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知乎,作者:疯狂女娘,文责自负。】
我是天煞孤星。
我爹把我给卖了,小姐把我买了。
十年后,我拉来青楼里的老鸨,指着站在拍卖台上流泪的小姐,说:
“买她。”
1
我出生时左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变得越来越大,覆盖住了整个左脸。
阿嬷每次骂我,都说我是长了毛的孬红薯,是天煞孤星。
堂兄弟们撒尿和稀泥玩,经常把泥搓成红薯的形状,一端埋入棕毛,对着我的脸比比划划,然后大笑着把泥团子摔地上踩个稀烂。
我抓起扫帚追打堂兄弟们,每次会挨我爹的大耳刮子。
我耳鸣眼花地倒在阿娘怀里,阿娘哭着对我说:”囡囡不要调皮,以后你出嫁后还要阿爹和堂兄弟们给你撑腰的。
“要怪就怪阿娘,没能给你生个亲兄弟。”
我娘让我把头发放下来遮住左脸,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看见,便是对阿爹也一样。
她说:“囡囡要孝顺,别惹你爹心烦。”
我六岁时,阿娘病逝,阿爹要续弦生儿子,方圆百里的人家都说我是天煞孤星,不肯让自家姑娘嫁过来。
阿嬷咬牙使了半吊钱请青云观的老道算了一卦,老道摇头晃脑闭眼掐指算了半天,指着我说:“此乃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全族。”
老道说,我克死了阿娘,接下来该轮到阿爹、阿嬷、阿公和叔伯堂兄弟们了。
阿嬷一听就急了,让我爹连夜把我卖给人牙子。
我扒着门槛苦苦哀求阿爹不要卖了我,哭得撕心裂肺,却只换来阿爹的几巴掌和差点被折断的手指。
阿爹怕把我卖得近了,我会自己跑回家,拖着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把我卖到了府城。
人牙子搂开我遮住左脸的头发,说:“这丫头长得太丑,只有下等暗门子愿意收,一百文吧。”
阿爹没讲价,拿着一百文就离开了。他原本也没想卖大价钱,一百文都算是意外收获。
我看着阿爹逃也似的背影,想起阿娘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以后你出嫁了,要你阿爹和堂兄弟们给你撑腰的。”再也哭不出来了。
人牙子抬起我的下巴左看右看,说:“这长得也太丑了……好在有那爱往死里玩幼雏不看长相的,也能卖个二三百文。走吧,早点送你过去,能省下我一顿饭钱。”
“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
人牙子揣好我的卖身契,揪着我往外走,我看看缩在不远处角落里喝粥的七八个女孩,一口咬在人牙子的手腕上。
2
人牙子吃痛,一巴掌扇在我脑袋上。
我死死咬住他不松口,嘴里铁锈味蔓延。
“死丫头,你给老子松口!”人牙子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脑袋上,“是你爹卖的你,你怎么不去咬他,却来咬我?”
我感觉到牙齿的松动,快咬不住了,但不咬……我会哭的。
我不想哭,只能更加用力地咬住不放。
牙齿松动掉落,我咬不住了,被人牙子用力甩开。
人牙子怒急,操起凳子向我砸来。
“哟,这是在管教小崽子呢?”一句话拐了十七八道弯的女子声音响起。
我躲在桌子下往外看去——门口倚着一个丰腴的妇人,她手中的簇花团扇一下一下地摇着,披在肩上的水红色轻纱披帛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嘴角含笑,眼波流转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人牙子瞪我一眼,放下手中的凳子,甩了甩手腕,指向躲在角落里惊慌失措的女孩子们,“徐妈妈来了?人都在那里,二十贯带走。”
徐妈妈扭腰摆臀款款走向角落,她拉起一个女孩掰开嘴往里瞧瞧,又捏捏女孩的腰臀手臂,然后转向下一个。
八个女孩都看过,她才对人牙子说:“都不怎么样,十贯。”
人牙子黑了脸,咬牙非要二十贯,徐妈妈摇着团扇就是不给。
我从桌子下钻出来,拉住徐妈妈的衣摆。
“妈妈买我吧,我便宜。”
“对,您要嫌贵,买这个好了,只收您半贯。”人牙子咧嘴笑开。
“不用半贯,他买我只花了一百文。”我呸出嘴里带血的唾沫和断齿,恨不得再补一口,咬死人牙子。
我对着人牙子发狠,徐妈妈看我的目光兴趣盎然,却还是摇头。
“你今年多大了?”
“六岁了。”
徐妈妈啧啧,“六岁的小崽子可什么也做不了,等你能做事起码得十二岁,养你六年光穿衣吃饭就至少要花六贯,这钱都够买五个大丫头了。”
“我会洗衣做饭挑水倒夜香,您可以把我当大人使唤。”
“我百花楼里不缺杂役,我要买的是接客的姑娘,你这相貌……着实差了些。”
“哈,小贱人,人家看不上你,卖再便宜都不成。”人牙子给手腕上药,一边揉一边用恶意满满的视线扫我,“你就等死吧。”
徐妈妈:“我买下她了,一百文。”
人牙子有片刻错愕,随即说:“不卖,哪有出货价跟进货价一样的道理。”
“那些丫头,一共十一贯,这个,二百文。”徐妈妈说,“卖就卖,不卖老娘立马换家买,兴许其他家还能再便宜些。”
“成交,给钱。”
这次人牙子答应得很干脆。
徐妈妈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悔,但价是她自己出的,也没办法再还价。
徐妈妈把一锭十两的银子递到人牙子手里,又拿出钱串子,解开绳结开始数铜板。
“这小丫头我买了,五百文。”女童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3
“小姐,您不能自己买丫头,这不合规矩。”一个仆妇打扮的老妇弯腰对粉雕玉琢的女童软言相劝。
女童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很漂亮,身上的衣裳也漂亮,脖颈上带着镶红宝石的金项圈,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女童从身上取出半吊钱,扔给人牙子,伸手问人牙子要我的卖身契。
我抬头看看徐妈妈,她手中的钱串子已经收了起来,好似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
人牙子能多赚三百文,脸笑得如同九月的菊花。
女童拉着我往外走,仆妇想拦又不敢拦,只能话转话地劝:
“小姐,夫人已经指了四个伶俐的大丫头给您,您又何必非得自己买?这丫头没经过调教,又长得这样丑,带出去只会丢您的面子。您不应该为了和夫人赌气就……”
小姐:“张奶嬷不要说话。家里的丫头都只听阿娘的话,我想自己买个听我话的丫头怎么了?今日我就要买一个我自己的丫头。”
说到这里,小姐问我:“你会听话的吧?”
我连连点头,指天发誓:“小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小姐让打狗我绝不撵鸡。”
现在愿意花高价买我的都是恩人,只要不被人牙子卖到要命的地方去,哪怕以后天天挨打挨骂,我也愿意。
更何况,小姐看见我的脸,眼里没有半点嫌弃。
张奶嬷瞪我一眼,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可直到小姐拉着我回府,她也没得到半点回应。
小姐的家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是本府最富贵的人家,她爹是府城最大的官——苏知府。
小姐名叫苏芙蕖,家中排行第二,头上有一个哥哥,没有弟妹。
小姐给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清凌。
她说,清水出芙蓉,她是芙蓉,我这个唯一由她自己做主买下的丫头就该叫清凌。
小姐在买了我之后再也没自己买过丫头,因为就在买我回去那天,夫人被小姐气得吐血晕倒了。
小姐在夫人床前痛哭了两个时辰,夫人醒来后罚小姐去祠堂跪了一夜。
后来小姐再也没违逆过夫人的话,不是害怕挨罚,而是害怕夫人再吐血昏过去。
夫人说我刚被买回来,要由张奶嬷教完规矩才能去服侍小姐,小姐答应了。
夫人要给小姐定亲,小姐虽然才六岁,并不知道定亲是什么意思,但也答应了。
夫人给小姐看的夫家,是本府的瞿通判家,他家公子比小姐大些,今年十岁。
我跟着老打我手板的张奶嬷去偷偷瞧过瞿公子后,回去跟小姐汇报。
“小姐,那瞿公子长得很好看,会背诗,还学过五书四经呢。”
“什么五书四经?”小姐戳我额头,“是四书五经吧。”
我连连点头。
“那又怎样?我也背四书五经的。”
“听桃染和青竹她们说,瞿公子去年就考中秀才了呢。”
桃染和青竹是夫人给小姐指的大丫头,今年都满十岁了,但她们只听夫人的吩咐,老爱管着小姐,所以小姐不爱跟她们玩。
小姐只爱跟我玩,会教我踢毽子,跟我说悄悄话,晚上还让我陪着睡觉。
桃染不服气,总跟张奶嬷告状说我坏话,私下里还喜欢抢我的饭菜,让我吃不饱。
不过,桃染抢我的饭菜,我就掀翻她的饭菜让她也吃不成,还掰竹枝抽得她后背都是红印子。
小姐知道后也不罚我,只说是桃染先做错了事。
张奶嬷说我恶习不改要打我手板,小姐拦着不让她打,张奶嬷罚我不许吃饭,小姐就悄悄把大少爷给她带回来的点心给我吃。
“今日我去偷看瞿公子,被夫人发现了,她让我跟小姐说,后日去城外普慈寺上香,让小姐亲自看看瞿公子。”我对小姐说。
4
普慈寺里有恶狗。
小姐带着我去桃林摘桃花的时候,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恶狗,扑咬向小姐的喉咙。
我捡起一根粗棍拦在小姐身前,狠狠地把恶狗打了回去。
小姐因为害怕不小心摔倒了,摔到了瞿公子身上,瞿公子一身月白长衫沾染上泥土,小姐的桃花裙却依旧鲜亮。
恶犬嗷嗷叫着跑掉了,我扭头就发现小姐收下了瞿公子的双鱼玉佩。
知道小姐收下瞿公子的玉佩后,夫人问小姐:“你知道收下男子玉佩是什么意思吗?”
小姐眼神里透着不解,“我看这玉佩好看就收了,娇娇和周二也送过我玉佩啊,能有什么意思?”
娇娇是齐知州家的小姐,周二是齐娇娇的表妹,一个商户之女,她们经常送东西给小姐,小姐也都有给她们回礼。
“你觉得瞿公子人怎么样?”夫人叹了一口气,不再纠结玉佩的事。
“他是个好人。”小姐如是说。
“那就好。”夫人对张奶嬷说,“你去取了那白玉指环,给瞿公子送去吧。”
张奶嬷走后,夫人点点小姐的额头,说:“虽说是低嫁,但低嫁有低嫁的好处,只要有你爹在,瞿家就只能供着你,你后半辈子也能过得顺心些。”
“从明日开始,你跟着娘学做针织女红。”
小姐脸皱成一团,“针刺到手指好痛的,阿娘,女儿过两年再学好不好?”
“不好。芙儿定亲啦,该学起来了。”夫人说。
“那清凌也要跟我一起学。”
“行,让清凌也一起学。”
小姐开始学针织女红,每天被针戳得眼泪汪汪,但她是个倔性子,越做不好的事就越要去做。
她背书的时候,背错一遍,就非得背十遍才肯罢休。
裁衣刺绣也一样,有针脚不严密了,她非得拆了重新戳十遍、二十遍,直到她觉得满意为止。
“小姐喜欢刺绣吗?”我问她。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阿娘说这是女子必须学的,就学吧。”小姐这样说。
我扔掉把我手指头戳出二十五个针眼的细针,踩上几脚,又气鼓鼓地捡起来继续戳,“我不喜欢。”
“不喜欢也得学,”小姐说,“谁让你是我唯一的丫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转眼七年过去,小姐学会了针织女红、茶艺插花、琴棋书画、算账管家和煎炒烹炸。
我也跟着学会了,只是小姐绣的是牡丹花,我绣的是豆腐渣,小姐做的饭菜老爷夫人吃了笑开花,我做的饭菜张奶嬷吃了跑茅厕腿软跌了个大马趴。
这天,张奶嬷一步三爬地跑到小姐面前,哭着说:“小姐,夫人不好了。”
5
夫人又吐血晕过去了。
这几年,夫人时常吐血晕倒,看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都没好。
这一次,大夫把过脉后直接让准备后事。
小姐哭倒在夫人身上。
半天后,夫人醒来,小姐含泪带笑骂了一句“庸医”。
夫人让人把老爷、少爷、瞿公子都叫到床前,拉起瞿公子和小姐的手,对老爷说:“芙儿及笄后,就让他们成亲吧,别等孝期……”
她张嘴吸气,艰难地吞咽几下,再次开口:“老爷守了我一辈子,是我自己不争气。我先去那边……等着你,坚儿和芙儿你要照顾好……”
事情还没交代完,夫人已经气绝。
满室悲哭。
小姐差点哭晕过去,我摸了摸脸颊,手指触及到一片湿润。
这是我目睹的第二次死亡,第一次是我阿娘……都是阿娘。
我看看老爷和大公子,不合时宜地问小姐一句:“小姐,老爷会续弦吗?”
小姐把我赶出了屋子,这是我入府后第一次被小姐驱赶。
桃染给我了一巴掌,说我没有心。我回了桃染一巴掌,什么话都没说。
小姐坚持要守完三年孝才出嫁,老爷同意了,瞿知州家也同意了。
瞿公子时常入府陪伴小姐,送点小物件逗她开心,偶尔还会带小姐出门散心。
小姐心情日渐平复,嘴里念叨瞿公子的次数也变多了。
小姐说瞿公子文采好,脾气也好,又体贴又有担当,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夫君、好依靠。
我一直担心的老爷续弦的事并没有发生。
我想,人与人终究是不同的,不是每个鳏夫都会续弦,也不是每个爹都不爱自己的女儿。
府里除服那天,瞿知州携夫人上门,定下小姐和瞿公子的婚期。
瞿夫人拉着小姐的手,说:“以后咱俩就是亲母女啦。”
小姐双颊绯红,轻轻“嗯”了一声。
6
小姐的嫁妆绣了半年,一针一线均出自她一人之手,连我都不让碰一下。
她说:“阿娘说过,嫁衣要自己亲自绣,婚后才能夫妻和睦,幸福美满。”
我想了想夫人和老爷之间的感情,深以为然。
“夫人以前一定也是自己亲手绣的嫁衣,所以跟老爷的感情才那么好。”
小姐“噗呲”一声笑了,随即她像是想到什么,收敛起笑容,欲言又止。
小姐的眼里带着愧疚,低头戳针,一不小心让盖头上的鸳鸯头顶多出一根呆毛。
她手忙脚乱去拆线,最后叹了一口气,放下针线,直视我的眼睛。
“清凌,你不能陪我去瞿家了。”
“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开始发慌,开口追问。
小姐伸手拂开我遮住左脸的头发,拇指怜惜地摩挲着。
“瞿家算过陪嫁丫头们的八字……我知道这不怪你,但我没办法违逆瞿家长辈和阿爹。”
我懂了。
“小姐,我舍不得你。”我抱住她的腿,眼泪哗哗地流,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以后该怎么办?
“别哭,我有替你打算。”小姐对我说。
什么打算?
小姐取出一张纸放到我手里,“你看这是什么?”
“我的卖身契。”
“我求爹爹给你放了良,”她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排十两的银元宝,一排十个,一共二百两,“这些银子你拿着,出去后不管是买地收租还是买铺子做买卖,都能养活你自己。”
“清凌不走。小姐出嫁了,我就在府里待着,以后小姐回家,我还可以见到小姐。”我把卖身契和银子推回去。
“你出去了也可以去瞿府看我啊,我还指望清凌给我带好玩的东西呢。”
“可待在府里我也可以给小姐找好玩的东西啊。”
小姐沉默了很久,说:“哥哥明年也要成亲了,嫂子进门后,我怕你受委屈。”
少爷的未婚妻是京城陈御史家的小姐,我没见过。
“少夫人脾气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御史家的规矩到底要比家里要大些,你又是个不饶人的……”
“那,我以后真的还能见到小姐吗?”
“能。”小姐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清凌以后就是我苏芙蕖的亲妹妹,你也姓苏的。”
7
小姐出嫁的前一天,张奶嬷取了老爷的手信,带我去衙门销了奴籍。
“你是个好命的,入了贱籍还能还良。”张奶嬷说,“一日入贱籍,一生为贱人,遇到能放良的主子不容易,遇到愿意放良的主子更不容易,你这丑丫头运气好……”
“张奶嬷,夫人不愿意给你放良吗?”
“夫人倒是愿意,可我老了,又没个儿女傍身,放良了我能去哪里呢?我只指着小姐给我养老罢了……”
从府衙出来,我就成了良民,户籍就落在府城,是女户,户主:苏清凌。
我想看着小姐出嫁,就又回了苏府。
府里喜气洋洋,桃染顶了我陪嫁丫头的位置,得意地拿话刺我:“我要跟着小姐去过一辈子富贵日子,你自己一个人出去过苦日子罢。”
我这次没理她,只跟在小姐身边忙里忙外地给她打下手。
虽说老爷找了本家伯娘来帮忙操持小姐的喜宴,但外人到底不熟悉府里事务,内里的一应准备,还是得小姐自己来。
一切准备妥当,已经是夜半三更。
我钻进小姐被窝,抱着小姐哭。
“因明日出嫁,我心中紧张忐忑,你这一哭,就只剩下闹心了。”小姐无奈地说。
“小姐睡觉,明日要早起梳妆。”我伸手盖住小姐的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小姐笑笑,很快就睡着了。
我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小姐疲累的脸,决定以后每天都去敲瞿府的大门。
第二日天还没亮,小姐就起床开始梳妆,我默默地给梳妆嬷嬷递东西。
“小姐,要吃东西吗?”
“给我拿点点心吧。”
“小姐,要喝甜汤吗?”
“甜汤就不喝了,路上不方便。”
“小姐……”
“清凌不要紧张,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
瞿府的喜轿迟迟没来。
“小姐,会不会出事了?”
小姐说:“也许是路上耽搁了,等等吧。”
这一等,没等来瞿家的喜轿,却等来了圣旨。
谢首辅主持变法,丈量土地时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激起民变,判:夷三族。
苏知府乃谢首辅门生,与谢首辅沆瀣一气,贪墨公帑,判:罢官抄家,府内男丁流徙三千里,女子拘役百日后没入贱籍。
在官兵封府的前一刻,小姐把我从后门推了出去。
“清凌,你现在不是苏府的人了,离远些。”
8
我提着包袱在人群里,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小姐跟在大少爷和老爷身后被官兵押走。
小姐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看见我时停顿片刻,又转向其他方向,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了好一会儿,她面露失望,低头抹泪。
我知道她在找谁,她在找瞿公子,可瞿公子没来。
我想,也许瞿知州能想到办法救救苏家,于是转身去了瞿府。
瞿府没有张灯,也没有结彩,没有一点办喜事的样子。任我怎么敲门,里面都没人应,只从门缝里扑出一条恶狗来咬我。
我怒火中烧,捡了石头狠狠敲死了恶狗。
我瞧着恶狗看着眼熟,半天才想起来,这就是那条在普慈寺扑向小姐,让瞿公子英雄救美的恶狗。
瞿府有下人从小门出来,恶狠狠地要我赔他家少爷的狗,我抡起石头敲得他满头包逃回门内。
当夜我带着小姐最喜欢吃的点心,使了银钱去牢里探监。
狱卒不让我进去,说是朝廷重犯不许探监。
我给他十两银子,求他帮忙照顾老爷、少爷和小姐,狱卒说他要打点其他兄弟,十两不够,我加到五十两,他才答应了。
后来我每天都会往牢里送东西,给老爷、少爷和小姐带吃食衣被的同时,也给狱卒们带点酒菜。
老爷和少爷被押送上路时,我准备了衣服和干粮去送他们,还在他们的衣服里缝了十张五两的银票。
“牢里的狱卒也是你打点的吧?”老爷说,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清凌是个好孩子,芙儿还在牢里,你替我们多看顾着些。”
“我会照顾好小姐的。”我说。
9
小姐被推上拍卖台那天,我站在台下看着她和府里的丫鬟们一起被推上高台。
小姐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看见我的时候笑了下,又继续寻找,最后失望低头垂泪。
便宜的丫鬟婆子们先被买走,最后台上只剩下小姐和长得最漂亮的桃染。
高台下的人开始起哄,有说想尝尝知府小姐味道的缺牙老头子,有说着荤话却破衣褴褛的乞丐,还有扒拉着钱袋子算银钱的暗门子老鸨,就是没有一个官家的人。
在这个风口上,当官的都不敢跟苏府扯上关系。
瞿家也一样。
我从百花楼把徐妈妈拉了过来,指着台上的小姐,说:“徐妈妈,买她。”
徐妈妈:“你这是要推主家小姐进火坑啊,你既然要折腾她,为何不自己买?”
我沉默。
我也想自己买,可我没钱。
我出府时,小姐给我了二百两银子。
打点狱卒和送吃食衣被,花了近百两银子,送老爷和少爷上路,又花了一百两。
这段时间我自己都只能睡破庙。
“我没钱。”
“所以你想让我当冤大头?这天还没黑呢,别做梦了。”
“小姐什么都会。”
“你当我没买过千金大小姐?她们啊,才气是有,但气性也大,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让妈妈我血本无归。”
“我给妈妈钱。”
“可你没钱。”
10
徐妈妈还是买下了小姐,顺带把桃染也买了。
一共花了一百两银子。
我远远地缀在她们仨身后也进了百花楼。
百花楼白天不做生意,没有美酒佳人,只有寂静中时而出现的女子呻吟和呵斥声。
“站住,你进来做什么?出去。”徐妈妈手中的圆扇拍在我肩膀上,生疼。
一般女子拿团扇,要么为了好看,要么为了取风,只用轻木为骨,竹篾箍边,讲究一个轻便。
徐妈妈的团扇,连骨带边全是紫檀做的,打人生疼。
“我要看着小姐。”
“怕我欺负她?可她已经是我百花楼的姑娘了,要打要骂都随我,你管得着吗?”徐妈妈倚在门后,伸出一只手来,手心朝上,“要么你拿钱赎她们,二百两。”
“我没钱,但是小姐也不能受委屈。”我耍赖,“钱我会慢慢还你。”
徐妈妈没在钱上绕话,她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几个青楼和破落户敢买那丫头吗?”
我摇头。
我原本以为,小姐在府城的名声很好,针织女红、厨下中馈、琴棋书画、管账理家也都样样精通,会有很多大户人家愿意买她回去当丫头或者管事。
如果小姐被大户人家买了去,她可能心里一时接受不了,但以后日子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如果遇到好人家,说不定还能像我一样还良。
可是拍卖时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愿意买她的都是青楼、暗门子这些腌臜的地方。
“她呀,与旁的贱籍可不同,是圣旨钦定的贱籍,”徐妈妈说,“只能踩不能抬,不能让官府和圣上知道她过得好喽。
“怎样才能最糟践一个女子呢?唯有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而且因罪入贱籍的人,不得赎。”
我突然觉得很冷,冷到发抖,我抓着徐妈妈的手臂问她:“她现在在哪里?”
“你要作甚?”
“我去陪着她。”
徐妈妈伸手搂起我遮面的头发,嗤笑:“就你这副夜叉样,十六岁长得跟三十六岁似的,我这楼里可不敢收。”
就在这时,有喝醉酒大白天闯青楼的嫖客进来,正好看见我的脸,大叫着“有鬼啊”转身逃走。
“就一晚,我怕她想不开。”我没理会醉汉,请求徐妈妈留我一晚。
徐妈妈同意了,一步三摇风情万种地带我进了楼子,在一楼的一间暗房里找到了小姐。
暗房之所以是暗房,就是因为没什么光线,房间里没有窗户,只在墙上人够不到的地方留一个小小的透气口采光。
房间里看不太清,只依稀见到一个人坐在床上。
徐妈妈又一摇三晃地走了,远远地留下一句话:“这人呐,还得自己想开。”
11
小姐不哭也不闹,一直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静静地陪着。
夜里,小姐终于抱着我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奶嬷死了,说要去陪阿娘,撞了墙……”
我拍着她的背,自己也哭了起来,“小姐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我发誓。”
“他没来,他为什么没来……”
小姐说的是瞿公子,原来她对他还抱有希望。
小姐她现在急着想给自己找个依靠,可……
想起瞿府的那条恶狗,我咬咬牙,说:“小姐,他不会来的,他不是好东西。”
小姐只一个劲地哭。
楼上传来女子的跺脚喝骂声:“哭丧啊?大半夜的就知道哭哭哭,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就因为你们哭,王公子都不来了。”
我跳了起来,指着天花板就开骂:“我们在自己屋里哭哭怎么了,你要是听不过去就自己换间屋子去。”
楼上女声又传了下来:“为了一个负心汉哭得要死要活的算什么事,这楼子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负心汉,以后你哭得过来吗?
“哦,我倒是忘了,你们现在还住暗房呢,还没见识过男人。
“等着吧,等吃过调教妈妈的软布鞭子,再饿你几天,让你伺候过十几个臭男人后,你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砰。”
“哗啦。”
楼上有什么东西倒地,有液体从木板缝隙里流了下来。
尿骚味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她,她,她……”从未见过这种腌臜手段的小姐指着天花板,气得浑身发抖。
我撸起袖子,“我找她算账去。”
楼上声音又传了下来:“呵呵,本姑娘今日就教你个乖,要想教训我,先住到二楼再说。住一楼的贱人还想教训二楼的摇钱树,徐妈妈可饶不了你。”
我气势汹汹地起身往房门走,小姐忙拉住我。
“清凌,别去,我不哭就是了。”
“小姐别怕,清凌会想办法赎你出去的。”
“赎什么赎,我才想起来,你这是把我这里当客栈了吧?给钱。”徐妈妈出现在门口,“房钱二百文。”
“你抢钱啊?正经客栈住一晚才十文,你竟收二百文,没钱。”
“没钱就滚出去。”
“我不出去。”我是属膏药的,贴小姐身上不下来。
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徐妈妈和我交锋,不哭了。
徐妈妈喊来两个打手,把我从小姐身上撕下来,扔出百花楼,只留下一句话:“百花楼不是做善事的地方,挣到钱再来吧。”
我只来得及冲楼里喊:“徐妈妈,你不许打她,不许骂她,不许饿着她,否则我跟你没完。”
12
我蹲在百花楼后街一间铺子的屋檐下,时而看看张灯结彩的百花楼,时而垂头叹气。
其实我不担心徐妈妈会对小姐怎么样。
徐妈妈是个好人,我六岁时就知道了。
她愿意花二百文买我这个只值一百文的无用丑丫头,会在小姐买我时悄悄对我说:“跟她走,我那里不是好地方。”
她楼里不缺姑娘,今日我拉她去买小姐,她也买了,还买了桃染。
桃染长得是很漂亮,但百花楼里多的是漂亮姑娘,徐妈妈更喜欢买小丫头来自己调教,不愿意买已经长大的刺头。
但她还是买了,就跟以前愿意买我一样,只为多救一条人命。
只是……徐妈妈好心是好心,却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为了帮我救人花出去的那些银子,她要我双倍偿还,还得在小姐和桃染自己愿意接客之前还,否则她会让小姐和桃染挂牌接客,自己赚银子还。
可我现在衣兜比脸都干净,自己都要养不活了。
凌晨。
“妈呀,有鬼呀——”
是旁边店铺的老板娘。
她刚打开门出来,见到我半边脸后又退了回去,听声音还上了闩。
我:“……”
我拆了发带,重新把头发都往上拢了拢,把丑陋的胎记完全露出来。
女子一个人在外面,吓到别人总比被别人吓到更安全。
店铺门又被打开了,老板娘端着一碗豆腐出来。
“吃吧。”
老板娘姓西,亡夫姓施,原本应该称她为施西氏,但她又偏偏做了豆腐生意,所以市面上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明显是昨日卖剩下的馊豆腐,把碗还给豆腐西施。
“没地方去?”豆腐西施问我。
我点头。
“那你帮我磨豆子吧。”
“给钱?”
“只给吃食。”
行吧,反正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挣钱,帮她还可以混口饭吃。
这段时间我四处找活儿干,店家一看见我的脸就连连摇头,也只有这豆腐西施主动让我帮她干活儿。
等豆腐西施的豆腐做好,天也快亮了,陆陆续续有人端着碗、盆来买豆腐豆浆。
豆腐西施的客人,要么是老妇,端着盆来买一家人吃的豆腐,要么是男子,买一碗豆腐站着就吃了,边吃还边瞄豆腐西施。
我看看豆腐西施的脸,长得跟桃染一样漂亮,再看看豆腐西施鼓囊囊的胸口和不盈一握的腰……比桃染好。
豆腐西施还爱笑,笑得风情万种,引得更多的男人来买豆腐。
“五碗豆腐,三碗豆花,外加一盆豆浆,总共十一文。”豆腐西施对一个买豆腐的老妇说。
老妇从怀里数出十一文钱,端起陶盆就要离开。
我:“……等一下。”
豆腐西施回头看我,眼里带着询问。
我:“豆腐两文一碗,豆花一文一碗,豆浆两文一盆,这五碗豆腐、三碗豆花、一盆豆浆总共应该是十五文,你是怎么算出十一文的?”
那老妇见我重新算账,拔腿就跑。
豆腐西施反应过来,追了上去,生生地又从老妇怀里掏出四文钱来。
“想骗老娘的银钱,没门。”豆腐西一阵娇骂,粉颊微红,胸口震颤,引得排队买豆腐的队伍中又多了几位壮士。
我:“……”
13
豆腐西施留我在店里帮忙,三文一天。
无他,只因为我会算账,她现在卖一天豆腐比以前卖一天豆腐能多收近百文钱回来。
我算了算,三文一天,要挣到二百两银子,须得一百八十三年。
“你可别嫌少,我包你吃住的,一年下来你能存下近一贯钱,比码头上卸货的壮劳力都多。”
“我没嫌少。”只是发愁,就算小姐能等我一百八十三年,我也活不到两百岁。
晚上,我躺在豆腐西施家的偏房里继续为钱发愁。
“谁?救命啊——”
我霍地起身,抓起门边的棒槌就去了豆腐西施住的正房,打出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壮汉。
壮汉翻墙逃跑,刚翻出去又是一阵“哎哟哎哟”地叫唤。
我从门口出去,正好见到一个人拿着银针往络腮胡身上扎,也不知道扎到了哪里,络腮胡子只能呻吟求饶却无法动弹。
扎人的是个清瘦男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他见到豆腐西施出门,问了一句:“要我帮忙送官吗?”
豆腐西施眼角含泪,行了个万福礼,说:“麻烦林大夫了。”
林大夫提着络腮胡子走了,我看看一副端庄模样的豆腐西施,又看看远去的清瘦背影……
“老板娘心悦他?”
老板娘一甩帕子,“嗨,这条街上的姑娘哪个不喜欢他?可喜欢又怎样,他都看不上。”
老板娘跟我聊起林大夫来滔滔不绝。
林大夫家就住隔壁,开了家药铺,家里还有个体弱多病的老娘。
林大夫是从京城来的,医术高超,长得好看,平日里还会打拳健身。
每次有登徒子摸到老板娘院子里,只要她喊一声,林大夫就会过来救她。
我:“那你没找媒人去说说?”
“说了,没用。人家要的是大家闺秀那样读书识字、吟诗作画、管家中馈、针织女红样样都得拿得出手的,我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算盘都拨不明白的就别想了。”
“那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小姐?”
“没有,他一个开小药铺还带着个病弱寡母的大夫,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看得上他?”
我:“……他看起来品行还不错。”
豆腐西施对家里进贼这件事似乎已习以为常,看她对林大夫的态度,想来以前林大夫替她赶过很多次贼。
“是不错,所以老娘丧夫三年还没能找到男人嫁出去,就是因为心底的夫君标准被他给提高了。”豆腐西施叹气。
14
天亮后我去见小姐,在她门口见到了桃染。
桃染穿着一袭崭新的桃花裙,倚在门口对着里面阴阳怪气:“进了楼子里还装什么清高?你还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大小姐呢?早点认命吧。”
里面隐隐传来哭泣声,我拉开桃染,“桃染,你在做什么?她是小姐。”
桃染眼中尽是恨意,“小姐?我呸!如果不是她爹,我何至于被卖到青楼里?以前我想尽办法巴结人牙子,好不容易才卖身进了她家,我以为终于可以过好日子了,结果呢?
“清凌,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你是被她偏爱的那个,她给你放了良,你现在才能站在这里看我笑话,如果是你被卖进青楼,你也一样会恨她。
“我这辈子都跟姓苏的没完。”
桃染走了,不远处徐妈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故意的。”我说。
徐妈妈笑道:“人嘛,心里总得有点念想才能好好干活。桃染心中有恨,为了把仇人踩进泥里,这不就愿意接客了?
“她愿意接客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她的卖身银子就不用你给了,现在你只要给我一百二十两把你家小姐领走就行。”
我没说话,进了屋子。
小姐缩在床上,脑袋埋在膝盖里,断断续续地抽泣。
“清凌,以后我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取出我的户籍凭证放到她手上。
“小姐,只要你愿意,以后你就是苏清凌,我才是苏芙蕖。”
15
小姐没同意我的提议,反而把我撵了出来,说就算她出来了也没办法活下去。
我回了豆腐铺子,卖完一天的豆腐后,我问豆腐西施:“女子是不是都得靠男子才能活?”
以前我还是囡囡的时候,我爹对我娘非打即骂,我娘都忍了下来,一心要生个儿子当依靠,还让我也忍气吞声,就为了出嫁后能有娘家兄弟可以撑腰。
后来进了苏府,夫人和小姐有老爷和大少爷可以依靠,虽然夫人一直生病,过得也算幸福。
再后来,苏府没了,小姐没了依靠,仿佛天都塌了。
可我想不明白,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外面,为老爷、大少爷和小姐四处奔走,也没觉得活不下去。
“这世道,女子是男子的附庸,除了青楼里的姑娘,你见过几个良家女子抛头露面的?”豆腐西施说。
我指指她,又指指我自己。
豆腐西施:“……还有呢?”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
以前苏府还在的时候,小姐偶尔会带我上街,但那时身后都有家丁丫鬟们跟着。
街上店铺里的掌柜和店小二几乎全都是男子,有个别女子做生意,也都是同夫君一起。
“我抛头露面是因为夫君早死,为了活下去只能这么做,而你,”她指了指我的脸,“一脸凶相,人就没把你当女子,只当修罗。”
“可你卖豆腐也过得不错啊。”我说。
“如果不是有林大夫在,你觉得我还能过得不错吗?”
我想起那些夜探香闺的登徒子,无法反驳。
“女子抛头露面就是错,被男子调戏也是女子的错。古往今来,男女私通被浸猪笼沉塘的那个从来都是女子,男的最多挨顿打,得个风流的名声。
“女子要是运气好,能嫁得良人,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若运气不好嫁了个坏种,就得自己受着。
“哪怕是死了,进不了夫家祖坟的女子,也会被人指着坟头骂。”
我摸着左脸,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胎记,让我从不去考虑嫁人给自己找个依靠。
也让我看清了一件事:这世上所有的依靠都可能会突然消失。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16
我意外得到了一笔巨款,巨款的来源是一个屠夫。
那天,我正在同兴坊里穿街过巷,寻摸更好的赚钱门路。
走过一个热闹的街尾的时候,我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屠夫拉进了他的猪肉铺。
我正在想他是不是看我长得丑不顺眼,想杀了我卖肉的时候,他就掏出一百两银票“啪”地拍到我面前,让我给他说媒。
我看着银票咽口水,却还是只能说:“我不是媒婆,做不了媒。”
屠夫:“我只信任你。”
我:“啊?”
我和他只在豆腐西施的店里见过一次,信任从何而来?
“豆腐西施信任你。”他说,“我就信任你。”
“……你可以找正经媒婆。”
“媒婆有正经的吗?”他看了看我的脸,“只要给钱,就算长成你这样,她也能说成面如桃花。”
我:“……”我谢谢你啊。
“你也可以自己去说啊。”我说。
屠夫的脸开始涨红,说话也开始变得磕巴,“我要是敢……还用找你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开始犯横,从腰后抽出屠刀,一刀插进桌案里,仿佛在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拿杀猪刀给我放血。
“你到底答不答应?”
我小心翼翼地离刀和银票都远了些,才问:“给你说媒也不是不行,但你要我给你说哪家姑娘啊?”
屠夫:“豆腐西施。”
我:“……”
你这是强人所难。
豆腐西施喜欢的是林大夫那样清俊温润的,屠夫却是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这差距也太大了。
“这很难。”我实话实说。
“哪里难了?”他问。
“你要是长林大夫那样就不难。”
屠夫瞪我,粗嗓门震得我耳朵疼:“她居然看上了林大夫!”
他沮丧地坐回凳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笑了起来。
“没事,林大夫看不上她,我还有机会。”
“可她看不上你,我怎么给你说媒?”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一百两银子是那么好赚的吗?”
我看看躺在桌上的银票,又看看大门,叹气。
我有心想拔腿走,又舍不得银票,但要做成这个媒……唉。
……
我让屠夫联合坊里有名望的人家给我写了举荐信,在官府挂了个私媒的名头,就提着从屠夫那里拿的木盒子就回到豆腐铺。
我把木盒子和媒人印信放到豆腐西施面前。
“同兴坊的张屠夫让我替他向你提亲。”
豆腐西施目瞪口呆,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居然卖雇主。”
我:“我连自家小姐都卖进青楼了,卖雇主算得了什么?”
豆腐西施无言以对。
我自顾自地把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样一样展示给她看,“这是他名下所有的田契,拢共一百二十亩。
“这是他名下五个店铺的契书。
“这二十张银票,是他的全部存银,一共两千三百两。
“他说,如果你愿意嫁给他,这些全都由你收着。”
我又把我的媒人印信放到她面前。
“你也知道,媒人必须由坊间乡亲们共同推举才能得到官府认可,张屠夫能让那许多人帮他,说明他在坊间的名声很不错。
“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
豆腐西施一把抱住盒子,说:“不用考虑,我答应了。”
我:“……可怜的林大夫。”
豆腐西施:“林大夫是哪哪都好,但他愿意拿全部身家来娶我么?”
17
我得到了一百五十两的谢媒钱,其中一百两是张屠夫给的,另外五十两是林大夫给的。
林大夫说要谢谢我把豆腐西施嫁了出去,以后他再也不用晚上睡觉还睁只眼了。
我:“……”
我拿着银票去了百花楼赎小姐。
徐妈妈看我的样子就像是吝啬的财主见到了金元宝。
“就这几天时间,你从哪里挣来的这许多银子?”
“卖身契、籍契。”我向她伸手。
她手中的团扇“啪”地打在我手心,一打一条红印子。
“你先去看你家小姐吧,我去给你拿契书。”
我往小姐的屋子走,徐妈妈在我身后喊:“错啦,她搬去二楼了。”
我蓦然转身,指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敢……她是我家小姐!”
徐妈妈:“我也说过,如果她自己想通了,愿意接客了,我也不会放着到手的银子不挣。
“你还是快去吧,再迟些,这赎身银子你就真不用给我了。”
她转身一步三摇地往后院走,边走边说:“就她是大小姐了?谁以前还不是个千金大小姐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只见桃染抓着一把瓜子倚在一个房间门口磕,一边磕还一边冲里面笑。
房间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女子的怒吼声。
“姓瞿的,你给我滚——”
是小姐。
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男子的声音:“芙儿,我真的是有苦衷的,你要相信我。”
“滚!”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破碎声传来。
我转身找了根棍子,冲进屋里,对着姓瞿的劈头盖脸一通打。
“清凌,别打,别打。”姓瞿的抱头逃出房门。
“滚。”我恶狠狠说:“你要是敢再来找我家小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姓瞿的怕我手中的棍子,不敢靠近门口,远远地对着房间里喊:“芙儿,伺候我一个人,总比被那些臭男人轮流碰好吧?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我作势又要打他,他顺着楼梯一溜烟跑了。
那背影,与其他嫖客一般无二,哪里还有一点以前风度翩翩的样子。
我转身进了屋子,拉住正站在一片瓷器碎片中气得发抖的小姐,让她坐到椅子上缓口气。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小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他,弃我于不顾的人也是他,现在居然,居然……我呸!”
小姐以前从来说不出粗俗之言,今日居然能“呸”出来了,可见是气得狠了。
我拍拍她的背,送上一盏茶水,说:“别生气了,反正婚约也不在了,以后不见他就是了。”
小姐喝了一口茶,顺了顺气,才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来赎小姐出去。”我咧嘴笑了。
18
徐妈妈又收了我五两银子,才把小姐的卖身契和籍契给我,因为小姐砸坏了一屋子的物件。
我默默掏银子,徐妈妈满意地收下,走之前留下一句话:“出去了就别回来。”
“徐妈妈是个好人。”小姐眼泪汪汪,但这眼泪也只掉了几滴,就兴冲冲地开始收拾行李。
“我原本还想着,只有尽快熬成苏妈妈,才能把桃染踩在脚下。
“现在好了,只要我从这百花楼大门走出去,现在就能把桃染踩在脚底下。”
我:“……”
我实在难以想象她这几天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门口,桃染一把瓜子壳扔进屋里,“呸,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小姐啊?还想踩着我,没门。你出去了也还是贱籍,谁也不比谁高贵。”
“要不是你运气好,有清凌这个傻子费尽心思赎你出去,我一定给你好看。”桃染学着徐妈妈一步三摇的样子离开。
我:“……桃染,我也可以赎你出去的。”
桃染脚步微顿。
“不用了,出去了又能怎样了?在青楼接过客的女子,出去了也活不久……我还想做桃妈妈呢。”她抬头挺胸,走进了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我带小姐回了豆腐铺,跟正在绣嫁衣的豆腐西施商量,想把她的豆腐铺子赁下来。
反正她现在就已经收摊专心备嫁了,嫁人后更不会再出来抛头露面卖豆腐。
正在跟针线较劲的豆腐西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姐,说:“你要是帮我把嫁妆绣好,我就赁给你。”
小姐:“我娘说,嫁妆要自己绣,以后才能过得幸福美满。”
豆腐西施不屑地说:“我不信那一套,人过得幸不幸福可不能指望这些布料。
“要我说,两口子你信任我,我信任你,事事商量着来,再不好过的日子都能给它过顺了,要是两人都憋着劲,绣再好看的嫁衣都没用。”
小姐想了想,接过豆腐西施手里的嫁衣,“我替你绣。”
我看着小姐拿起剪刀开始拆嫁衣上那一团不知道是什么图案的线团,默默写了豆腐店的租赁契约,让豆腐西施按上手印。
半个月后,豆腐西施被喜轿接走了。
第二天,林大夫找到我,让我还他五十两银子。
“为什么?”
20
林大夫指着不远处,“我晚上还是得睁一只眼。”
我看看我家店门口再次排起的长龙,觉得确实有点理亏。
豆腐西施嫁了后,小姐就把豆腐店改成了点心铺子。
小姐的容貌不输豆腐西施,却比豆腐西施有气质,做的点心还比豆腐西施的酸豆腐好吃,所以来店里买东西的人,特别是男人,就更多了。
我发现来排队的很多都是男子后,让小姐在后厨做点心,自己在前面买,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昨天有人找到我,请我替他说媒,我原本不想去,但奈何对方是张屠夫介绍来的。
张屠夫给的银子让我能把小姐赎出来,豆腐西施又把她的铺子赁给了我,我算是欠了他们人情,他们介绍的人,我不能不理。
只是这说媒的两家离得有点远,我昨晚就没能回家住。
很明显,这是又有登徒子来翻墙了,而且这一次又是林大夫把人赶跑的。
我:“我确实没那么多银子,能不能先欠着,等我挣够银子就还你?”
我昨天说媒只挣到了一贯钱……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张屠夫那样财大气粗。
林大夫双手拢进袖子里,说:“那以后就让你家丫头去照顾我阿娘,抵债。”
我家丫头?谁?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姐。
小姐现在是贱籍,卖身契在我的手里,我们对外都说她是我的丫鬟。
我盯了林大夫良久,气愤地说:“你想老牛吃嫩草。”
“我才二十七,哪里老了?”
“芙蕖才十七岁。”
“又不是七十老翁娶十七新娘,有什么不能的?你要是把她嫁给我,那五十两银子我就不收回来了,还会另外给你五十两,五百两也行。”
我:“她愿意么,你就娶?”
我说媒都还会亲自问新娘子是否愿意呢,哪有让人盲婚哑嫁的道理。
“那你替我去问问。”
我看看店门口排得满满当当的男人,“等着吧。”
21
夜里,点心铺上板后,我问小姐:“小姐,你觉得隔壁林大夫怎么样?”
“别叫我小姐,你现在才是主家。”小姐一边揉面一边说,“林大夫人挺好的,昨夜有贼人进来,是他打跑的。”
我干脆把话挑明:“姐,林大夫说要娶你,你们昨晚说什么了?”
小姐手里的面盆掉到地上,整个人都定住了。
“姐?小姐?”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姐回神,俯身捡起面盆,“昨夜月色甚好,我算完账就写了首诗,正准备把诗绣在帕子上,贼人就来了,后来林大夫见到我写的诗,就聊了聊……”
我:“……那你觉得林大夫怎么样,是良人吗?”
小姐沉默了很久,才说:
“是不是良人,现在还看不出来。
“我害怕再遇到姓瞿的那种人,那么多年,温言软语海誓山盟,依旧是……
“而且我是贱籍,良贱不婚……上了圣旨的贱籍,也放不了良。”
小姐抹了抹眼角,强扯起一抹笑。
“我喜欢自己做点心挣钱,心里踏实。”
我抱住她,说:“小姐喜欢开点心铺子就开,不知道他是不是良人就先瞧着,瞧个十年八年的再说,至于贱籍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总有一天会好的。”
“嗯,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小姐反手抱住我,声音带着哽咽。
第二天,我找到林大夫。
“我家芙蕖说了,良贱不婚。”
“我给你银子,你给她放良。”
“她是上了圣旨的贱籍。”
林大夫:“……那我等着。”
22
我出名了,还多了个“半面红”的雅号。
找我说媒的人越来越多:
许多闺阁女子指定要找我说媒,因为我会询问她们自己的意思,并把男方的家庭情况和秉性告诉她们,不含一丝虚言妄语。
许多年轻公子指定找我说媒,因为我会顺手教女方一些大户人家小姐才会的东西,比如插花、刺绣和理账管家。
我在苏府学到的那些,虽然都学得不精,但教一般富贵人家小姐却已经很够了。
由我牵线的姻缘,不管多年后的良人会不会变成狼人,至少现在都是良配。
现在我出门,街坊邻居们都会热情地招呼我一声“红妈妈”,再不见以前纷纷避我如蛇蝎的盛景。
他们都说我是天降红娘。
我再也不是天煞孤星了。
我:“……”
这世上有二十岁的妈妈么?而且“红妈妈”是个什么鬼?
不过,托“红妈妈”这名声的福,我挣到的媒人钱越来越多,很快就从豆腐西施手里把店铺买了下来。
我不出门说媒的时候,就在店里帮忙卖点心收银钱。
“哟,红妈妈在作甚,可是在等着我呢?”
徐妈妈扭着腰肢一步三摇地过来,还对着外面排长龙的男人们抛了个媚眼。
我:“这是点心铺子,你庄重点。”
“切~”徐妈妈走进店里,才正色对我说:“我来找你说媒。”
我大惊失色,上上下下打量她,说:“你都快五十了,还想嫁人?”
徐妈妈一团扇拍在我肩上,“说什么呢。是我楼里有两个倔丫头,打死不愿意接客……老娘养了她们六年,算是白养了。”
“你给她们找个好婆家,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当谢媒礼。”徐妈妈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圣上快不行了,得赶紧把人嫁出去,否则国丧期间不得嫁娶,她们又得吃我许多米粮。”
我:“徐妈妈消息挺灵通啊。不过谢媒钱就算了,你留着给她们当嫁妆吧。”
“那我先替她们谢谢你了。”
徐妈妈准备离开,又转身对我说悄悄话:“新帝登基一般都会大赦天下,你看着时间去给你家那位放良。”
她走后,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姐。
小姐……小姐去了隔壁林大夫的药铺。
我:“……”
这两年,小姐不时就给隔壁送点点心,她说她跟林老夫人挺合得来……
我卖完点心,见小姐还没回来,给铺子上了板,溜溜达达也去了隔壁。
刚进院子,就见林大夫正在院子里负手望天,眼角还带着泪花。
“你在哭什么?”我问他。
“仇人将死,我高兴。”
“你高兴还哭个什么劲?”
林大夫不理我了。
夜里,我问小姐林大夫的仇人是谁。
小姐给我讲了个故事。
当今皇帝笃信道家长生之术,召集了许多道士入宫为他炼丹。
而林大夫的父亲是个御医,向皇帝进言说道士炼出的丹药有丹毒,让皇帝慎用。
皇帝震怒,赐死林御医。
林御医死后,原本想继承父亲志向的林大夫不愿再跟皇家有任何牵扯,和林老夫人一起扶棺回老家,也就是这里,定居。
现在,林大夫回乡近十年了,皇帝吃丹药也快把自己吃死了。
我:“……”
难怪五十两银子说给就给,五百两银子也敢随意承诺,感情家里以前也是当官的。
23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公文张贴出来后的那天,我拿着小姐的卖身契和籍契,去给她放良。
出衙门时,见到有官兵押着瞿知州全家往大牢去,我上前询问,才知道瞿知州因得罪过新任杜首辅,被革职抄家下狱了。
……
小姐拿到良民户籍喜极而泣,然后端起酒杯把自己灌醉了。
“醉了?正好。”林大夫不知什么时候摸进院子,牵起小姐的手,说:“芙儿,嫁给我吧,只要你愿意,我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你喜欢开点心铺子挣钱,成亲后照样可以开点心铺子。
“以后我要是纳妾收小不规矩,你就……你就废了我,让我绝后。
“答应我,好不好?”
我再一次对林大夫的脸皮厚度叹为观止。
林大夫给小姐赶了七百八十三回登徒子,小姐都没心软答应他的追求。
林大夫每个月都跟小姐求亲,小姐每个月都拒绝他一次,直到现在,小姐已经拒绝了他三十八回。
他现在居然趁小姐喝醉,趁虚而入。
无耻!
我真为豆腐西施不值,她居然眼瞎到三年都没看清这人的真面目。
“芙蕖才不会答应……”我说。
“我答应你了,去把东西都拿来。”小姐醉态可掬地一挥手,同……同意了。
林大夫疯兔子一般跑回家,转眼就提着个大箱子过来,似是害怕小姐反悔。
我拦住他,“她喝醉了,说话不作数。”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本小姐说到做到,呐,给你字据。”
小姐不知何时提笔写下应婚书塞到林大夫手里,抱着林大夫提过来的箱子回了房间,倒床上就呼呼大睡。
林大夫一张俊脸笑成了花,扬了扬手里的纸,回家去了。
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跳脚。
第二日,小姐醒酒后见到大箱子,听我说完昨晚的事,沉默了很久。
“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那,我们现在去把应婚字据要回来?”我小心翼翼地说。
小姐:“……算了,都已经答应了,我还是嫁了吧。”
我:“……”
“他挺好的。”
“……”
“反正他的家产全都在我手里,要是他敢负我,我就带着他所有的家产回娘家。”
“……”
“左右娘家就在隔壁么,近。你可以帮我教训他。”
我笑了,说:“好,我帮你教训他。”
……
小姐生下长子那天,我们收到了来自大少爷的信,信件是从徐妈妈那里转过来的。
信里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钦定老爷还朝就职,少爷和老爷已经在入京的路上,让小姐等他们派人来接。
小姐流着眼泪笑了。
“清凌,你替我给哥哥回信,就说让阿爹和哥哥不用挂念我,我已成亲生子,过得很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