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半桶冰凉浑浊的水被直接泼在一个反绑双手堪堪离地吊起的囚徒身上，灰黑的水珠沿着蜷曲卷发汩汩而下，流过遍体鳞伤的身躯，很快便在他身下汇成数行溪流。
“咳……”
陷入昏迷的吉罗拉莫·萨伏那洛拉被这彻骨冰水刺激地幽幽醒转过来，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干裂渗血的嘴唇，伸出舌头汲取着自发际滚落的淋沥水珠，丝毫没有顾及水中隐约散发的异味。
“砰！”
主动要求成为审讯人的弗朗切斯科·瓦洛里扔下水桶走到萨伏那洛拉身前，猛地一把揪起他的头发寒声道：
“吉罗拉莫！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有这般下场？”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大仇得报的残忍快意：
“倘若你当初宽赦了我的亲人，又哪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咳……瓦洛里……那条通往天国的道路，本就……本就窄得容不下人世间的羁绊……啊啊啊！”
意识仍然混沌模糊的萨伏那洛拉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道，可下一秒双臂传来了一阵锥心痛楚，那仿佛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的双脚完全离地，仿佛一条误食香饵被吊在半空的游鱼，忍不住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面沉如水的瓦洛里根本听不下任何解释，他猛力转动一旁的巨大绞盘，对萨伏那洛拉的哀嚎惨叫声充耳不闻，直到他被折磨地再度昏迷过去。
“哼……”
余怒未消的瓦洛里重又拎起水桶，等他发觉桶里早已空空如也，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水桶扔下：
“吉罗拉莫……我先容你休息会，一会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
又是一桶冰水迎面泼来，昏迷了不知多久的萨伏那洛拉再度醒转过来，孰料还未等他睁开眼睛，耳畔便传来了瓦洛里那充满戏谑嘲弄的熟悉声音：
“吉罗拉莫，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位是谁？”
闻言，萨伏那洛拉缓缓抬起沉重的头，污水沿着湿漉漉发丝汩汩流下，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视线。
尽管眼前迷离婆娑朦胧一片，但萨伏那洛拉仍能勉强辨认出，此刻站在眼前之人，身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纯白长袍与漆黑斗篷，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多明我会的修士。
“他是你的同会兄弟乔瓦尼·迪·萨沃纳啊，多明我会已经彻底抛弃了你，就连总会长也视你为制造麻烦的异端，要把你推上审判的火刑柱。”
眼见萨伏那洛拉醒了，乔瓦尼轻咳一声凝声道:
“吉罗拉莫，你涉嫌宣扬异端邪说，涉嫌冒称主的名，涉嫌分裂……”
孰料还未等他将罗织的罪名一一道来，萨伏那洛拉便冷笑一声，无比轻蔑地吐出一句:
“呵……主的猎犬①什么时候堕落成了僭居者的鬣狗？”
“你……”
还未等出离愤怒的乔瓦尼当场发作，一旁的教廷特使弗朗切斯科·罗莫利诺便伸手拦住了他，而后这位特使径直走上前来，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冷冷道:
“吉罗拉莫，只要你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之前所谓的神启不过是一场巧合，并当众忏悔自己的罪行，你就能免受皮肉之苦。”
眼前这位教廷特使可是萨伏那洛拉的熟人，自然用不着瓦洛里浪费口舌再作介绍，萨伏那洛拉抬眼觑向这位与美第奇家族私交甚笃的教廷特使，满脸的嘲讽几乎溢于言表：
“你代表的究竟是罗马教廷还是美第奇……”
“金钱已经从根部腐蚀了罗马教廷，你们与渔夫②所践行的，早已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又有什么脸面，冒称圣彼得的仆人！”
罗莫利诺额间绽起道道暴突的青筋，仿佛被戳到了痛处，整个人顿时恼羞成怒，不必等他开口催促，一旁的乔瓦尼便用力转动绞盘，伴随“吱呀吱呀”的绞盘转动声，萨伏那洛拉再次发出惨绝人寰的痛嚎，直至在剧痛中再次昏迷……
“我们必须让他亲口承认自己是骗子，否则 他的影子将一直笼罩着佛罗伦萨，他在追随者心目中也将永远是殉道的圣人先知！”
望着再度陷入昏迷的萨伏那洛拉，罗莫利诺脸色铁青道。
“特使大人，我劝你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瓦洛里已经彻底厌倦了一连重复十几天的枯燥审讯，倘若萨伏那洛拉扛不住酷刑最终当着他的面认罪求饶，那当然是有趣得紧，可萨伏那洛拉始终没低下过高傲的头颅，一如巍峨耸立的山峰，这难免让他心浮气躁：
“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他可曾低过头？他的骨头比燧石还硬！不要忘了，那些哭泣者一直在想方设法劫狱，以免夜长梦多，我们还是明天在市政广场对他行刑吧。”
“但圣座要的是一份完美的供状，而不是一场有争议的火刑！”
罗莫利诺猛地转过身，阴沉着脸一字一句道。
“可圣座更不想看到因为我们的疏忽，萨伏那洛拉被他的追随者救走！”
“告诉圣座，我们是在替圣座扑灭一场即将燎原的大火！究竟是一份完美的供状重要，还是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异端重要？明天，市政广场，必须了结！我们会派出重兵把守，严防那些哭泣者劫囚。”
罗莫利诺皱眉沉思了片刻，终于狞声道：
“好！”
眼见罗莫利诺终于松口，瓦洛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不料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乔瓦尼突然开口:
“我有个要求……”
迎着二人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乔瓦尼补充道:
“他的骨灰必须全数抛入亚诺河，我们不容许佛罗伦萨留有他的一丝痕迹，更不容许他的骨灰被人当做圣物供奉，成为新信仰的火种！”
佛罗伦萨，市政广场。
这曾经燃起虚妄之火焚烧奢靡浮华的地方，而今又堆满了薪柴，与当初不同的是，广场正中位置矗立着一根火刑柱，遍体鳞伤的萨伏那洛拉被铁链牢牢捆绑在上面，不得动弹。
广场周围乌泱泱围满了群情激奋的民众，大多数民众都欢呼着自由的胜利，大声咒骂着精神独裁的暴君，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在默默流泪。
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将火刑柱周遭包围得水泄不通，时不时有维持现场秩序的卫兵暴力推搡着如潮水般涌上前的激动民众，他们在提防萨伏那洛拉的追随者们混迹其中，铤而走险在光天化日下劫囚。
一名修士举着十字架缓缓来到萨伏那洛拉面前，他望着眼前这即将被处刑的囚徒，缓缓开口道:
“在这最后的时刻，你是否与教会和解？”
闻言，被缚的萨伏那洛拉费力地抬起头来，他直直凝视着眼前的十字架，原本虚弱疲惫的声音此刻竟显得无比坚定决绝：
“主与我同在。”
下一秒，一根蜡烛被果断投入了薪柴堆，很快，熊熊的火焰腾地窜起，滚滚热浪席卷开来，嚣狂肆意的火舌贪婪啃食着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很快它便把目光投向了火刑柱上的萨伏那洛拉。
“我们在天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此刻的萨伏那洛拉浑然无惧，他忽然放声念起《主祷文》，丝毫没有在意火舌已经啃食起他的身躯。
亲眼目睹这一幕，原本欢呼的民众们突然失语，他们的声音愈来愈小，最终陷入了震撼的沉默中。
而负责维持秩序的卫兵们如临大敌，他们更加暴力地推搡起不断涌上前的激动民众，不乏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
卫兵的咒骂声、民众的哭泣声、以及萨伏那洛拉愈加响亮的诵经声，一时充斥在整个市政广场。
广场外围，一名年轻的母亲伸手挡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让孩子去看这残忍的一幕，可她自己却先一步泣不成声……
几名曾参与抓捕萨伏那洛拉的民众脸上早已惨白一片，他们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颓然跪下来痛哭流涕：“上帝，求您宽恕我……我……我都做了什么，我简直是佛罗伦萨的犹大……”
他们伸出手指想要在胸前划十字寻求慰藉，可颤抖的手却让他们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神圣的十字架，甚至，他们感觉肚腹隐隐作痛，仿佛马上便要裂开③……
哭泣者桑德罗·波提切利紧紧攥着手里的画笔，他望着于火海中诵经的萨伏那洛拉，早已是哽咽难言，泪流满面……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④……”
用仅存的力气念完这最后一句，萨伏那洛拉的意识彻底被弥天的火焰吞没。
不远处，瓦洛里怔怔望着这位曾经的盟友葬身火海，他的嘴唇煞白全无血色，便连身躯也在剧烈颤抖着，仿佛刚经历了直面灵魂的审判。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萨伏那洛拉被捕时对他说的一句话。
“但愿鸡鸣之后，你仍认得我。”
可如今，瓦洛西却再也没有机会对萨伏那洛拉喊出他的教名，吉罗拉莫了……
尘埃终落定。
随着时间流逝，原本璀璨炽盛的火焰逐渐衰颓下来，一一化作了燃着青烟的灰烬，最终彻底熄灭。
卫兵们合力推搡着周围涌上来拿着手帕想要捧起骨灰的民众，直至火刑柱上被清理得空空如也。
而当卫兵们有序退去，一无所获的人群在狂热恐慌中渐渐散去时，一名体格魁梧，衣衫上依稀残留着斑斑灰白石粉的年轻人朝火刑柱处缓缓走去。
他走得很慢，仿佛在乱石堆中寻找着落脚点，又仿佛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膜拜圣迹。
站在已经彻底降温的市政广场上，年轻人不死心地又仔细找了一遍，他本来没有抱什么希望，可不知为何广场上忽然刮起一阵凛冽的风，他敏锐注意到前方石板的夹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原本黯然的眼神陡然一亮。
于是，他假装蹲下来整理鞋子，趁机把那东西迅速攥在掌心处，丝毫不顾它锐利的边缘几乎将掌心刺破渗出血迹。
藉着熹微黯淡的的光亮，年轻人终于辨清了掌中之物的来历，那是一枚很小很小，被夹在石板缝隙中，侥幸躲过卫兵的层层搜检，被火焰熏烤得焦黑的碎裂骨片。
紧攥着那枚骨片，他重又直起身子，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身形一晃，仿佛一滴水汇入了亚诺河，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此刻，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但他离去时，手中紧攥的，仿佛不是一片遗骨，一片圣髑。
而是一把未来的、足以凿开一个时代的凿子。
注①：多明我会修士标志性服饰为纯白教袍 漆黑斗篷，他们被称为主的猎犬，守护信仰，追猎异端，顺便一提，大名鼎鼎的宗教裁判所（异端审判局）的审判官大多数都出自多明我会。
注②：第一使徒圣彼得是渔夫出身，梵蒂冈教皇代表身份的渔人权戒正是其象征。
注③：《使徒行传》记载，犹大出卖耶稣后，用银币买了块田，然后肚腹崩裂死在了那块田里。
注④：出自《诗篇》31:5，这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咽气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