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临终时,托沈柯照顾我。
沈柯是她的未婚夫婿。
为了履行对阿姐的承诺,他不惜娶我为妻。
而我知晓一切真相的时候,正满心欢喜地给刚出生的女儿做小衣。
1
囡囡三岁时,我终于拿着已经写好三年的和离书走进了沈柯书房,置于他桌案上。
沈柯不在。
这几日大理寺忙着整理旧档,他这个少卿也已连着数日鸡鸣上朝,夜半方归。
「阿娘,您要走了吗?」囡囡扶着门框露出半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她脑袋。
「囡囡对不起,原谅阿娘的自私。」
囡囡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了眼泪。
摇了摇头道:「囡囡知道阿娘过得不开心。离开了阿爹,阿娘就会开心一些吗?」
我低头看着她稚嫩的脸颊。
囡囡早慧,三岁便已十分懂事。
大概是母女连心,她比所有人都要懂我。
原本我打算待她长到五六岁再离开,可待在沈府的每一日都叫我难熬。
而所有人都会觉得,我身为大理寺少卿夫人,独得沈柯的宠,还能有什么怨怼?
无人懂我,除却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
我牵着囡囡的小手往外走。
囡囡突然问我:「阿娘,您能说说姨母吗?外祖父与外祖母总说囡囡长得像她,可囡囡却从没见过这位姨母。」
我脚步一顿。
目光再一次落到囡囡纯澈的小脸上。
有些恍惚。
确实,很像。
我与沈柯生的囡囡,竟是与阿姐像了个七八分。
心头蔓延出一丝苦涩,却不过一瞬而已。
「你姨母啊,在你未出世前便去世了。」
「那为何外祖父外祖母总要和囡囡提她,囡囡的娘亲是您,又不是姨母!」囡囡的小脸儿气嘟嘟的。
我忍俊不禁。
心中又有些酸涩。
能叫小小的人儿都厌了,看来父亲与母亲的确在囡囡面前提过不少次阿姐。
也难怪,阿姐是府中明珠。而我自小便是那个蒙尘的石头疙瘩。
人人眼里只看得见阿姐,却是看不见我的。
囡囡对阿姐着实好奇,我便领她回了沈柯书房。从一排书卷之后,寻到了被好生藏起来的画像。
展开后囡囡看了一眼,便指着画像上的人儿惊讶叫道:「呀阿娘,她长得与囡囡好像!」
「她便是你姨母,宋檀月。」
我把画像收起,放回原处。
自三年前第一次在沈柯书房发现阿姐的画像,如今我早已能波澜不惊地面对这些事实。
离开时,囡囡拉着我的手。回头看了那书架上画像的位置好几眼。
「阿娘,囡囡觉得,囡囡还是像阿娘多一些。」
我安抚地摸了摸她小脸蛋笑道:「你是阿娘生的,自然是像阿娘。」
2
自生下囡囡后,我便与沈柯分了房住。
沈柯也从未问过为何,每日下了值便过来看看囡囡。偶尔会留下用饭,但我却未再留他过过夜。
彼此相敬如宾几年。
如今要离开,收拾收拾也不过两个包裹的行李。
当初我嫁进沈家,用的是母亲为阿姐置办的嫁妆。
这些我自是不会去动。
嫁给沈柯几年,倒是攒下些体己。将来去了外面,也足够我租个小院安然过上一生。
只囡囡在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总是粘在我脚边,一口一个「阿娘」,差点叫我丢了包袱不走了。
我无奈地把她抱起来:「是不是还想听听你姨母与阿爹阿娘之间的故事?」
囡囡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罢了,小孩儿最是好奇的年纪。
何况我这便要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纠葛说与囡囡听也无事。
总好过将来等她大了,被其他有心人在耳边嚼舌根瞎说的好。
「囡囡你瞧——」我指了指院中藤架下的秋千。「你平日里最喜荡秋千,阿娘就在你身后轻轻地推。」
「你姨母小时候,阿娘也是这般推着她的——」
3
我的阿姐,是京兆尹宋参远的掌上明珠。
自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大小姐。
而我自五岁前便被养在乡下庄子上,五岁时才被接回宋家。
无人知道我亲娘是谁。
我也曾问过,但府里的丫鬟婆子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
我想我的出生大概是不甚光彩的。
阿姐虽受府中上下宠爱,却没养成刁蛮的性子。
她温柔和善,对谁都是笑意盈盈的。因此所有人都很喜欢她,主母更是常搂着她唤她「亲亲宝儿」,这份宠爱就连阿兄都比不上。
我被接回府后父亲和主母都不待见我,唯有阿姐会时常来找我玩。
可我没有阿姐的心思纯善,多年来养在乡下庄子受尽欺负。挨过饿,受过冻,遭过打骂,早就将我养成了阴暗狭隘的性子。
我妒阿姐。
明明都是宋家的女儿,凭什么她能当明珠,而我只能是角落里的石头疙瘩?
因此那一日,我故意用力将阿姐的秋千推到高处。
看她重重地摔下来,嘴角勾起恶劣的笑。
丫鬟婆子惊叫一片。
看阿姐磕破了鼻子糊了一脸血,一个个吓得脸都白了。仿佛被磕破流血的是她们自己。
梁嬷嬷走过来,对我扬手便要打。
「二小姐,您小小年纪心思怎可以这么歹毒?」
我看着她高高扬起的手,心中不但没有害怕,甚至还有一丝报复过后的快意。
你看就连阿姐身边的奶嬷嬷,手掌亦是一点老茧都没有。而我口口声声被她们称作二小姐,手上却布满了老茧和旧伤。
梁嬷嬷最终没有打下来,阿姐喝住了她。
她推开围绕她的丫鬟婆子,走过来拉住我的手:「阿柳不是故意的。她是我妹妹,做阿姐的自要信妹妹!」
那时我看她的模样,只觉得虚伪得很。
因为那天晚上,主母让梁嬷嬷打肿了我的手心。扣了我本就不丰盛的晚饭,叫我挨着饿在柴房过了一夜。
所以哪有什么姐妹情深,我与阿姐注定是合不来的。
4
阿姐十二岁时,主母开始为她相看亲事。
城中青年才俊皆被挑了个遍,不是嫌这门第太低,便是嫌那后宅不宁。
如此相看了半月,主母突然叫兄嫂带我与阿姐一同去相国寺烧香祈福去。
兄嫂嫁进来一年有余,肚子一直没动静。相国寺香火旺,据说求子十分灵验。
只是不知为何要带两个小姑子一同前去。
主母并未说明缘由,临行前将我叫到跟前。
厉目上上下下打量我片刻,带着明显的嫌恶,以及一些说不清的情绪。
她道:「你若安分些,待过两年我便给你寻个妥帖的人家。」
我只木着脸没什么表情。
谁稀罕嫁人?
见我这番模样,主母眼中的嫌恶更胜。
挥挥手便要我退下,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脏。
去相国寺的路上,阿姐一直叽叽喳喳左顾右盼耐不住性子,眉眼间却比平时还要明亮几分。
我这才晓得,陪兄嫂祈福不过是个幌子。
主母早就为她挑好了未来夫婿人选,此次便是寻个由头,让她自个出来看上一看。
「阿柳,听说那沈家是个清明人家。家中子嗣也有不少出息的,父亲时常夸赞他们。待我瞧瞧那沈柯是个什么模样,回头也让母亲为你相个沈家儿郎,这样你我即便出嫁了也能时常见到了!」阿姐兴冲冲道。
兄嫂打趣她姑娘家家的,不该把嫁不嫁人挂嘴上,阿姐却浑不在意。
而我并没有搭话。
心中清楚,主母这般厌恶我的,断不会叫我同阿姐嫁进同一家。
沈家,我是高攀不上的。
阿姐蜜罐里泡着长大,太天真了。
刚进相国寺,外边就下起了雨。
我才发现,刚上山来的一路上,竟把从小一直随身带着的铃铛弄丢了。
那铃铛自我出生就未离过身,如今没了,我是一丝儿心思都无。
便趁着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相国寺。
打算顺着原路一路寻回去。
行至半路,却见阿姐撑伞匆匆找来,身边无一丫鬟跟随。
「我见你不见,便想着出来找找。外边雨下得这般大,你怎么也不记得带把伞!」
阿姐气喘吁吁。
我劝她回去。
她却不肯。
执意要与我一起找。
可雨下得越来越大,山路难行,终究是叫她滑了一跤。
我伸手去拉她,也带着一起摔了个屁股蹲。
身娇体弱的女儿家,这一跤便扭伤了脚。
半山腰上一个人都无,我只好将她稍加安顿,便冲下山去寻人相助。
不知跑了多久,双脚已经叫泥浆灌湿了鞋袜。
方听得哒哒一阵马蹄声。
一人斩开雨幕,纵马而来。
行至我跟前停下。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男子声音清朗。
而我叫雨水糊了眼,看不清他面容。只道:「我是京兆尹宋家二小姐。我阿姐崴了脚在前边,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公子能帮上一帮。」
5
那日我终究没能找回我的铃铛。
兄嫂得知阿姐受伤后忙不迭地回了城。
他们走得太急,以至于将我落了下来。待我徒步行至城门时,整个人已如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
待回了宋府,还未喘息片刻就被盛怒的主母下令关进了柴房。
因阿姐半路就发起了热。
而我大概是天生贱命,裹着湿透的衣衫饿了一天一夜,也仅仅是有些疲惫而已。
这之后,我就被禁了足。
主母禁止我再接近阿姐。
我也不稀罕。
只想寻着机会出去找我的铃铛。
听说,那日半路被我拦下的男子是沈家大郎君沈柯,亦是主母为阿姐相中的未婚夫婿。
听说,阿姐病中沈柯时常前来探望。待阿姐病愈后,二人的事已心照不宣。
而我也终于寻了个机会逃出了府。
只是才不过一个拐角,便叫沈柯遇上了。
「二小姐一女儿家,独自出门并不安全。要是叫檀月知晓也会怪我未能护好你。二小姐,随我一起回去吧。」
我便被这么带了回去。
之后我就像是与沈柯犯了冲。每每出走,总会落到他手上。
几次下来,竟是连城门都没出过。
事情落到阿姐耳中,她支开了梁嬷嬷来我院中看我。
拉着我的手满含心疼道:「阿姐知道你过得苦,阿姐会代父亲母亲补偿你。待阿姐成了亲,就把你一同带去沈家。」
带去沈家做什么,做她的滕妾?
阿姐可真会想。
我把阿姐赶了回去,再也不愿与他宋家人说上一句话。
6
阿姐在与沈柯定亲第二年突然就病了。
大夫们在内院进进出出,就连太医也被请来过几次。
阿姐在苦涩的药味和太医的叹息声中,渐渐衰弱下去。
这段时日,整个宋家愁云惨淡。
就连兄嫂生下一男孩儿,也未能带来多少喜气。
主母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日日前去佛堂为阿姐念经。
有时她也要刚出月子的兄嫂一起。
唯独没有叫过我。
这几年我被丢在后院,怕是早就将我给忘了。
阿姐不好了那晚,所有丫鬟婆子聚集到她院中。房门外站了一排面色凝重的大夫,主母不断唤「宝儿」的啜泣声敲打在院中众人心中。
我的小院子也没了人看守。
原本,这是我逃走的最好时机。
可我却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佛堂中。
我是最不信佛的。
若是佛祖有灵,当初在庄子上我挨打受饿的时候求佛祖,就不会一个来救我的人都没有了。
可我还是跪在了佛堂中。
我虽嘴上说着不喜欢阿姐,但我知晓,她是整个府里对我最好的人了。
可惜佛祖到底是没能听到我的祈求。
阿姐还是走了。
阿姐走的那日,我在她的院外看到了眼眶通红的沈柯。
府里人都说,沈柯是个痴情的人儿。
即便知晓阿姐时日无多,也执意与她定下了婚期。
昨日阿姐弥留之际,亦是沈柯一直陪伴在侧。
阿姐果真是被所有人爱着啊。
沈柯的面上已有一层青髯,眉眼间尽是憔悴,看向我的时候如一潭静水,无波无澜。
只一眼,他便转身离去。
7
阿姐走后,主母便病了一场。
待她病好,突然便把我叫了过去。
我规规矩矩地立着,而主母却一直凝视了我许久。
那眼神除了厌恶,更是掺杂了一些别的情绪,叫我琢磨不透。
她说阿姐离世前求她好好待我。
她给我选了两条路。
一条,她为我选个家世清明的人家,嫁了。
第二条,便是给我一笔银子。从此远离京城,再也不要出现在她宋家人面前。
我自是选择第二条。
我不知为何她会如此厌恶我。
反正我也不稀罕当宋家人。
我拿着银两很快便出了城,兜兜转转数月,才在千里之外的罗城小镇上安定了下来。
只是年轻女儿家一个人在外,难免受人觊觎。
骚扰滋事之事时有发生,但也不是无法忍受。
毕竟这日子,可比幼时忍饥挨饿要强得多了。
可是两年以后,沈柯却带着我丢失已久的铃铛找了上来。
8
囡囡说:「外祖母总说本该嫁给阿爹的是姨母,梁嬷嬷也说是阿娘抢了姨母的亲事。可明明就是阿爹求娶的阿娘,为何都说是阿娘的错?」
看看,便是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宋家人却不懂。
沈柯要娶我。
是他拿着我那丢失的铃铛找到我,日日来为我挑水砍柴,为我在罗城当了两年县太爷,我才松了口。
回了京城后,宋家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
是沈柯亲自上门,说服了父亲与主母。
我本以为,他待我是有一分真心的。
彼时阿姐已经去世四年,他也应当放下了。
否则又怎会如此费尽心力地想要娶我?
我出嫁那日,父亲与主母只叫人送来了不菲的嫁妆,却并未出席。
唯有族中一个姨祖母看着我可怜,为我梳了头刮了面。
锣鼓声响起时,她粗粝的手掌抚摸着我的手背。
叹了口气道:
「知柳丫头啊,你也别怨你阿爹阿娘。当初你刚出世时你外祖一家便横遭巨难,偏生你阿姐同一时间又染了时疫。你阿娘是个糊涂的,听信外面术士所言,道你是个灾星。便把你抱给底下的人养到庄子上去了。
「如今你阿姐也去了,你阿爹阿娘身边就剩你一个女儿。一家子人哪有隔夜仇,你阿爹阿娘会晓得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亲娘不是府里的丫鬟,也不是外面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就是主母。
原来我与阿姐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可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何母亲她要这般厌我?
9
成婚后我再没回过宋家。
外人知道沈柯与我阿姐的事,皆道二人情深缘浅。
而我得了姐姐的婚事,成了她的替身,倒也荣华富贵。
我曾也怀疑过沈柯娶我的意图,可他待我太好了。
天暖带我骑马赏花,天凉与我围炉夜话。白日里对我嘘寒问暖,夜里亦是与我软语温存。
渐渐地,我便沉溺在了他的好里。
直到我怀了身孕,生下女儿囡囡之际。梁嬷嬷前来府中,看到襁褓中的囡囡,先是震惊,再是喜极而泣。
紧接着,她便与我说了一个真相。
阿姐临终之时,把沈柯叫至床边,托他照顾我。
她道她今世福薄,唯有待我这个妹妹还有几分愧疚,放心不下。沈柯重信重诺,她唯有将我托付于他才放心。
当时房中梁嬷嬷与母亲皆在场。
沈柯应了。
也因此,母亲病愈后便急着将我送出府去。
即便是阿姐已经没了,她也不愿叫我抢了阿姐的未婚夫。
「却不想姑爷当真是个重承诺的。小姐去后姑爷以夫之名为小姐守丧一年,之后便领了下放的官职前来寻你。二小姐,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托小姐的福。你要为小姐诵经祈福!」
之后,我在沈柯的书房发现了阿姐的画像,这才信了梁嬷嬷的话。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一厢情愿,就要我感恩戴德?
我原本是可以过普通日子的。
即便是离了宋家,离了京城,我也能过好。
为什么要把你们一厢情愿的好意塞给我?
10
知晓真相后我没闹,只是以刚生产完身子不便为由提出分房住,沈柯也并未多问什么。
一分,便分了三年。
原本依着我原本的性子,该是当下就和离走了的。
可我放不下囡囡。
沈柯虽然不爱我,但他是个好父亲,沈家亦是一个好的倚靠。
我不愿女儿跟着我吃苦,又不想在她不知事时丢下她,叫她以为我这个阿娘不爱她。
囡囡日渐长大,也与阿姐越发相像。
就连早已断了联系的父亲母亲,也会时常将她接回宋家住上几天。
沈柯更是将她宠到了极致,但凡她所求,他无一不应。
一切,皆因她长得像阿姐。
而不是她是我女儿。
「可囡囡还是觉得,囡囡更像阿娘,并不像姨母。」囡囡低着头小声道。
我抬起她胀鼓鼓的小脸笑道:
「阿娘与你说这些,并不是叫你记恨任何人。只是不想将来叫你被旁人哄骗了去。
「其实阿娘也是个自私的人。你还这般小,阿娘便要离开你。阿娘舍不得,可阿娘实在想要一份自在。」
把囡囡哄睡下已经深夜。
我熄了烛灯睡下,却并无半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门被推了开来,带进一阵风雨的湿咸气。
沈柯在门边站了片刻,褪去一身寒凉,方才抬步走进来。
我阖着双目假装已经睡着。
这几日他归得晚,不过不管多晚,他都要来看看囡囡。
囡囡今后跟着他,也不会受委屈吧。
沈柯在床边坐了一会,轻轻抚摸了一下囡囡的小脸,亲了亲她。
随后倾身过来,在我面上亦落下一吻。
他就是这样,即便不爱我,也总是给我他深爱我的假象。
11
翌日一早,沈柯早已去上值。
我亦拿起了昨日就收拾好的包裹。
囡囡泪眼汪汪:「阿娘,以后囡囡还能见到阿娘吗?」
心中酸涩不舍,强撑着才没叫自己哭出来。
我对囡囡道:「阿娘永远是囡囡的阿娘。日后只要囡囡需要,阿娘就会出现在囡囡身边。倘若……倘若你阿爹给你娶了新阿娘,叫你受了欺负,或是你不愿待在这儿了,就和阿娘说。阿娘会来将你接到阿娘身边!」
囡囡点点头,眼泪还是一滴一滴落下来。
我不忍再看,叫丫鬟冬儿将囡囡带回去。转身钻进了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车轱辘滚过京城的青石板面,一直行到了码头。
我此番坐船南下,船是一早便和船夫定好了的。
登上船不过片刻,码头上突然一阵混乱。
「夫人坐好了,小的这就开船,不会叫杂事惊扰到夫人。」船夫撑着船篙道。
我点了点头,便安心在船舱安顿下。
外面纷扰,与我无关。
12
坐船行了十日,又经马车颠簸,我选了个南方小镇落脚。
小镇名叫清水镇,我所买下的宅子又叫清水巷。
小镇不大,清水巷中又清静。
便是我一个外来的寡居女子,也只得了邻里二三日的好奇。
左邻右舍多是和善的。
左边相邻的是一家五口,两个小儿与囡囡差不多年纪,时常趴在我篱笆外好奇地朝我屋里张望。
我若是见了,便会拿几颗饴糖给他们。
他们接了饴糖,朝我甜甜地道谢:「谢谢姨姨。」
叫我越发想念囡囡。
晚上大人归家,亦会时不时地送些自家做的小食过来。
短短的时间,我与邻里也熟络了不少。
我在自个院中搭了棚子,养了鸡鸭,甚至还买了两头小猪,牵了一头小羊。
当年一个人离开宋家时什么都不会,吃了许多苦。
自我打算和离后,就悄悄地同府中下人学些做饭砍柴,养鸡养鸭的本事。如今即便是一个人,也能过得下去了。
安定下来后,我便给囡囡写去了信。
囡囡虽然才三岁,却已经识几个字。
我留在她身边的丫鬟冬儿亦是个识字的。
我从未想过隐瞒自己行踪。
天地虽大,但若是想寻,总会叫人寻到了踪迹。
我又没做错什么,堂堂正正地嫁于沈柯,又堂堂正正地和离。
没必要过上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日子。
何况就算我不告而别,宋家自是不会在意的。
沈柯看了我留下的和离书,自也会明白缘由。
他本不爱我,如今放了彼此自由,他也没有理由会纠缠。
日升而起,日落而息。
囡囡的回信很快便到了。
歪歪扭扭的几个小字,皆是在问阿娘可好。
我心中溢满温柔。
将那信纸好生收好,就又接着看另一封冬儿写的。
冬儿说,那日我前脚刚走,沈柯便突然回了府。说是有重要的文书落在书房。
紧接着,他便发现了我放的和离书。
他带着人赶到码头,而我的船已经启程。
这些时日来,沈柯问过囡囡几次我去了哪里。都叫囡囡装傻似的含糊过去了。
他又问冬儿,冬儿说她并不知。
甚至他还去了宋家,自是无功而返。
宋家我那父亲与母亲,听说我留下和离书抛下囡囡不告而别,骂我是个狠心烂肠的,要与我断绝关系。
后看在囡囡的分上,才忍了下来。
沈柯自宋家回来后,就不再打听我的消息了。
他依旧很宠囡囡,比之前更宠。
只是偶尔冬儿瞧见他坐在囡囡的小床边,定定地失神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的信到时,沈柯亦在旁边。
但他什么都没问。
也没必要问。
若是他想查我的行踪,早就查到了。
13
我在清水巷定居第三年,渐渐地开始有媒婆上门来。
清水巷的人都知我是个没了男人的寡居妇人,身边又没带孩儿。平日里收拾得也算干净体面,便想着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即便嫁过人也是无妨的。
我对再嫁倒也不排斥。
虽说与沈柯的这段并不如意,但也没叫我厌了这世间情爱。
媒婆与我说了一个秀才,家住镇西槐花巷。家中尚有爹娘,都是好相与的性子。
爹娘都在镇上姓李的大户人家做工,秀才前两年考上后也得了那人家的赏识。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去教李家的几个小儿认字念书。
一家人皆有收入,身子也康健,在旁人眼中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只是不知这样的人家,怎会看上我一个寡妇?」我问媒婆。
媒婆咧着嘴笑得殷勤:「那卫秀才呀前些日子见过娘子,便对您上了心。卫家二老也不是不明事理的,瞅瞅娘子这端正的做派,自然乐得成全了他们小儿。娘子您就放宽了心去!」
倒不是我多疑,只是看那媒婆贼眉鼠眼的样子,总叫我觉得其中还有隐情。
只是还未等我过多探究,冬儿便来了信。
囡囡生了病,口中喊着阿娘不肯喝药。沈家上下没了办法,便叫冬儿给我送来了信。
我顾不得许多,收拾东西就匆匆进了京。
连日赶路,刚到沈府门口,迎面拂来一阵疾风。
「啪」的一声,一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我脸上。
母亲面色狰狞地看着我:「你回来做什么?是不是克了你阿姐还不够,又想来克囡囡?你滚,囡囡她不愿见你!你滚!」
她那模样,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她亲生女儿,而是仇人。
可我自始至终都未做过什么。
父亲在一旁,也仅仅是拉了她一下,叫她「冷静一些」。
除此之外,看我的眼神亦满是嫌恶。
我揉了揉已经肿起的脸颊,只觉得他们颇为好笑。
「囡囡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自要来看她。我自问有血有肉也有良心,是干不出来生下来就抛之不管的事的。
「我没您那么狠的心!」
母亲的脸色又难看一分。
扬手便要再打。
「当初我情愿没生下你!」
沈府的大门在这时哐当一声打了开来,一身青袍的沈柯自里走出。
「岳父,岳母。」他朝父亲母亲拱手行礼。
都已经和离了,还哪来的岳父岳母?
也对,在他心里阿姐亦是他的妻,这一声岳父岳母叫得也算合理。
我翻了个白眼。
沈柯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眼眸微闪。
「我只是来看看囡囡。」我道。
沈柯「嗯」了一声。
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仔细看了他一眼。
比起三年前,他瘦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应是好几日都未曾休息好。
来的路上我也曾想过,若是沈柯埋怨我不让我见囡囡该如何是好。
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他对我的离开不在意,自然也不会在意我回不回来。
如此也好,至少在囡囡面前我们还能和平共处。
我抬步走进沈府大门,母亲还想再拦,被沈柯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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