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北客@三渔@千江寻一客
第一勺 真事隐 假语存
红楼第一回中说，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伏羲村这一锅悬壶粥（胡诌），且就从这里慢慢熬起。
中秋之夜，贾雨村口占五律一首，头两句“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细品之下，很有意境，仿佛一七尺大丈夫，手持三尺青锋，挥剑问情，斩断一枝出墙红杏矣。仅凭此句品评，曹雪芹对贾雨村的描摹，并非一味是十恶不赦的泼墨反角。
从甄家丫鬟眼中刻画雨村相貌，道是“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权腮”，恍惚之间，竟似乎兼具了《三国演义》中刘备和曹操两人的特点，权腮一词分外新颖，这里有一句脂批，说是莽操遗容。由此可见，雨村乃乱世奸雄，并非不折不扣的世俗小人。后写士隐邀雨村至书院小酌，雨村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随即紧跟一句脂批，“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事隐与假语村对月小酌，觥筹交错，真真令人拍案叫绝，不亦快哉！
回末写到雨村金榜题名，荣归故里，那甄家丫鬟发了个怔，想着这人面善，像在哪里见过，但随即却进入房中，丢过一边，并不放在心上。其后有一句甲戌侧批，“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份，”之后又有一句蒙侧批，追问“起初到底有心乎？无心乎？”予以为，这一句批语，乃是大关键。
且看当初，墙头马上初相遇，是何等情景？那丫鬟为甚么不免又回头两次，却是因为寻思到“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在我看来，芹脂二人所殷殷切切关注追溯的，乃是男女之间，第一次相逢邂逅时的心灵感受。譬如宝玉一见黛玉，就觉得这妹妹是在哪里见过的，当然啦，一个是神瑛侍者，一个是绛珠仙草，又何止是缘订三生。这种感受，恰如张爱玲所蓄意描摹的“于千万人之中……”，刘若英所呢喃倾诉的“原来你也在这里……”。
而脂砚斋苦苦追问的，正是那丫鬟的第一眼，她第一眼见雨村，那一刹那，究竟有没有小儿女之间的真心欢喜，纯真触动？
这一瞬瞥望的欢喜，该应当是超越物质，超脱功利，干净纯粹的灵岩颤栗，心魂悸动啊！
一眼瞥望，足可抵一生一世。在脂砚斋眼里，贾雨村这须眉浊物配有这样的好福气么？
我看悬！
贾雨村牢骚满腹，望月兴叹，吟出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此处有脂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
二玉合传，应该是指前面由一僧一道口中所述的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一桩公案。因此在雨村的这一联里，玉是指宝玉，钗是指宝钗，这一联喻示了二宝日后的命运，掌握在贾雨村手中，玉是待价而沽，钗呢？很难说，总之时飞是贾雨村的表字，时飞实非，为宝钗一叹！菱花空对雪澌澌，这是在说香菱的命运，可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应怜相惜，这又何尝不是对宝钗的一语嗟叹？
言归正传，贾雨村堂堂七尺男儿，怀才不遇之际，借此联抒发平生抱负，用“玉”或许还算说得过去，但联想到“钗”，却似乎颇值得商榷，因此有一句蒙侧批毫不客气，“偏有些脂气。”
看来脂砚先生（或畸笏老叟或……待考）在阅红过程中亦不止是一味击节赞赏，同时也会毫不掩饰提出中肯的批评哩。就是对自己的批语也不例外，甲戌眉批赞《石头记》曰：“开卷一篇立意，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之后却又补一句眉批，“斯亦太过”。我看这一句脂批，才真真是不落窠臼。
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这种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真性情，着实令人唏嘘艳羡。
或许，正应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对石兄所言的那四句总纲的头一句——美中不足吧！
第二勺 冷中出热 无中生有
世事如棋局局新，红楼第二回开局抛诗一首，风卷残云，脂砚斋评曰：“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俗语云，观棋不语真君子，曹雪芹偏反其道而行之，道是：须问旁观冷眼人。
香销茶尽尚逡巡，雨村先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绸缎，答谢甄家娘子，却另寄密书与封肃讨丫鬟娇杏（侥幸）作二房，这里有脂批，说雨村下流人物，依我看，雨村这种投石问路、放长线钓大鱼的下作手段，恰恰反映了他深通风俗（封肃），乃是在浑浊俗世中摸爬打滚、翻过筋斗的。事成后，再封百金赠封肃，双方皆大欢喜，正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也。人情似纸张张薄，这下流一词，乃是相对宝玉而言，宝玉见了“世事人情”这样的联子，第一反应即是俗不可耐，连连说“快出去，快出去”的，譬如唐三藏见了人参果儿，慌不迭说：“拿走拿走！”
其实，“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于在浊世里翻过筋斗打过滚的俗人而言，已是极为高明的化境。毫无疑问，雨村即是此等翻过筋斗来的人，他偶至郭外智通寺，门旁有一幅破旧的对联，道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一声当头棒喝，颇有些李斯东门牵犬的味道了。雨村并非蒙昧之人，他的第一反应是“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人亦未可知”。
第一回的《好了歌》中唱道：“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随即紧跟一句脂批：“贾赦、雨村一干人。”这一句敲响了贾雨村的丧钟，可惜，那一僧一道是唱给甄士隐听的——士隐是有慧根的人。
贾雨村却是命否，无缘对面不相识，他没有丝毫机缘得到哪怕只言片语的点化，那僧既聋且昏，答非所问。唉，由此可见，真个是，橹速不如帆快，笛青不如萧和，假语存不如真事隐也！柳青不如李白，雨村日后注定是没好果子吃了！
不知日后雨村深陷囹圄之时，会不会回想起智通寺门外的这副对联？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常乐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懂，但是依然，江湖风云催我辈，一批又一批的人飞蛾扑火、前仆后继，“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两句也不知累死了多少豪杰枭雄、权奸贪吏哩！这比起第一回里嗟叹甄英莲的“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八个字，丝毫不遑多让。
一叹！谁为智者，谁又能通？《石头记》得力处，正在于此！随手拎出一联，浅掬一勺，即可咀嚼品尝出如此这般发人深省的滋味。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火气盈门，飞腾兴兆，原本并非甚么好事。
鸿图霸业大梦归，不胜人间一场醉。雨村革职罢官之时，尚能有暇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再不济也还有闲情雅致去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野趣二字，令人心仪。苏东坡云，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一语贯之，即闲居未尝一日不置酒也！这闲居漫饮之趣，比之村肆野趣，似尚有不及哩！
冷子兴虽然不是什么山中高士晶莹雪的雅客高朋，但凭心而论，这一类言谈投机的酒肉势利之交，亦是生活中的必不可少。
面对冷子兴这满嘴八卦的古董贩子，贾雨村无中生有，侃侃而谈，很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磅礴气势，一番正邪之气搏击掀发的高论鞭辟入里，足可令人浮一大白！
机关算尽太聪明，医人者不能医己。总输它，翻云覆雨手，贾雨村真真聪明过头，宦海沉浮，鳌鱼翻身，如孙猴儿般翻遍筋头，却始终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借雨村之口，曹雪芹系统总结了与贾宝玉“性相近、习相远”的须眉浊物榜，陶渊明、竹林七贤中的前三甲（呵呵，难得糊涂，不管三七二十一！）、宋徽宗、温庭筠、柳永、秦少游、唐伯虎皆榜上有名，另有镜花水月榜，一举囊括了文君红拂、薛涛朝云。
唉，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想来想去，还是苏东坡说的好，“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第三勺 我为你持戒 我为你吃斋
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这几句回前诗醍醐灌顶，精采百分百，魅力似乎更胜正文。
毋庸置疑，当青年男女倾心相恋，是会有这般山无棱、江水为竭的真切感受的。
情尽则淫生，淫尽则情生。男人之所以是须眉浊物，被贾宝玉痛斥为泥做的骨肉，就在于他们时常为了追求一时的肉体欢愉，而葬送了本该属于一生一世的精神幸福。
这世上，有不偷腥的猫么？或许，只有孔老夫子才能做到呢，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么？曹雪芹称东鲁孔梅溪题此书曰《风月宝鉴》，恐怕不无调侃之意，呵呵，孔梅溪，恐怕没戏！
咳，咳，那么，柏拉图式的候鸟之恋究竟存在否？当你和你的恋人聚少离多，天各一方，你可能每一晚都紧守灵岩闸口，为她持戒，为她吃斋，为她守身如玉，不被暧昧的云雨、欲望的潮汐所吞噬？
青埂峰下的石兄肯定的告诉我们，可以的，Ca marche!——偏生与《太阳王》音乐剧中第一首歌的态度截然不同。
的的确确，须眉浊物亦可以抛弃动物性的一面，对红尘俗世中弱肉强食的海洋或丛林规则不屑一顾，纯粹无邪的爱情所带来的精神快乐，足可以抵制邪浊之气的掀发搏击。宝玉大概是七分正，三分邪吧，清气盈体之时，和清爽的闺中女儿不分轩轾呢！
事实上，花太香，贾宝玉基本做到了，花气袭人知昼暖，他只失了一次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怡红院里花团锦簇，太虚境内懵懂初开，偷尝一口禁果，确乎算不得甚么？——他本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宝玉微瑕也。
袭人本名珍珠，原本是贾母的丫鬟，这里的一句脂批很有意思，“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温瑞安的小说里写诸葛神侯手下有四大名捕，无情冷血铁手追命，那末贾母膝下，四大小丫的排名该当是鸳鸯、珍珠、鹦哥、琥珀矣。鸳鸯最贴心，命根子似的舍不得给人，珍珠次之，所以赏给了自己的心肝宝玉，后黛玉来了，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因此又毫不犹豫的将鹦哥给了黛玉，止留下琥珀给鸳鸯跑跑腿打打下手。
贾府奢华，人员过盛，在此回可略见一斑，所谓“颊上三毫”也。黛玉见贾母之前一刻，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然后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有人回话：“林姑娘到了。”很有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味道——想起大公司的写字楼外，隔了十米，就有两名保安，过一道安全门，竟还站着两人检查工卡，真真令人窃笑！
说到这里，索性戏说一勺，这一回已经可以蜻蜓点水看出王熙凤在荣国府的地位，用跨国企业流行的术语，该是Deputy CFO，她是要向王夫人汇报的。荣国府有限责任公司里，贾母是董事会主席，贾政是CEO，代表了贾府的外部公关形象，把握大的战略风向，王夫人则是CFO，通过其内侄女王熙凤掌控贾府的财务大权，贾琏实际上退了一射之地，是个虚陪，这实质上也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种名义上的媾和平衡。贾政之兄贾赦虽是大股东，他袭了官爵，但是却没有掌握运营管理权，这其实也和他较低水准的人格魅力不无关系，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贾赦实难望其项背，所以贾赦和邢夫人实际上构成了董事会里的暗流，觊觎着荣国府的经营实权。
王熙凤一出场，刚刚在老祖宗面前与黛玉寒暄了几句，脚跟尚未站稳，二舅母王夫人劈面的第一句话便是：“月钱放过了不曾？”这实际上是旁敲侧击的问：“这个月工资发了没有？”这并不是空穴来风，以前必定是有过拖欠月钱的情形发生。王夫人看来亦是个铁娘子——她日后逐金钏、撵晴雯的雷霆手段，令人齿冷心寒。紧接着，又说到了找缎子的事，这对于贾府而言毫无疑问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库存（尤其曹雪芹的祖父曾为江宁织造），舅母和侄女竟打起了太极，这里有脂批，“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由此可见，王熙凤不仅是有挪用公款放贷的行为，而且也有虚报库存牟利的嫌疑。
之后黛玉先去拜见大舅舅贾赦，贾赦刻意保持低调，派人回话说：“劝姑娘不要想家，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这里有一句脂批，说赦老也能作此语，叹叹！
我们知道，贾赦可是个大色鬼，他以后打鸳鸯的鬼主意，不顾廉耻之极。而此处说的这几句，字正腔圆，甚有长者之风，脂砚斋一定是在叹息，贾赦这只披着羊皮的老色狼居然还说出了这样几句人话。
随后黛玉去见二舅舅贾政，这时一副对联映入眼帘，“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俨然是一派荣国府首席执行官的恢弘气势。落款是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这里有一句脂批，先虚陪一笔。予以为，此处大有玄机。
我们知道，根据曹雪芹的设计，后文中还陆续有南平王、西宁王、北静王。东西南北，安宁平静，金庸小说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设计，照我看便是渊源于此。
这个东安郡王的设计，是有匠心的，伏羲村的解读和刘心武老师颇为不同。康熙年幼之时，有四位顾命大臣，鳌拜是其中之一。穆莳拜这个人，该当是和宁国公、荣国公同一辈的人。他赠联给荣国公，这依稀反映了荣国公贾源在先帝面前的地位，是和顾命大臣都能套上交情的。莳拜，谐音事败，这里曹雪芹颇有戏谑之意，用穆莳拜影射康熙朝鳌拜窜政一事，穆莳拜，没事败，这里模棱两可，这个东安郡王，究竟是否得了善终，不得而知，这一笔虚陪，或可令曹雪芹稍解胸中块垒。他祖父曹寅的富贵因由，也许正是因为尽忠职守，协助康熙帝剪除了鳌拜及其党羽，而到了他这一辈，曹家却彻底卷入了新一轮的弘皙逆案，满门覆灭。很难想象，万一事成，曹家会否是另一番天渊之别的盛局呢？
三齐位定盖棺时，成王败寇，因果循环，委实令人嗟叹！正所谓，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当此际，曹雪芹一声长叹，笔锋斗转，毅然跳出政治的大樊篱，发布了自己的创作宣言，“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他关注的只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那一颗玲珑之心，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那一捧潋滟之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