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坑,我的家园 之 爷爷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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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开放的号角很早就响彻了中国大地,但当这声音千辛万苦地爬上封闭落后的黄土高原时,还是晚了好些年。

        八十年代末,一向不甘平庸的父亲毅然决然地变卖了家里的两头大肥猪,拿着钱下西安闯世界去了。

        弟妹还小,被母亲带着一起随行。我因为上学的问题,被寄养在了姑姑家,暂时离开了我的故园------地坑。

        在姑姑家生活的两年多时间,是我思想成熟最快的时期。我经常一个人蹲在田边地头,望着天上的小鸟和地上的蚂蚁,自说自话。不是说姑姑他们对我不好,而是感觉我的心似乎一直在飘荡,找不到来处,寻不见归期。

        我非常非常盼望父母回家,非常非常盼望有人带我离开这里,每一个礼拜天,每一个寒暑假,我都在苦苦的等待,尽管这种等待很无望,但我依然从不放弃。也许这是每一个留守儿童的期望吧。

        比起留守更不幸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失去了我最亲近的爷爷。

      得知爷爷病重的消息,姑姑带我回了趟地坑。父亲也从西安赶回来了,见到他我有一瞬间的惊喜。但很快,我就被躺在炕上,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爷爷所震惊------爷爷的脸色蜡黄,虚弱得连头都撑不起来,我叫他,他也只是木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大哭起来,躲在墙角处任谁都拉不出来。

        尤记得我和二姐一左一右坐在爷爷腿上听爷爷讲故事的画面:《三国》《水浒》《西游记》……爷爷就像个评书先生,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眉色飞舞地给我们讲着书中精彩的情节。这大概是我的启蒙教育了,而今,这一切像过电影一样一一回放在我的面前。而爷爷,怕是再也不能给我们讲故事了。

        那天,我并没有在地坑逗留太久,依然随姑姑回到了她家。路上姑姑一再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因为看到爷爷病的严重,伤心才哭。姑姑不信,回到家里又给姑父说,说我这一哭很扫兴,让别人以为他们虐待我。我很无奈,但终也无处辩解,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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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天,就传来爷爷病逝的消息,姑姑又带着我回到了地坑,这一次回去是给爷爷守丧。

        年仅55岁的爷爷被癌症夺去了性命,我们都非常伤心。姑姑和父亲他们哭得死去活来。脑子里回忆着爷爷生前的种种,我也忍不住再次伤心大哭。这一次姑姑没有怪我。

      爷爷虽然还年轻,但他也儿孙成群,所以算是老丧了。按照村里的习俗,爷爷的丧期需要七天。

        父亲从外村请来了阴阳先生看风水,男人们着手给爷爷打墓,大妈婶婶们负责给办丧事的所有人做饭。大伯小叔姑姑们还有孙子孙女辈的,除过老二,都要下头吊丧。

        吊丧的这些人,必须天天守在尸床旁,凡是有来吊唁的人,必须出去跪迎,而且必须跟哭。我和姐姐们还小,不会扯开嗓子哭,有时候默默的跟着啜泣,有时候则不哭。姑姑们就不一样,凡来人必哭,而且必须扯开嗓门哭,没过三天,姑姑的面目就已浮肿,哭声沙哑,人们都劝姑姑保重身体,但姑姑依然哭的十分伤心。我知道姑姑是真的伤心,因为她是爷爷唯一的女儿。

        除了哭丧,有闲暇的时候,我和姐姐还帮姑姑印纸钱。有个印冥币的模子,我们裁好纸,给模子上刷上墨汁,在裁好的纸上一页页的复印,刚印好的冥纸是不能整在一起的,必须得晾干。干了的冥纸被整成一沓一沓的,用皮筋捆成一扎一扎的,来了吊丧的人,好方便使用。

        小叔还请了村里做纸活的人,给爷爷做殿棚(祭奠用的纸房子),做童男女,做花圈,做金斗,做纸衣裤……

        至今还记得那个做纸活的人是个残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老直不起身子走路。每次在村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右手下按个小板凳,就这么蹲在地上一点点的往前挪。我们小孩子曾一度猜测他是怎么上炕的。终于在爷爷的丧事上见识到了,只见他右手使劲的在小板凳上一按,“嘣”的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炕头上。身手之敏捷,让我们瞠目结舌。

        除了请纸匠,还得请吹鼓手(唢呐队),厨师,请同族所有的男丁女丁,给亲戚下书……头绪非常繁多。

        对于爷爷的英年早逝,父亲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所以虽然当时家里的经济依然困难,但父亲还是要坚持给爷爷请和尚念经超度,据说这样就可以给亡灵赎罪。

        请来的和尚,除了天天三餐在爷爷的殿棚旁边念经之外,还领着我们把附近的所有寺庙都转了个遍。每到一处寺庙,摆贡品,祭祀,念经;再去下一个寺庙,重复;下一个……

        几天下来,我腿肿得走不动,姑姑心疼我,便让我休息了一个下午。

        念经整整持续了七天,丧期也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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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天晚上有个祭奠仪式,由阴阳先生主持,所有血亲的名字都被写入祭文,场面非常肃穆。先从血缘最近的子女开始,一波一波的被阴阳先生叫上堂来,祭奠,叩拜,静跪,听祭文,哭,下场……又一波接上来。祭礼持续三个多小时,全村的老老小小都来围观,场面甚是宏大。

        祭礼毕。

        表哥们还承包了一场露天电影,给爷爷表孝心。电影在地坑上面的场院里播放,我们顾不得连续几天的辛劳,又去看电影了。

        难得的,大家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丧事办得像喜事一样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姑姑就叫我起床。

        我快速穿衣下床,就见到外面已经挤满了人。早饭是流水席,即谁来谁吃,简单地吃碗起丧面,喝口汤,就准备起丧了。因为起丧是阴阳先生看好的,不能误了吉时。

        我实在吃不下,但姑姑说不允许空腹上坟。只好吃了小小几口面,喝了点汤。

        起丧前放了鞭炮,在鞭炮和唢呐声中,男丁们抬着棺材,女丁们拿着丧棍哭着,孩子们挑着花圈纸衣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路过的人家都会在自家门口煨起一堆火,一路上会有拿着铁锨的三三两两的村民加入,没错的,他们是去为爷爷坟上添土的。

        到了坟地,照旧先由阴阳先生念一通经文,指导大家进行一番祭拜。此时阴阳先生的任务就完成了,收了礼钱,他先一步离开了。然后大伯父亲等人才开始棺木下葬,入土,一切做好,村民们开始填土。

        这期间,女孝子的任务就是化完所有的纸钱,纸花,纸衣……要让生前苦了一辈子的爷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缺衣少穿。

        ……

        爷爷的离去,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直面生死。原来死亡,真的是完完全全的消失。一个人,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怎样,贡献大小,死了,尘世的一切便都与你无关。所有有关你的一切,就像一个泡沫,破了,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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