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亦君死了。
拾得云听着听筒中传出的声音,忘记了下一步的动作。
溪昭暮的声音是颤抖的,可拾得云觉得还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他到医院的时候,溪昭暮坐在长廊的椅子上。除了他们俩连医生好像都没有,在他记忆中这是医院从未有过的空荡。
“她在哪?”
拾得云的声音,颤抖到接近于扭曲。溪昭暮没有半分同情他,她冷冷的看他,转身离开。
“天上。”
武亦君总是讨厌应酬,她讨厌拿婚葬礼收钱。拾得云简单的办了告别仪式,溪昭暮找了武亦君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和同事。
武亦君的舅舅紧紧握住拾得云的手说:“小拾,节哀。”拾得云忍不住的浑身都开始默默颤抖,他看见一项严肃的舅舅脸上映出了悲伤。
他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他更不知道武亦君的生命是怎样结束的。
第二天早上,他恢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家里,他和武亦君的家里。
蓝色和粉色交叉的床单,这是武亦君曾经最喜欢的梦幻。拾得云把脸埋进被子里深深的吸气。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武亦君生前身上的玫瑰花香。
客厅内,胖子和柯猪呜呜咽咽的趴在地毯上。他突然想起武亦君生前看的那部叫《忠犬八公》的电影。里面的小八,在火车站等着他等不到的主人,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胖子和柯猪也会这样等着么?
他过去,填满了水槽和狗粮。但它们却失去了往日的兴趣,扒着拾得云的裤脚,竟是要挤出眼泪来。那两双眼睛,就像当初武亦君看他的眼神,澄澈含着泪一样,好像永远不会失望和后悔。
他终于忍不住,逃一样的跑出了房间。重重的关门声,好像足够击落那两条小狗眼中的泪。
他再没有回去过那间房。
溪昭暮再管他来钥匙已经是几个月后,她好像早就知道他不敢再回到那间屋子中去一样,很自然地拿走了钥匙。
她或许是去找和武亦君曾经的回忆,但拾得云不会。因为他害怕,没有原因的害怕。他总是想起武亦君澄澈的眼睛,对他永远温柔的声音。他更不敢再去看那两条狗,邹兮悦和溪昭暮一直合租,她们早就牵了胖子和柯猪带到自己家。
拾得云总觉得,这样做,直到关于她的一切都在他生活中消失,他或许就不会害怕,不会想起自己曾于武亦君有过一段恋爱,一段婚姻。
他们的婚姻是成功的,但拾得云是失败的。
大概要过了一年多,7月份的时候,溪昭暮再次找到他,在咖啡馆见面。溪昭暮没有了当年看仇人一样看他的目光,平和了很多。拾得云其实挺诧异溪昭暮会来找他。他一直觉得他与和武亦君有交集的人都会慢慢远离。
溪昭暮笑着先说:“今天是她的生日了,一年多了。好像,比咱们在高中的时候过得还要快。”
“是啊,又要到伏天了。她每年都最讨厌这个时候。”拾得云的声音很沙哑,只要再提到武亦君他的声音就会沙哑的厉害。
“你也知道她是车祸死的,但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出车祸么?”
溪昭暮将两份文件摆在他面前,然后再没有说话。
拾得云突然觉得要背过气去,他甚至连打开文件的力气都没有。
离婚协议书。
拾得云颤抖地翻开其中一份,所有的条例都是他熟悉的。财产平分,房子归武亦君,两条狗也归她。拾得云什么都不要,他宁愿净身出户。
他又打开另一份,下方的女方签字赫然是武亦君。
婚后财产平分,股票证劵继续归本人账号管理,婚后收藏的所有古玩字画依据男方意见分配。房子出售,财产平分。两条狗归女方所有。
他突然觉得,两份文件是在质问,是溪昭暮的质问,更是武亦君跨越阴阳的无声质问。他使劲揉着眼睛,自从她的葬礼后他的眼睛一直酸胀的厉害。
“这不是成型的文件,算是半拟的草稿。我查了她的行车记录仪…”
她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
“律师事务所。”
她把他们房子的钥匙扔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火化的时候,她穿的什么?”
溪昭暮停下说:“旗袍。”
“什么颜色?”
“深蓝色,她最喜欢的。”
高中庆功宴后,窄窄的车厢内,他们不约而同勾住的手指。就是从那个时候,他们恋爱,再也没分开过。
他上上海交大,她在华东师范。毕业后,她留校当讲师,他去做编程。
武亦君喜欢这种平凡,即使日复一日。但拾得云会慢慢厌烦,而他回归曾经那种激情的方式有很多,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离婚。
他拟定了离婚协议,甚至认为自己没有亏欠她的把所有的都留给她。
可他却从来不曾记起,他们相仿的工资,却从不是相当的工作量。大学老师的工作,悠闲自在,每天工作时间不过三四个小时。而拾得云,7小时工作制,加班熬夜习以为常。
或许每一对离婚的夫妻,悲惨的从来不是被抛弃的妻子,而是以为自己很伟大的丈夫。
嘈杂的ktv包厢里,当他把头深深埋入女同事肩颈的时候,他就不再伟大了。
他把她当什么呢?
这一刻,他很清晰的感觉到他后悔了。
被他强制压下的与武亦君有关的记忆,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你喜欢什么花?”
“玫瑰。”
“啊?这么俗啊。”
“去看《泰坦尼克号》吧!大学电影院重映!”
“你怎么竟喜欢这些俗的。”
“哎呀,走吧走吧,男朋友不就得陪女朋友看爱情片么!”
“我告诉你,这只金毛叫胖子,这只柯基柯猪!”
“那我以后是不是该叫你胖猪他妈呀!”
他记得,《泰坦尼克号》里,Jack站在甲板高喊
“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接着是Rose的手包,再到手上的戒指,黑蕾丝遮住的眼睛,长镜头一拉把演员的气质全部展现。
接着是最经典的,他们俩在甲板接吻,音乐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后排的情侣忍不住的也开始亲,可是只有武亦君,一下哭着爬到他肩膀上。
“你说,如果注定了悲剧,他们还会想互相遇见么?”
拾得云再想起这句话,只觉得是凌迟。陈秋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果武亦君早就知道注定的悲剧,她还会选择注定的遇见么?
拾得云后悔了,人总是在失去乎再后悔。
后记: 那天楼下新开了一家旗袍店,展柜内摆着一件桃红色的旗袍,云锦制得,盘扣由领子一直到左襟。
我记得,她以前说过张爱玲给胡兰成的定情信物就是她穿桃红色旗袍的照片。那个时候我跟她说,你就自己买一套呗!我不会选样子不然你找好我给你买了,当作送你的定情信物!
她叹气,眼里满满的失落。
“算了,现在的旗袍都太土了,感觉风尘。”
她一直到死,都没能穿上桃红色的旗袍。
我定制了一件旗袍,又去手工店自己做了一个木盒。在上面画了一朵红玫瑰,虽然有点丑,但总归都是她喜欢的。
时间刚好卡在九月中旬,那一天多云有凉风。是她最喜欢的天气,我带着东西去她的墓地。墓碑上她的照片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还是她上大学时的样子。
“我来看你。”我在心底默默的说,我用木盒装着旗袍放在她墓碑下的石盒里,一滴眼泪,打在木盒上。酸胀了一年的眼睛,终于湿润了。
我看着她的笑,终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