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遗像》(1)

我六岁那一年冬天,姨姥死了。她死的那一夜,我姨和她在一起。

姨姥住在杨大湾,离我们村四十里,在东北方向,姨姥爷在前一年已经去世了,就剩下姨姥一个人。我姨去看望她,给她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那天下午,天上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很快地面上就白白的了,屋子里也显得冷了起来,我姨怕姨姥嫌冷,就把炉子点着了,炉子里的火苗微微地跳动着,从炉盖儿的边上冒出了几丝青青的烟,随后炉子里的火就着旺了,家里也顿时暖和了起来。姨姥靠着被褥在炕上坐着,腿上还裹了一件大棉袄,我姨也上了炕,握着姨姥的手问:“妈,炉子着旺了,不冷了吧。”

“恩,不冷了,挺热乎的!”姨姥慢慢地说。

“妈,你晚上想吃什么饭,我一会儿给你做。”

“就觉得那大烩菜挺香的,再蒸上一笼莜面那就更好了。”姨姥带着笑纹儿说着。

“行,那下午我就给做大烩菜莜面。”

雪没有停下来,一直不停地下着,房屋上、地面上已经积聚了厚厚的一层了。雪片就像鹅毛一般飘飘洒洒地,肆意地飞舞着。很快就已经五点多了,冬天的天黑得早,再加上下着雪,屋子里已经有些暗淡了,炕沿边上放着一块板子,我姨坐正坐在凳子上在那里搓莜面。当时那会儿,莜面是用手搓的,不像现在,做什么都有做什么的机器,而且为了东西看起来好看,卖起来好卖,多多少少有些添加剂之类的东西。莜面可以做好多东西,比如莜面窝窝、莜面洞洞、莜面鱼鱼,现在我姨搓的就是莜面鱼鱼,她的手法极其熟练,两只手一起搓,每只手上都同时搓三个莜面棒棒,不一会儿,长长的莜面就随着她两只手的快速搓动而多了起来,慢慢地就铺满了整个笼屉。

我姨做在火灶跟前儿,往里伸着柴火,然后一边拉着旁边的鼓风箱。当时我姨姥家没有电,她说她人老了睡的也早,就不需要电了,其实我认为那是为了省钱,尽管当时一度电二毛钱,所以呢,我姨就边往里伸柴火,边拉动着鼓风箱。鼓风箱哗啦哗啦地,不一会儿锅里就冒起了香喷喷的饭菜味儿。

终于,大烩菜莜面做好了。我姨收拾好了碗筷,坐在了炕上,给姨姥盛了满满一碗烩菜,那里面有土豆、还有豆腐,当然最多的是宽粉条,更美味的是那里有肉,是我姨家宰了猪给姨姥带来的一大块猪肉,要说起以前的那猪肉真是好吃,都是农村人们用粮食和野菜喂大的,一年到头来养个猪也挺不容易的,就为了冬天宰了留着过年吃,那会儿的猪肉就是放点盐就很好吃了,想起来真是惭愧呀,不像现在的猪肉,什么添加剂了,瘦肉精了,哎!都说是社会就是这样,要我说呀,社会就在人的心里,就看你想怎样对待社会。

好了,我们继续我们的故事,我姨给姨姥盛了一大碗烩菜,有给她夹了一筷子莜面,姨姥吃得那叫一个香,光听声音你都知道,姨姥的嘴吧唧着,一边吃,一边说着:“三女子呀,你这饭做得真好吃,比妈做的好吃多了!”

“妈,我这做饭还不是和你学的嘛,您呀是长时间没吃肉了!”我姨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嗯,这猪肉啊,真好吃,就是一年吃不上几回呀!”姨姥看着我姨说。

“妈,我带来的这块肉呀,够你吃一阵子的了,要是你吃完了,我再给你拿。实在没有了,我哥那里也有了,这个冬天呀,你就缺不了肉了!”我姨笑着说。

“哎!妈呀有你这么个孝顺的孩子也算是满足了!”姨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哀伤。

后来我听说,姨姥有六个孩子,最孝敬的就是这个三女子,其他的子女们也都一般,所以姨姥说起来就有一丝哀伤。

那顿饭,姨姥吃了好多,那似乎是她平时吃的两倍。饭吃完了,她抹着嘴,笑盈盈地说:“三女子呀,这是妈今年吃得最多的一顿饭!”

“妈,你要是想吃啊,我就经常来给你做!”我姨也笑着说。

没有人知道这是姨姥临走前最后的一顿饭。天渐渐地黑了,院子里已经看不清楚了,但雪依旧下着,这雪也似乎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我姨在洗着碗,姨姥依旧在炕上坐着。煤油灯已经点亮了,飘忽的油灯照亮了姨姥的脸,那张脸肃穆,沧桑,布满了皱纹,嘴角微微地上翘着,充满了喜色,这是因为,自己那最孝顺的孩子正在自己的家里和自己住着呢,能不高兴吗?其实人老了,他就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不争了,最希望的是自己的孩子能在成天在自己的身边转悠,哪怕仅仅是转悠,他就心里乐开了花。我的父亲现在还不是很老,五十多岁,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家还没有开火,每天晚上在母亲家里吃过晚饭就回自己的家睡觉,父亲下班比较晚,往往是我们吃过晚饭已经过一会儿了,他才回来,有的时候我愿意等他回来我再走,有的时候我就提前走了,我总在想,这样的日子很平淡,所以人们就忘记了珍惜,忘记了收藏,忘记了父母的头上何时增添了白发,更忘记了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长长的皱纹的,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尽管我的父亲还不是很老。

我姨洗了碗筷,上了炕和姨姥坐在了一起,陪着姨姥聊天,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在了墙上,一跳一跳地,像个精灵一样。院子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无边的黑暗包围了寂静的村落,连狗都很少有叫,它们也不想站在下着大雪的院子里,漫无边际地吠。说了一会儿话,我姨就铺好了被褥,然后对姨姥说:“妈,你上厕所吗?上的话,我和你一起去,一会儿我们就睡觉了。”

“上一个吧,要是半夜想上了,还吵你呢!”姨姥似乎很通达。

姨姥披了一件厚厚的棉袄,头上带了一顶白帽子,不知道为什么,农村的老太太基本都是带个白白的帽子,好像是帆布的,我也忘记了,只记得不是很高,但是很白很白,白得有点瘆!我姨陪着姨姥回来的时候,雪还在下着,但似乎小了一点,也不知道是看不清的原因,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地响。

睡觉的时候,我姨又在炉子里加了一些煤块,因为天比较冷,这样晚上就不会冷了。他们都睡下了,煤油灯搁在锅台上,它还亮着。这时,我姨说:“妈,我们睡吧。”

“嗯,睡吧!”说完,我姨坐起身来,吹灭了锅台上的油灯。

夜静极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姨姥低沉的鼾声,渐渐地我姨也有些朦朦胧胧了。这时候突然摆在地上的柜子嘎吱响了一声儿,那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就像有老鼠跳在了柜子上,我姨微微挺起头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下,地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但隐约中她感到柜子上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蹲着。人越是看不清什么就越想看清楚,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想搞明白究竟是什么,我姨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努力的想在黑暗中洞察出一些蛛丝马迹,她定定地看着摆着地下的柜子。她渐渐地适应了那黑暗,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蹲在柜子上,它来回挪动着,但没有一丝声响。我姨心里开始害怕起来,但又不想因此就把刚刚睡着的母亲叫醒,她还在心里想,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慢慢地她的意识又模糊了。

大概过去了那么一会儿,一种类似猫的呼噜声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我姨猛然间有惊醒了,她稍稍扭了下头,想继续看看地下的柜子,忽然间,他怔住了,心开始了猛烈地跳动起来,那只毛茸茸的东西果然存在,而现在它就定定地蹲在炕沿边儿上,离她的头也不过就一尺多远,它呼噜呼噜地发出像猫一样的声音,但那东西绝非是猫,因为黑暗中它得外轮廓竟然是圆滚滚的,像一个毛茸茸的圆球一般,我姨害怕到了极点,她不敢出声,她悄悄地把被子提到了头顶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儿,时不时地看上一眼,然后又紧紧地合上。就在她又一次看的时候,她发现炕沿边儿上蹲着的不是一只那东西,而是两只,他们并排蹲在炕沿边儿上,一动不动,只是发出呼噜呼噜地声响。

我姨想把母亲叫醒,可是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勇气说出话来,她现在似乎只能静静地观察着这两只奇怪的家伙,看它们究竟要如何。时间大概过去了有半个小时了,那两只奇怪的东西终于动了起来,它们沿着炕沿边儿,往过走着,离我姨渐渐远了,它们似乎走过了姨姥的头跟前儿,它们蹲在了那里。我姨从被子的缝隙看着它们,心里想如果这两个东西突然去咬自己的母亲的话那可怎么办?她越想心里越害怕,就憋足了一口气,猛地探出头来,“呀——”地叫了一声儿,只看见那两个东西由于受到惊吓一下子跳在了地上。姨姥被我姨这一声惊喊吵醒了,她翻了一个身,弱弱地问:“三女子呀,怎么了?你吓着妈了!”

“妈,刚刚炕沿边儿上好像有两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走动,不知道是什么了,所以我才喊的!”黑暗中,我姨紧张地说着。

“那现在呢,它们去哪了?”姨姥淡淡地说。

“它们……它们跳在地上了!”我姨还是很紧张!

“跳在地上了,你点着煤油灯,看看它们还在吗?”姨姥还是很平淡。

我姨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枕头跟前儿的火柴,终于她找到了!“嗤——嗤——”黑暗中她滑动着火柴。我姨点着了油灯,她轻轻地拿了起来,放在了炕沿边儿上,屋子里忽然间亮了起来,地面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炉子里的火微微地闪着,一切还和刚刚一模一样。姨姥闭着眼睛头也没抬,平静地说:“看到了吗,它们还在吗?”

“不在了。”我姨有些奇怪地说。

“睡吧,估计是你做的梦,要么是看错了。”姨姥说完,又渐渐地睡去了。

我姨吹灭了煤油灯,又放在了锅台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依旧是黑漆漆的。可这下,她是反过来调过去,可就是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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