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东流 ——书法与文化随想想 山城八月,江天寥廓,满目青翠。陋室窗下,回首近三十年来书道所学,拣拾片段所想如下。
汉字本身的构造过程中遵循着一套异常严格的法则。他包含着人类的审美意识,建筑学的构造原理,这些都是为了均衡和变化的需要。书法家在此空间限制和笔迹依托之外,还有另一个途径可供开拓,那便是有关书写过程中的自由。然而这个自由的程度又相当有限,他不但要受来自审美和书写原则的制约,而且由于过分的个人化则会失去可资成立的条件而沦为矫情。文字形式本身即使个限制,又是它的魅力所在。试图打破这一点,就会走向反面。
在每一次涤荡书坛的潮流中,总有极少的人获得成功,而绝大多数的参与者都无声无响地被淹没了,消失了。好比一个人搬动了无数方砖石,却盖不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这是让人悲哀的事情吗,当然是,不过这是一个规律,书法界将反复重演这样一个场景。懂得这一点的人应该及时总结出经验和教训,省去了他必须亲自经历的失败的实验。也就是说,如果每个人都更多地重视自身的智慧和发现,那麽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书法格局。
传统书法赋予创新者以很高的荣誉。而今天的创新模式下,一些参与者只能成为一场游戏的从众者,他们所渴望的个人语言,会成为许多书者皆能的平庸技术,它蕴涵的技术和文化含量太少。时代书风是否在此得以体现,还有待时间检验。 记得一位名人说过:历史不会喜欢弄乖使巧的小丑,只会接纳那些庄重而一丝不苟的角色。一个书法家是不是有史学价值,决定于他是否对时代所提出的艺术问题提出了自己真诚而独到的解决方案。如何使书法在当代环境下焕发其固有的艺术魅力是每一个书法创作和研究者不能回避的问题。当“传统基础上创新”这句话已经成为不假思索的口头禅时,如何创新并力求反映时代的生活就成了一个严肃的命题。一切有志于书法发展的创作者、研究者都会为之付出真正艰苦的劳动,而这种劳动的品质也必须是深沉而谦逊的。
1954年11月23日,傅雷写给傅聪的信中说,“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记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演奏家也犯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他“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这对书法学习者来说,也是一个提醒。
书法艺术永远是人心隐秘的流露,是特殊生命的迸发,是深情的诉说,是灵魂的颤栗。离开了这些去理解艺术,就永远不得要领。但艺术仍然有技术层面的意义可以探讨。不过技术性事物总是强烈地吸引着一般化的艺术家,他们以此来弥补不会激越奔放的心灵,不够敏锐觉悟的生命。技术只可能弥补,不可以生长和根本性的挽救。技术在必要的时候,使一个艺术家微微喘息,但技术不可能让其复苏。真正有作为的艺术家,他们的心灵没有什麽轻松的,几乎无一例外,他们必定要历尽灵魂的痛苦和蜕变。书法作为艺术,不会特殊。
最完美的不可思议的艺术只能来自一些极其特殊的生命,这些生命有巨大的突破能力,而且这能力不仅作用于内容,还作用于形式和技术。艺术的技术也纯粹是生命力的铸造。我想,谁能保留经典书法的精华,又有向内心探索的洞幽入微,谁就是更大的成功者。
当书法艺术中一切的禁忌被打破时,人们会摒弃心力,更无耐性,或者干脆唾弃艺术的精神——他们关于高贵的永恒的追求。人们甚至有理由认为:这所有的所谓“创作”人人皆可为之,并不需要专业技能和专业训练——或者说有了这种技能和训练只会更有趣一些。在这一问题上,我觉得字从来没有新的,只是重新组合罢了。我们还可以由此想到西方的梵高,他的创作尽管因为激动旋转的笔触使物象扭曲,但从来都没有离开物象。王铎的一些作品就相当“现代”,但他仍然是在完成一个个单字,只是在完成单字的过程中他经营出了新的空间形式。
感觉方式与心路历程——这是一个书法家对作品做出判断的自信所在,他在书法学习与创作中必然曾经在心灵深处触及过某个层面,在这一层面他产生过极其强烈的情感体验,从而认识到这门艺术的奥妙。这一点逐渐又成了他用以判断别人作品的尺度,这个尺度不仅是个人的又是大家的。他又以此检验优秀的古代作品,从而坚信了这一点。这一点也正是传统书法感人至今的深层魅力所在。“不熟悉传统就根本无法接近书法的核心” 。然而并不是每个学习者在大量临摹之后就能触摸到书法的核心的,这种手段和目的之间的跨越,要看学习者的本领和悟性。
在艺术鉴赏方面,有些人是极善于在荒唐可怕与无聊之间找出所谓“深意”来的。一切的质询和怀疑都被指斥为简单粗暴,或者是对现代的懵懂。中国人对书法艺术有一些最基本的准则,尽管有些准则被不断地抛弃和筛选,但有些最基本的东西会像人类的历史一样长久。不是我们执意要维护这些经验和准则,而是相反,是这些经验和准则化为了血液在我们身上流动。没有这些经验,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们,放松了这些准则,就会使一些弄乖使巧者和才能匮乏者趁机或提前钻进这块玉米地里来。
书法研究的理论进展依赖于研究主体的实践深度。那种认为理论研究可以和创作截然分开的想法只是无奈的选择和自我宽容罢了。研究者实践的深度必将影响到其研究领域的宽度和对书法艺术本质的把握,偏离了这一层面的研究,要麽评论研究中隔靴搔痒,要麽貌似内行的武断评判,要麽始终徘徊在这一学科研究的外围,永远也做不出启功先生那样真正能“破除迷信”的学问。当代一些优秀书家很少人能把自己的创作体会上升到艺术理论的高度,对书法创作理论研究的进展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缺憾。
古人所谓“看到入神处”实则是与阅读对象的深层交流。首先,现代人已不可能象古人那样大量的使用毛笔。其次,整天挥运而不善思考,对学习书法并无益处。
古往今来从无寡薄学问的大书家。学书者只有把提高学问、素养放在与潜心临池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才能使书法艺术达到较高的境界。清代王概《论书》云:“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市俗之气下降矣。”吴玉如先生也曾说:“今人作字,率剑拔弩张,功夫不到,妄逞险怪,是诚书法之恶道。……不多读书者,书法亦不能佳。”要提高当代的书法艺术水平,如何把握“书卷气”的内涵,继承“书卷气”这一优良传统同样是个关键的问题。所以在书法学习的过程中,我们尤其要冷静思考,摒弃急功近利的浮躁文化心态,除了追求雄厚的书写功力外,更要追求高深的学养、博大的胸襟。
要做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做一个对社会有用之才,必须先做人,先据其道德,其次才是学问、文章。立志学书 ,必先做人。1980年春,陆维釗先生躺在病床上,不能亲临课堂,还嘱咐五位研究生一齐到病床前,噙着泪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不能光埋头写字刻印,首先要紧的是道德学问,少了这个站不住,--------”书法学习者要有研究能力、更有书卷气。学习者的精神生活、人文情怀包括趣味本身对书艺进步影响巨大。所以陆维釗先生的话应该时刻回响在我们每一个书法学习者的耳畔。
书法学习之路乃是孤独的求索之路,一如那浩浩江水,无语东流。走好这条路需如山城之黄桷树。它年年长出芽叶,悄悄换下旧装,但都在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从来不事张扬。它使人感悟到人生的艰辛和凝重,生命的蓬勃和葱茏。
不惑之年,重读《红楼梦》,感念其字里行间的悲悯、眷恋和觉悟,体味这伟大文学作品的心源清开、人文关怀,时时有佛光拂面、微风徐来之感。诗文书画,本是抚慰人生、省察人世的载体,过分执迷于世间的种种追逐,便会旁逸天道、背离初心,最终适得其反。
唐人齐己诗中有句云:“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寂寞之途,我们耐心等待那枝早梅的玉蕾绽放。
2017.4.20上午 范功修改于北京首都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