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赤色的沙被马蹄扬起,乘着风遮蔽了天空,似乎要远离这片透着悲壮的战场。
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几乎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孤零零的马儿在主人身边打着嗤响,奇怪着主人为何不站起来和它驰聘荒原。
战场正中,斜斜竖着一杆残破大旗,勉强认出上面绣着一个赵字。一位着红巾皮甲,身形刚健的方脸男子在旗下抱着身受不治重伤,满面污血的赵将军,露出满面悲容。
赵将军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举起一个锦布包袱,吃力道:“二弟,这些是给兄弟们写的家书,我...我没来得及替他们寄回南方,就托付给你了!”
靳北雄右手紧紧地抓住包袱,死死咬住牙关,拼命点头。赵将军看着这个真情流露的铁血汉子,满脸欣慰,了却了心头的遗憾。
但又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左手用力抓住靳北雄的右臂,拼尽最后一口气道:“你和...三...三妹...要...要...”未待说完,他的双眼便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头向左一偏,已然死去。
“啊——”靳北雄见此光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戚,抱住赵将军,仰天长嚎。
不等靳北雄宣泄完悲意,远处打扫战场的北蛮骑兵慢慢围了上来。
靳北雄见此默默放下赵将军的尸体,将包袱背在胸前,提起身边的黑色玄铁长枪“定风波”,跨上失去主人的战马。
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人一马,号角声在远处回荡,风沙渐渐止住,阳光穿破云层,一道苍白光柱笼在靳北雄身上。
他双腿一夹,策马向前,而马儿似乎也知道对面那些蛮子就是杀死主人的仇敌,开始慢慢加速,决绝地冲向敌骑。
敌骑足有百人之多,打头的更是千夫长的装束,带着阵阵呼喝,雷奔围向靳北雄。
黑色的枪尖在地面上犁出一条细沟,扯出滚滚烟尘,红缨若火焰般跃动,枪身弯如半轮圆月。
靳北雄在和千夫长距离一丈时,陡然挥舞长枪,以崩字诀“碎河山”扫向千夫长,宛若天山雪崩,所向披靡。
只见形似大江潮头的骑兵线上突然爆出一团血雾,和着无数沙尘如风雪吹入山谷般弥漫了一片。
竟是那千夫长被靳北雄一枪连人带刀崩成了两截,而枪势更是快若闪电,乃至于他从空中掉落的上半截身子看到靳北雄如黑龙入海,冲出数十步后,方才合眼。
定风波上黑色枪芒吞吐犹如龙蛇缠绕,那些北蛮骑兵擦之即伤,碰之即死。一时间靳北雄仿佛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竟给他杀出一条血路,凿透了整个军阵,一骑绝尘而去。
百丈外的荒丘上矗立着几位高大骑士,为首的北蛮大将燕颌虎须,手提一张耀金长弓。当他看到靳北雄大发神威时,不禁喃喃道:“中原多雄士啊!”
但当靳北雄杀出重围后,北蛮将军的眉毛几近拧成一个川字。他鲸吸一口长气,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银羽犀骨箭。鹰眼如炬,弓满如大日,在蓄力最盛时,一箭射出。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银箭裹挟着磅礴真气,像划破天空的流星,转瞬已至靳北雄身后。
但靳北雄身经百战,早已锤炼出了一副野兽般的直觉。立时扭转腰身,黑色枪尖画出道道圆弧,偏转了羽箭的角度。
但箭身上的气芒还是擦过了他胸前的包袱,撕开了一道口子,靳北雄连忙弯腰捂住破口。
而远处的北蛮大将在草原三十六勇士中素以眼力著称,故而靳北雄的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当那包袱被撕开露出里面的书信后,他看着靳北雄南去变小的身影,用怀疑的语气轻吟道:“信?”
二
苍州城虽处苍州腹地,却是草原南下中原路径上的一处重要关隘,故而城高三丈有余。城墙上的斑斑污渍和印痕更是像在诉说这座城市旧日里一段段悲壮苍凉的故事。
靳北雄自战场逃离后,虽然马不停蹄,但为了避开北蛮子和苍州军,还是耗费了一段时日方赶到苍州城。
而结拜大哥惨遭伏击,战死沙场的事实则让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苍州的军队和官场,所以他乔装打扮成一个虬髯商人后,才入城来到自己在北地的落脚点——一处城西偏僻小巷的民宅。
靳北雄刚准备推开院门,手突然一顿,接着一道青色人影就从小巷转角处现出身来。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中年沧桑落拓之相,但却难掩双眼中潇洒脱尘之意。
他抱拳之后,举起一块令牌道:“在下萧二,不良人折梅三十六骑之一。”
靳北雄面无表情道:“身为江湖高手,却甘为朝廷的密谍,哼!找我做什么?”
“靳兄如此打扮,想是猜到了什么吧?放心这里的苍蝇已被我的人解决了。”
萧二见靳北雄不为所动,只好继续道:“此次正是为靳兄怀中的书信而来。我们从内线收到消息,苍州刺史暗中悬赏了重金,要买你的首级和手中的书信。”
靳北雄眼中瞬间燃起一团火焰,“书信?上千烈士血染边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竟然连他们的家书都不放过么!”但刚说完,他用怪异的眼神看向萧二。
萧二苦笑道:“我相信靳兄之言,没错,本以为这是那苍州刺史的卖国书信,是能扳倒他的铁证,看来我们和老贼都想当然了。以为能让一个武榜高手拼命守护的东西,定然是极其重要的事物。”
靳北雄冷冷道:“在你们心中,只有勾心斗角,却对真正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抱歉,我无意参与朝廷内斗!”说完就推开了院门,一脚跨入。
萧二赶忙前追一步道:“那靳兄就不想为那冤死的烈士讨个公道么?在下有个计划!”
靳北雄止住脚步,回头看向萧二的双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只不过这个计划需要靳兄配合,且九死一生,不知道靳兄意下如何?”萧二看到靳北雄回心转意,呼出一口气,立马问道。
“虽死!无憾!”靳北雄直直看着萧二的眼睛,双目的火焰仿佛点燃了这片空间,当他说出这话后,萧二顿觉心头一热,血气上涌,“好,屋中详谈!”
三
十数日后,平州陽平郡境内。
山道上阴风呼嚎,寒气四溢,正如靳北雄的心境,他坐在马背上,满身狼藉,神情疲惫不堪。
这些日子他依照萧二的计划,光明正大地南下,并散布消息,称自己要为边疆死去的战士们送家书回乡。
途中遭遇无数波拦截和刺杀,吃饭,睡觉甚至连如厕都不得安生。更令人发指的是在前不久,他竟然还被一队精锐骑兵伏击了,这让靳北雄一腔热血为之一冷。
南方的武卒,战死边疆,而北方的骑士,却在为虎作伥,他真的想看看那些骑士的心,到底是红还是黑?
当靳北雄转出山道小路后,前方豁然开朗,碧空如洗,青山点缀在天际,如水墨淡影。驿道在脚下往左右延伸而去,蜿蜒消失在秋色层染的树林中,来往马车行商络绎不绝。
而就在南面不远处坐落着一个小摊铺,一面黑边白底的三角小旗在风中飘摇,上书一个斗大的茶字。
靳北雄驱马来到茶摊边,翻身而下,将缰绳系在木桩上,吩咐小二准备些吃食和马料后,就选了个空位坐下来。
由于是驿道旁,茶摊客人较多,所以需要拼桌,而靳北雄也不讲究。
他选的这桌已有一对母子,桌上只有一碗凉茶,母亲单薄的碎花衣裳上缀满了补丁,再看桌上背囊大小,大约是投奔亲戚去的。
靳北雄将用灰布裹住的长枪搁在板凳上,而装书信的包袱却依旧捂在胸口。
他端起小二刚倒好的大碗热茶,猛喝了一口,然后抓起一张香气四溢油饼就要往嘴里塞。
这时他对面低着头,被头发遮住脸的男孩似乎是闻到了香气,肚子咕噜噜一叫。他母亲抱着他的手立时紧了紧,让小男孩的头垂的更低了,但肚子却叫得更大声了。
他母亲见此对靳北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笑里带着三分僵硬还有七分苦涩。
倒是靳北雄见小男孩饿着肚子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把手中的饼递向男孩,还朝男孩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
小男孩又往母亲怀里缩了缩,但实在耐不住食物的香味,又抬头瞧了眼母亲,看到母亲点头后,就迫不及待扭腰探出身子,伸手抓向油饼。
靳北雄笑吟吟地看着男孩拿到了饼子,但就在此时,情况突然为之一变。
一道黑影忽从男孩的衣袖中射出,迅若霹雳,直奔靳北雄的面目而去,仿佛要把靳北雄的头颅透个大洞。
间不容发中,靳北雄用浑厚内力震碎了板凳,身子顿时一矮,接着仰身偏头一招“风倒竹海”,堪堪躲过偷袭,但额头还是被划出一道寸许长的伤疤。
而靳北雄也终于看清了刚才那黑影,竟是一支在江湖上令人深恶痛绝的袖箭,来人的身份也明了了,整个江湖唯有杀手组织黑楼才会使用这等下作暗器。
靳北雄来不及定神,抽出定风波,以拖字诀中的“横扫关山”逼退杀手的后招,连退数步,方才看清那男孩的脸。
一张尖嘴猴腮的猥琐中年面目浮现在视线中,这哪是一个孩童能有的脸,这杀手竟是个侏儒。
他打扮成一个孩童依偎在妇人怀中,寻常人哪里能想到这是个杀手?难怪能令警觉非凡的靳北雄犯了灯下黑的错,一时着道受了伤。
茶摊上的众人眼见一场厮杀就在眼前,顾不得收拾东西,纷纷多名而逃,碗碟摔地桌椅擦碰声不绝,而靳北雄桌上的妇人则是呆坐地上,浑身瑟瑟发抖,满面惊恐。
靳北雄满脸怒气,他为杀手利用他的善心而愤慨,他为这江湖的冷血无情而愤慨,他为这芸芸众生的愚昧而愤慨,他要用手中九尺长枪为那上千烈士在世间的一切不公中,捅出个乾坤天地。
只是当他刚踏前一步,体内气机疯狂流转时,额头忽感到一阵麻意,紧接着天旋地转之感充盈脑海。
“你竟然淬毒?你胆敢违背天下第一剑仙的铁令?”靳北雄一手驻枪,一手指着那侏儒杀手,不敢相信地问道。
“桀桀桀,那是你们中原的天下第一!你的头颅老子要定了!”侏儒杀手语调怪异,刚说完,便一脚踏碎桌子跃向靳北雄,手执从背囊中抽出的狰狞金瓜,狠狠地锤向靳北雄胸口大穴,煞风扑面。
靳北雄强打起精神,运气压下毒血,以定风波为支点,用力一跳,一式“灵猿荡树”,双脚从侧面猛踹向侏儒的腰部,带起阵阵劲风。
那侏儒杀手只知靳北雄是枪法大家,哪里能想到他还有这等怪招,冷不丁被踹飞,身体像个皮球一样不停翻滚摔向后方,砸碎了数张桌椅。
待他从碎木堆中起身后,发现靳北雄已经打马狂奔而去,只得咬牙切齿地指天咒骂了半天。
但他并不担心靳北雄能逃脱,只是怕功劳被其他杀手捡去。
因为那袖箭上的剧毒哪怕在草原上也是威名赫赫,乃取自草原毒蛇净见阿含,传闻中若在白天被这种蛇咬了,晚上就会被阎王带去幽冥鬼狱。
侏儒看着南方变小的身影,抬起手臂,往天空射了一支响箭,凄厉的啸声响彻了天空,仿佛厉鬼索命的笑声,嘲弄着靳北雄的无谓挣扎。
四
雾气朦胧变化,仿佛幻境。
北方一座荒山下,一群军汉正围着一堆篝火大声笑语。烈火熊熊燃烧,驱散夜色的凉意,美酒炙肉入肠,驱散了战败的阴翳。
远处山石上,一纤瘦的青衣女子半躺着,右手斜支,左手倒酒入喉。漫天璀璨星辉映入剪水秋眸,夜风拂乱三千青丝,却更显英姿豪发,还带着两分妖娆,一时看痴了靳北雄。
“兄弟,好福气啊!”这时一只手臂煞风景地揽住了靳北雄的肩头,另一只手则递过来一袋羊奶酒。
靳北雄接过袋子,抿了一口,擦了擦嘴,腼腆道:“那是我师妹。”
“是个好女人啊!”赵将军带着三分醉意,笑吟吟地看着靳北雄,目光却发散到了遥远的夜色中,仿佛翻起了埋在泥尘中的回忆。
但随即又向靳北雄拜谢道:“若非今日侥幸遇到兄弟你们,我们这支北上南军的残部恐怕就要被北蛮子包饺子啦!”
“大哥言重了,驱夷卫国当是每个大楚人的分内事!”靳北雄赶忙扶起赵将军。
“哈哈,兄弟这句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你叫我一声大哥,那不如我们结拜吧!”
靳北雄刚准备答应下来,一段血色枪尖忽从赵将军胸口透出,鲜血溅了靳北雄一脸。
靳北雄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将军胸口,接着那段枪尖开始扭曲变化,竟化作了一条血冠黑蛇,吐着鲜红蛇信,蛇目中透着冰冷的目光,然后一张血口倏忽出现在靳北雄眼前,腥臭扑面。
靳北雄瞬间起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待他发现只是一场梦后,开始大口喘气。
平复心境后他才注意到这是一间干净的茅屋,房中的竹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但中央的圆桌上摆着一个香炉,散发着一股安神定魂的气味。
靳北雄从榻上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打开屋门,发现这茅屋小院坐落在山腰处,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被奇花异草环绕的小院中,一对鹤发夫妇正相对而坐。老妇正在挑拣药草,老丈则在摇动蒲扇,细心地掌控着煎药火候。
两人慈眉善目,再加上这与世隔绝的隐居天地,让靳北雄顿时有了放下红尘俗世的感觉。
“小友感觉好些了吧?”这时老丈见靳北雄站在门口,便出声问道。
“已恢复了七八成,多谢老丈救命之恩。”靳北雄见到这般光景,哪能不知道替自己解毒的正是眼前的老丈,赶紧作揖拜谢。
“小兄弟不必多礼,老夫并非为了救你,而是尽了未尽职责啊!”
“老丈为何如此说?”靳北雄疑惑地问道。
“小兄弟可知你身上所中之毒的来历?”
靳北雄摇了摇头,老丈便解释道:“此毒来自草原上一种凶蛇,五年前北上南军的大将军被草原刺客的暗箭射中,箭上淬的正是此毒。老夫作为随军的郎中,虽然最后配置出了解药,却是为时晚矣,晚矣啊!”
仿佛是触动了尘封的记忆之弦,老丈脸上竟有滚滚热泪流下。
过了好一阵,他终于收束住心神,继续讲述:“大将军之死,导致南军惨败,让其残部不得不协防边关,将士不得归家,这件事情一直是老夫心头的大憾。但没想到,上天竟然把你送到我面前,让老夫的解药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靳北雄听完这段往事也是唏嘘不已,“这都是北蛮子还有朝廷无能导致,老丈已经尽力,又何必介怀。”
“对了,小兄弟,你那包袱中是边关将士的家书吧?”老丈心觉往事沉重,便换了个话题。
“没错,是我大哥托付我送回江南的众将士家书。”靳北雄点头答道,却没透露这些家书后隐藏的惨烈来历。
这时旁边的老妇忽然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这是...?”靳北雄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老丈。
老丈转头看向老伴,露出悲凉无奈的表情,“哎,我家独子昔年也参加了北征,若活到现在,恐怕也和你一般大吧!他在军中时,便时常给他娘写家书。只是谁曾料到那场惨败!得到消息后,我老伴便成了这幅痴傻模样。”
这番话说完,小院中久久无声,直至斜阳染红了群山。
老丈见天色已晚,便对靳北雄关护道:“你毒伤刚愈,先回厢房休息吧!”
靳北雄点头致谢后,便起身回房了。
五
转眼月已中天,长夜漫漫。
靳北雄白昼闻听了那些沉重往事,夜里辗转反侧了半天方才合眼。
睡意朦胧中,忽然闻到一股焦臭味。靳北雄警觉地睁开双眼,发现房中火光四起,烟雾弥漫,热浪炙人。
靳北雄立刻反应过来,顾不上穿好衣服,赶忙抓起装有家书的包袱与定风波,纵身一跃,撞碎了窗户来到屋外。
转头一看,发现整个院落都化作了一片火海。靳北雄刚想冲进茅屋救人,一个火浪直接迎头卷来,让他本能抱头后撤数步,身上数处焦黑一片。
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被烈火吞噬的无力感,直接让靳北雄跪坐在地。
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从他心底不断涌出,死神已经带走了他一个亲人,如今又无情地夺走了他两位恩人的性命。
命运仿佛在和他开玩笑似得,要让他成为一个天煞孤星般的人。但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慌乱无序的世道,错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恶人,错的是那些为虎作伥,黑白不分的走狗!
“桀桀桀,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一道矮小身影从浓郁的黑暗中走出,来到火光照耀的边缘。
但他来不及说第二句话,一杆九尺长枪仿佛穿越了重重空间,宛如地府判官之笔所化,直接将侏儒杀手钉死在山地上,长枪入土足有五尺。
“该死,那矮子不是说他中了蛇毒嘛,怎地还如此生猛?”
“那如何是好?”
“黑楼没有无功而返的杀手,杀!”
凉夜笼罩的山林中显出几道影影绰绰的黑影,像是来自地狱的小鬼。
靳北雄拔出长枪,许是蛇毒淬体的功劳,又或是因为心中的无边怒火,让他的功力大涨。
现在的靳北雄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只想大杀四方,这些黑楼杀手刚好撞在枪口上。
黑色的夜,黑色的枪,黑色的死神。
六
解决黑楼刺客后,靳北雄不敢久留,朝着依旧在燃烧的茅屋叩了九个响头后,继续南下。但这次他不在抛头露面走官道,而是一路东躲西藏,抄小路赶往金陵城。
不知是因为黑楼刺客死伤惨重,还是出了苍州刺史势力范围的原因,终于让靳北雄在一个清晨顺利到达长江北岸一处偏僻的渡口。
但见眼前的长江波涛翻滚,江上万舟竞发。渡口两边一长溜摆满了鱼摊,渔家就将船泊在岸边,几个破箩筐支一块木板,板上摆满了活蹦乱跳的江鲤。
不远处,一艘中型方头吴船停在岸边,船老大正在吆喝客人,有不少过江客正在他的船上等待摆渡过江。
靳北雄正欲上船,忽然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
顺着目光望去,一道笔挺的身影站在吴船的船头,右手斜持一杆血色长枪,衣衫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正虎视眈眈地看着靳北雄。
此人正是靳北雄和萧二的目标人物,苍州刺史长子,武榜二十位,血龙枪吴宽。
吴宽见靳北雄没有反应,洒然一笑,施展轻功从船头飘落,衣袂翩翩,如一片轻羽般来到靳北雄三丈远处。
身姿潇洒至极,让两旁的看客不禁拍手叫好。
靳北雄眼神复杂地瞧着面前的吴宽,谁能想得到这贵公子般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恶毒无比,丑陋不堪的心灵。
“你果真来了!”
吴宽没有正面回答,却盯着靳北雄手中的长枪道:“定风波,相传乃大禹治水时用来平息风浪的神铁锻铸而成,只可惜埋没在你师父和你手上!”
“我师父是枪王首徒,却远走他乡,其中原因你心里不清楚么?”
“哈哈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把密信交出来,我还能叫你一声师弟,并承认你这支是北地枪王嫡传如何?”
靳北雄拍了拍胸口的包袱,“其实这真只是家书而已,你信么?”
“师弟,玩笑话就不说了,让我看一眼,你师父的遗愿就能达成,何乐而不为呢?”
吴宽接着道:“再说,你只是一个在边关靠抓马贼度日的赏金猎人,何必卷入这些是非呢?你要荣华富贵还是升官?我都可以给你!”
“你果然和你师父君子枪一样,口蜜腹剑。这一路上的致命拦截,外加你千里迢迢赶赴此地,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会放过我么?”
吴宽闻听此话,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靳北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武榜排名二十五,而我位列二十。别说你不知道这之间的差距,你根本没有赢的希望!”
“想要信,就踏着我的尸体来拿!”
靳北雄说完就横枪斜指吴宽,枪尖上的红樱在风中摇曳,宛如山石间生长的藏红花。
吴宽怒急反笑,右脚大跨一步,手中血龙枪于刹那间向前刺出九十九朵赤色枪花,笼罩了靳北雄全身,亦幻亦真,根本让人分不清真正的枪尖在哪里。
靳北雄却不管不顾,双手握住定风波末端,浑厚气机倾泻而出,一式刺字诀“直捣黄龙”,直直刺向吴宽咽喉。
定风波九尺,血龙枪八尺,一寸长便是一寸强,任你枪术花哨,我一枪足矣!
吴宽见到穿过他重重枪影的一点黑芒,大吃一惊,心中暗咐:“为何这厮的功力和武榜所述相比还要浑厚许多?”
但不容他多想,枪芒已近在咫尺,吴宽不得已抽枪而退,暂避锋芒。
但黑色枪尖如影随形,一退一进,转眼靳北雄已将吴宽逼到渡口边缘,身后便是众多渔船。
吴宽顺势掠上一艘小船,挥枪劈断缆绳,内劲催发,顿时他脚下的小船箭矢般在江面滑出一大段距离。
靳北雄不甘落后,也跃上一艘小船,快速追上吴宽。
两人在浩荡江水中展开了一番龙争虎斗般的厮杀,竟让四周掀起阵阵波涛,浊浪排空。
初时靳北雄以出人意料的浑厚内力打了吴宽一个措手不及,但吴宽自小受多位武林名师调教,身兼数家之长,在靳北雄招式用老后开始逐渐占据上风。
七
就在渡口不远处的树林中,几道人影见两人交战之所转移到了江面上,便策马出了林子。
为首之人羽扇纶巾,一副儒生打扮,两鬓灰白,但观其面容不过三十来岁而已。
而陪在他身侧之人正是萧二,此时他见局势对靳北雄不利,不禁出声,“大人,我们不出手么?”
为首之人语重心长道:“你我心知肚明,此事我们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北地七州同气连枝,要动他们,必须有真凭实据!虽然我们不良人看似在大楚横行无忌,但从根子上说,我们只是大楚江山的缝补将而已!”
“但大人,若靳兄弟有何不测,我实在是无颜面对大楚无数忠魂啊?”
“萧二,我虽然不懂武功,但亦知高手过招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吴宽以逸待劳,占据天时地利,但他心有鬼祟,牵挂密信真假,担心朝廷对他出手,便失了人和。自古邪不压正,相信靳北雄吧!”
不良帅言至如此,萧二只好拱手称是,将忧心的视线再次转回江上。
靳北雄师门枪法,以“拖、刺、弧、震”四字为要诀,乃平地和马上绝顶的武功。
但此时在滚滚长江之上,脚下仅有一木舟,十亭武功约莫只使出了七亭。
外加这枪法要求臂力过人方能真正展现其威力,靳北雄天赋不高,依靠勤勉二字方达今日成就,所以在吴宽煌煌攻势下,已渐渐不支。
心念转换间,吴宽再度使出幻影枪法,九十九朵赤花浮现。
面对这招,靳北雄故技重施,破釜沉舟般一枪刺出。
枪至半途,靳北雄心中警铃忽然大作,身子陡然一偏,但一道血影还是如毒蛇吐信般刺中了他左肩。
竟是吴宽转动机关,血龙枪暴涨一尺半。
而他前次故意不动用这机关,便是作为一个陷进,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沉,心思之毒辣。
靳北雄当机立断,忍痛挥枪劈断木舟,抽身而退,左肩枪伤处喷出一道血箭。
“靳北雄放弃吧,若你现在认输,我还能考虑留你半条狗命。否则就送你去见你那结义大哥,哈哈哈!”
吴宽一提到赵将军,顿时让靳北雄双目充血,不顾伤口,右脚重踏残舟,如苍鹰掠空般攻向吴宽。
但他失了冷静,又受伤在前,如何是吴宽对手,反被吴宽一枪辟进了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让靳北雄瞬间冷静下来,但老伤加新伤,一时间他竟提不起一丝力气。
随着靳北雄缓缓下沉,视线上方的舟影变得影影绰绰。这时他陡然想起胸口的包袱,左手立即摸向胸口。
忽然发现包袱是干的,原来是他掉入手中,下意识催发内气护住包袱,不让水打湿里面的书信。
书信?靳北雄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人影。慈祥的恩人夫妇,荒山下共同饮酒的军汉们。
当然还有那个和他结拜时,大声喊着“读五车闲书,何如剑三尺,血染狼居胥”的赵将军!忠肝义胆的赵大哥!
让靳北雄如何能忘记!
更加深远的记忆翻腾出脑海,那是师父曾教过的“意”字枪决。
那时他年少,只懂得为赋新词强说愁,但今时今日他心中豁然开朗。
体内气机犹如汹涌大江,在无比强烈的感情催化下,潮头一波接一波,将体内的经脉关卡通通化作齑粉。
与此同时,江面上吴宽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水乘胜追击,突然他发现眼前的江水如烧开的沸水般,无数气泡冒出。
只闻“轰”的一声,一道水柱冲天而起,里面夹杂着一道灰色身影!
“吴宽,吾有意气三枪,可敢接否?”
“不知死活。”吴宽见靳北雄口出狂言,立即反声骂道。
靳北雄哈哈一笑,从空中笔直落向吴宽,定风波枪尖泛起一点红芒,然后红芒迅速放大,如同在枪尖出张开了一把娆人红伞。
而从远处望来,靳北雄整个人仿佛陨星降世一般。
第一枪,恩义之枪,敬天下善心之人。
吴宽脚下木舟化作齑粉,靳北雄借势反冲而上,然后再次落下。
第二枪,忠义之枪,敬天下碧血之士。
吴宽被击落水中,靳北雄脚踩水面,再度腾空而起。
第三枪,情义之枪,敬天下生死兄弟。
定风波枪尖气机勃发,如蛟似龙,竟将血龙枪寸寸击碎,然后一枪扎进吴宽的手臂。
恐怖的力量让靳北雄带着吴宽瞬间冲入江水中,爆起一团水花,然后江面恢复平静。
远处渡口上,不良帅以及萧二等人揪心地查看水面。
过了许久,水面仍不见任何动静。他们开始不安,刚想差人下水寻找,渡口前突然冒出个人头,不是靳北雄是谁?
只见他一手持定风波,一手拖着一个断了右臂的人,缓缓走到萧二面前。
“人我已经给你带到,边关将士的血仇何时能得报?”靳北雄盯着萧二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这时一旁的不良帅道:“靳大侠放心,吴宽作为苍州刺史之子,只要让他在罪状上签字画押,苍州刺史就坐定了通敌叛国的大罪!”
萧二亦补充道:“靳兄,我们一定不会让那些忠魂白白死去!我要让那老狗受尽千刀万剐而死,以慰天灵。只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如今得罪了边疆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不如?”
靳北雄听到答复后,就转身丢下吴宽,“我自有我的活法,送完家书后,我便会去西凉,那里还有人在等我!”
说完之后,靳北雄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身后的一众不良人,看着他潇洒的身姿,心中一时顿生向往之心。
一年后,西凉燕王麾下多了一员猛将,每当他率铁浮屠陷阵冲锋时,漫天黄沙外总有一袭青衫策马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