(原文写于2015.8.3,每年到了秋天,路过菜场,我都喜欢把这篇文章翻出来看,既感叹时节,也感慨我那时候的文风真是亲切自然:-)
(一)
提到高邮,我一般只能想到两个名字,一个是高邮咸鸭蛋,一个叫汪曾祺。
小时候,我爱吃高邮咸鸭蛋,鸭蛋壳透着青灰色,只要把小的那一头磕破一点点,就能拿勺子挖着吃。那时候任性,只吃蛋黄不吃蛋清,第一勺蛋清挖出来总是往爸妈碗里一丢,看着蛋黄的红油滋滋往外冒,那种喜悦简直难以名状。
不过那时候,我还以为高邮咸鸭蛋的高邮意思是油很多,第一次去菜场看到高邮是邮票的邮而非油滋滋的的油,纳闷了半天,还以为是菜场阿姨写了错别字,我妈听到我的疑问,愣是不给面子地笑了半天。
汪先生说,高邮咸蛋要挑青壳而非白壳,磕破一头之后可以捉了萤火虫放进去,到了晚上青壳透着荧光,一般咸鸭蛋可没有这等功能。
看得我后悔了许久自己没捉过萤火虫放进蛋壳里。
怀念童年也好、家乡也好,有时候正是这样一件件和吃有关的小事串起来的。
(二)
我越长大越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深深的苏州烙印,尤其是吃的问题,不是嗜甜,而是嗜淡嗜鲜。过去每每吃我妈的菜总怨她口味太重,以至于后来下馆子吃到新菜,我妈都常常念叨“这菜真淡,不过你吃应该正好”这样的话。
跟我生活在一起,她的味蕾也没少受折磨,待我上了大学,她常常跟我联系的时候说自己酱了茄子腌了酸菜拌了苦瓜,明明在生活细节上处处都像个苏州人,一提到吃,却总丢不掉那些东北习惯。

(三)
其实小时候我是个“重口”的人。过去十全街和凤凰街交界处有家红火的粤菜餐馆,我爸和他的朋友特别喜欢在那聚餐,可我总嫌它没味儿,以至于后来每每听说要去那吃饭我都不想出席,反倒是爱上了隔一条马路的重庆餐馆,那家的水煮鱼和干煸四季豆我吃了好多年都喜欢得不行。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有家朱鸿兴,我爸每天早上送我上学前非要进去吃一碗面,他好焖肉面,我嫌油腻,往往点虾仁、鳝糊或是爆鱼,不过我那时不爱吃面,常常吃完浇头就匆匆跑进学校,气得我爸直说我暴殄天物。

一直到很多年后,吃过了许许多多的面,我才发现苏州汤面独一无二的美,有一年回老家,我爸说请我去吃他觉得那个小县城里最好吃的一家面,说完还不忘加一句:
“不过你别想太多,肯定比不上苏州的面了。离开苏州那么久,苏州最让我想念的也就是早上的一碗焖肉面。”
很多时候,我们的思念之情是寄托在舌尖上的,纵然吃过各地美食,各有各的好,即使如汪先生那般,能写出如《人间草木》中那些精彩的饮食散文,也还是忘不了家乡的咸蛋不是?

(四)
自从自己开始做饭后,我对我的味蕾嗜淡嗜鲜这一点更加深信不疑,如今house里住着五个中国人,除我以外的那四个分别是两个湖南人,一个江西人,和一个四川人,都是重口味出了名的省。他们的橱柜里长期少不了各式椒类,我却出国一年一次椒也没买过,偶尔用豆瓣酱做个宫保鸡丁已经是极限。
我不是吃不了辣,但是却极反感湖南四川江西这些省份将一切食材都做成辣味,水煮鱼固然过瘾,但一年不吃我也不会有任何念想,倒是每次去饭店吃饭,若有人点一道清蒸鲈鱼,我能在心里窃喜半天(白鱼更佳),而要是有人在苏州汤面里大量加醋加辣,我或许一个冲动就能说出友尽的话。
苏州菜善于挖掘每一种食材的自身风味,清炖的做法也远比红烧之类的多。小时候在苏州吃到荠菜馅饺子,并不知这是江南独有,回老家依然嚷嚷着要吃,才知道老家人只把荠菜当野菜,很少摆上餐桌;马兰头之流大抵有着相似的命运,小时候我喜肉远甚过蔬菜,一小碟香干马兰头作为凉菜开胃却是怎么也吃不厌;要是去太湖边农家乐,银鱼莼菜羹更是必点菜色,莼菜伴着汤水一起滑入口腔,我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品尝过如此润滑鲜嫩的汤品。

于是时间久了,我也信奉食材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性味,将他们做成一个味道简直是偷懒和不负责任的行为。湖北人好卤菜,每年回我奶奶家过年常常一桌都是褐色的卤味,猪肉内脏豆腐之类完全不同的东西全都整齐划一,吃来吃去一个味儿;曾有东北亲戚来苏州,在我家做了一锅大乱炖,土豆刀豆猪肉粉条,吃了三天都没吃完……我对吃绝算不得挑剔,但卤菜和乱炖之于我,不过是类似于三明治和炸鱼薯条般的东西,不难吃,也有营养,但只是保证我的生命体征,而绝谈不上享受的。
(五)
苏州的食物讲究精细,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小笼包,忘了过去哪位文人说过,小笼是只有江南才会有的产物,你看那些江南姑娘将薄薄的包子皮咬开一个小口,先委婉地嘬光包里的汤汁,才能大口开吃,那个“嘬”的动作,便是整个江南精致文化的缩影。有一年我回老家,早餐时我姑姑说蒸了小笼包,我满怀期待地坐在餐桌前,才发现端上来的不过是一盘体型娇小的包子,依旧厚皮小馅没有汤汁,期待落空,难免有些嫌弃湖北人的粗枝大叶。
过去常有外地朋友来苏州玩,带他们吃小笼包几乎是免不了的项目,每每吃前总要提醒他们先嘬汤,否则小小一个包子若是一口吞,汤汁溅得满嘴都是,可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六)
苏州的老菜市场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小学时有一年和我妈去石路“轧神仙”,遇见一个裹着蓝头巾的婆婆手上挎着个竹篮,我们问她卖的是什么,她说是自家腌的金花菜,那时候我还不太喜欢蔬菜的青草味,一听是蔬菜便皱了眉头,好在我妈劝我金花菜本身青草味不重,再加上是用盐腌的应该更没问题,才买了一小把。
腌渍的金花菜,配粥炒饭都是极好的。
自那以后,我不仅爱上了金花菜,还爱上了苏州城里挎个小竹篮的卖菜婆婆,连高邮咸鸭蛋,也常常在这些婆婆的手肘间晃荡着呢。
除了小竹篮,也有些卖菜人会推个小车,车上放一个保温大桶,通常装些做法更复杂的菜。我最爱那大桶里装着的是桂花糖藕,苏州的藕往往脆而不粉,塞了糯米,便平添了几许粘连环绕的口感。每每回家,我妈看到有这样的小板车,总忍不住买一截带回给我吃;有时候我和她一起逛菜场,甚至买完就急匆匆打开,边逛边吃。
(七)
桂花放在菜里不知算不算苏州独创,但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全国少有的特色,在苏州,但凡用糖多的菜大抵都能加一些桂花的,譬如桂花糖炒栗子,大老远就能闻到秋末独有的桂花香,十全街上那家小栗王,还是个小店铺的时候我就爱上他家的糖炒栗子,连续吃了大约有十年了吧,眼见着价格翻了好几番,小门面成了连锁店,还是年年要去他家买几斤栗子才算过了秋。
有一年大学同学十一来苏州玩,我和他们一起去了太湖,逛太湖小店的时候,每家小店门口都摆着一瓶一瓶的桂花酿,糖度高,耐储存,从糖藕到糖炒栗子,再到鸡头米和冬酿酒,秋季至冬季,苏州人家家户户都习惯备上些桂花酿,味道,比蜂蜜要美上许多。
想起我妈当年给我起名时也因着我出生的月份取了桂花的含义,桂花作为苏州的市花,似乎出生时就牵起了我与这座城市的一段缘分。
(八)
秋季至冬季是我最爱的苏州时节,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吃。苏州人讲究时令菜,很多菜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一年就那么几天,过了就只能明年再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一年当中的时节划分是靠食物,而不是月份或是四季的。
譬如到了八月底九月初,那就是肉月饼的时节,长发西饼门口又该排起长长的队伍,虽然现在肉月饼在不是中秋的时候也能买到,不过大部分苏州人还是习惯在中秋前吃,长发也只在中秋前才会供应;
肉月饼之后,便是我最爱的鸡头米时节,那些过去裹着蓝头巾挎着小竹篮的苏州阿姨们每个人都戴上铁指甲,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前,边剥着鸡头米,边聊着家长里短。鸡头米很贵,也正是因为新鲜鸡头米只能人工剥,机器一上就容易破坏原来的形状,除非是一些老了的鸡头米,大家才舍得用机器去“糟蹋”,而出了苏州,也只能买到那种老了的鸡头米,新鲜的,是断然买不到的。往年在上海读书,十一时回家再回学校,我妈常煮一大罐鸡头米让我带回来,没有鸡头米的秋天,对我来说是不圆满的;
鸡头米之后,便是大闸蟹。好多年前我爹在公司蒸蒸日上的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家里总能收到大闸蟹,多的时候,只好临时养在浴缸里,晚上常常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多半又是螃蟹们叠罗汉爬出了浴缸爬到了床底,爸妈后来都练出了徒手逮螃蟹的功力,一抓一个准;
大闸蟹可以一直吃到十一月入冬,早期吃母的,黄多又鲜嫩,后期吃公的,黄成了膏,口感上韧劲十足,再加上体大肉多,十分厚道。待螃蟹结束,就是藏书羊肉了,冬天的苏城里,藏书羊肉店可不比沙县小吃少,然而依然见不到红烧碳烤这些“重口味”的羊肉吃法,寻常地烧开一锅干净的盐水,撒一把葱花,在店里吃一碗羊杂面,或是称一斤羊羔肉回家,这些食物,可以温暖苏州人一整个冬天。

待我9月回国,我猜我妈见到我十句话以内一定会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那就先来两个肉月饼一碗鸡头米吧,因为,这才是九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