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啊!苍凉

文/西门豹

1、

山墙上,旧茅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豁口,雨顺着几根儿耷拉的黑茅往下滴。以前新盖时是橘黄的,现在黑黢黢的,有些腐,豁口也许是鸟雀做窝,老鼠行路,亦或是猛风的伤害,现在夯土的山墙已湿了一大片,好像昨夜憋了一宿的老娘们儿清晨在地面撒的一泡尿,雉尾扇一样大。

葛洲上山割草时摔坏了腿,这下雨只能挝臼在被窝里出不来哼唷着腿疼,等天晴,去墙前的屋檐下晒暖。

葛洲商量请郭常春来修缮房子。杜三娘说“行!”,一边责备小榔子:“鼻子擤一擤,今天上学了。”

郭常春过来时搬了杉木梯,小雨一缓和,就出来在葛洲门口的场地和稀泥,往稀泥里撒麦糠。

这次修缮房子杜三娘感激的啥似的,说每一句话都笑得十分有趣一样热情。葛洲更是一上午时不时地喊:“老哥过来歇歇,别着急,抽口烟。”

喊多了,郭常春就真的过来,坐在葛洲床沿抽几口他的生烟叶子,不留神烟雾熏得眼珠子疼得狠命地睁,瞪得淌泪。

听到屋内墙角处瓷盆子被雨滴砸的“叮叮”的响,常春疑惑第抬头看着房顶说:“这……也在漏?”

葛洲说:“漏的可有几处,早就说趁天晴修呢,这又摔着了。”

常春说:“腿好些没……山墙上面要先抓紧,淋多了还倒呢!我看湿的一片不小。”

葛洲说:“好多了、可不是。……你那房子咋样?”

常春说:“我那暂时没事,一个人好弄。”

葛洲说:“听说,你那前几天来个媳妇,最后咋又走了?”

常春说:“不行,人家外面认识好几个男的呢,安不下心,走就走吧。”

葛洲说:“没再找找?”

就听杜三娘喊:“准备吃饭吧……”,常春听了起身,说“我再去和几脚,吃饭。”。他裤子卷到膝盖上,光裸裸的大脚丫子,出去时在地面上拍的“啪啪”的,半个腿肚都裹着泥浆,泥菩萨似的。

孩子放学回来,默默地把奖状放在桌子上,取身上的书包,常春惊讶地说:“小榔子这都领上奖状啦,还从窗户往外尿不尿了?可捣蛋!”,说罢充满爱意的奸笑。

杜三娘说:“大了,听话了,知道学习了。”

午饭,备的几个菜都是杜三娘以往手工制作的,臭豆腐、腌的青椒芫荽、萝卜生姜蒜三大辣。这些菜家家基本都有,平时自己吃,待客就盘到桌面上,酸、辣、香、鲜,吃着下饭,就一头不好,吃多了,下便时辣的屁股疼。

杜三娘去把小刘也喊过来一起吃时,常春在排水沟掬起的小水荡里正扑棱得鸭子似的洗腿上的泥浆。

常春说:“泥上午我已经和好了,晚上你给我往上边递泥就行,咱两个争取天黑前弄好。”

小刘说:“行!”

葛洲吩咐把老胶壶里的散酒拎出来给他们喝。常春高兴地望着酒说:“还有这好东西?”,葛洲说:“我腿摔着就没喝了,还有半壶,够你们喝吧?”,常春说:“开玩笑,谁有恁大量,咋也喝不了这么多,还有活儿。”,就一杯接一杯地干。

开始和小刘碰杯,后来就喝两杯碰一杯,再后来看小刘下的也快,就不给他倒了,说:“你少喝点,晚上还得干活儿,我再喝最后一杯。”。说罢喝完又倒上了,自斟自饮,以至于,葛洲提醒他“别喝了,房顶还等着你补呢。”,常春说:“没事,不耽误,放心。”。

最后常春喝的起身鸭子似的摇摆,上不了梯了,小刘“哈哈”的笑要走,说“明天再干吧,你还不了解他?明知干活还让他喝?”

葛洲说:“小刘别走,让常春递泥,你上去弄。”

小刘说:“我不会。”,但,还是上去了。

房檐的豁口总算补上,在下面递泥兜的常春已摔得如夏天塘里消暑的泥猪一样。一脸泥地说:“我喝酒从来不误事!”。

这时候郭常春醒酒了,知道为自己打圆场。

2、

黎明的晨光冲破屋内的茧黑,杜三娘起来把昨夜接了一宿雨水的瓷盆子端到门外倒,一夜的时间,盆早满了,地面也漫出一摊,杜三娘从院子回来时,操着扫帚轻轻地把地面的积水往门口“哗儿”“哗儿”地一帚一帚赶,没赶到门口,水就没了,她谈想法似的低声说:“今天还得请常春他们过来,房顶的几处漏还是得收拾……”

葛洲在被褥里焐着头喔唷着说:“行……行,你安排……”

杜三娘说:“老哼着疼,去街上看看吧!”

葛洲又说:“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

二人心里都明白,没钱!办不完的是事,有限制的是钱。现在剩的一点钱够吃两月盐的。葛洲也不愿去忍这个忍无可忍,不想多支这个开销,他知道杜三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关心也挺无奈,只能这样不失感情地问,体现着念在心头的关怀。二人共同的良好愿望是希望他尽快熬着好起来。

二人用乡亲们常用的土办法用酒擦一擦残伤,剩下的就是在心里把希望寄托,把愿望当做未来的现实等待。

吃罢早饭,杜三娘提着送去的半瓶点灯煤油叫郭常春今天再过来帮忙。这个也和大家一样吃盐都困难的老实人,是离不开的。平时这个老实人把自己武装得多才多艺,只要是体力上的技巧活什么事都能帮上忙,以此能混上半天一天不在家的开心日子,人有时候虽然有荒唐不周全的地方,还是本心踏实的。乡亲们爱戏虐他也离不开他,他有个急事所需的悠闲。谷场猛雨,去街捎货,哪里困难周转不开哪里去,简直就是雷锋。

郭常春来时,小刘给丈母娘送猪崽去了,只好请青绳过来搭班干活儿。

天也晴了,茅草的屋顶在太阳下冒着轻微的白烟,好像内燃的隔年草堆。昨天的剩泥今天已经变硬,郭常春又浇点水,脱了鞋,卷了裤,像一头能干的老牛双脚在泥里频繁踏尽可能把泥和得软活一些。

半晌时,才开始上房,是青绳上去的。常春不停地在下面屋内屋外跑来跑去和房顶上的青绳遥相呼喊“是这不?”、“不是”、“这呢?”、“再往那边一点!”、“这?”、“对对对”,就听房顶“噗”一下子,漏出来两条光腿和屁股,大藤瓜一样悬在天上,屁股的裤子也半破半露,把常春吓得“我的妈!”坐在地上,赶紧连滚带爬出门外大喊“青绳!抓紧,抓紧呀!青绳!”

紧张过后一个小时,青绳在屋顶稳了神儿颤惊惊地爬下来和常春都坐在葛洲床前的桌子边喝茶,心有余悸地一起议论刚才的一幕险情,越说越缓和,最后也都为化险为夷开心地笑了。房顶的漏处更大了,圆圆的“通天洞”射下一柱阳光,照在屋内的地面上,地面上的水泽在阳光下“滋滋”地干,收缩着范围。

杜三娘找来葛洲的裤子和裤衩让青绳换上,青绳说:“就这就行,裤衩不要了,等会我回去再换。”

3、

谈不上幸福,谈舒坦,农人也就徒个活的舒坦,要做到真正舒坦又谈何容易。青绳的一幕险情在杜三娘和葛洲心里无疑是惊涛㤥浪。葛洲又想起来自己从山上滚下来的场景,抓草草掉,扒石石翻,老天就是要让他滚得欢快,不要停。

碌碌忙忙,老天给人们添着生活的惊险做为情趣。

在这个秋收冬藏时间紧密的季节,挤点时间总算把房子拾掇。葛洲是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了,可又陷入身体的残痛之中。秋尾的时候他总算拄着树棍可以出门站一站了,看看秋高气爽,一腔劳动情怀,他盼望着再次投入这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的生活。

那是不可能了。

他的腿再也没有好过。不过他的信心像病重的人们似的,希望好起来,希望能再次参加劳动,哪怕是为别人服务而劳动,那也将是一件令人喜悦无比的事情,必定那意味着他健康起来了。两年以后他才知道这种简单的奢望竟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实现艰难。

杜三娘一个人撑的生活真是太累了,一个女人不设限地操持家境,小榔子又要升学,孩子大了后也变沉默了,学习极好,家长又不能去劝不学。

一天晚上,杜三娘语重心长地给葛洲谈心:“这个家我已撑不起来了,我走嫁郭常春吧!”

这个转折点的生活出现,葛洲一点也不吃惊。这两年家里“里里外外、事无巨细”都有郭常春参与的影子。葛洲有时候就突发奇想,感觉自己成了生活的局外人,杜三娘和郭常春出来进去来来往往地在眼前的生活中奔腾,倒觉得“搞的你们像夫妻一样”,这种想法让他一机灵又对郭常春的踏实和真诚感到愧疚,仿佛一个无形中郭常春的声音响在耳畔“这可是你说的,我啥也没想”,他不禁黯叹着摇摇头,批说自己“我这是在床上困得紊乱了”。

何况杜三娘的话是极贴心的:“你放心,我去了,还把你当男人看,不离开,照顾你,我们两个都帮忙,……我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一个生活的男助手,眼前的生活你都看在眼里,家里不能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男人,过不下去呀……”

葛洲具体也不知道杜三娘和郭常春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了彼此的亲昵,他也不愿去追清这毫无意义的答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过程,仿佛一枚细胞的分裂到再合成,在时间的演化中极其模糊,但最终变化了,结果已大不一样。

葛洲抱着杜三娘一个整夜,流着泪但不是泪的体汁,痛苦异常。

葛洲说:“什么时候?”

杜三娘说:“明天!”

葛洲说:“后天吧,让我多抱一天。”

杜三娘说:“以后还可以抱。”

葛洲说:“真的?”

杜三娘说:“真的!”

葛洲说:“那他愿意?”

杜三娘说:“他不愿意,你现在也不愿意他。”

葛洲说:“有道理。”

两个人略略喜悦地互相擦了对方的眼泪,把老婆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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