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每当看到小小的飞机闪着银光从高空飞过，总要兴奋地大喊“飞机飞机快下来”，一遍一遍用尽全力。但结果毫无例外都是飞机永远不会理会我们渴望的嘶吼，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天际。只剩我们和沉甸甸湿漉漉的失落。那时的黄昏总是忧郁的，一切都充满了幻灭的味道。飞机像一个遥远的梦，承载着长大后的谜底，渴望提前一睹为快的我们被粗暴而无声无息地拒绝了。这种不被理会的抛弃感以及自己和未来之间的遥远感曾深深浸透了我好多年，甚至影响到我青春期时世界观的建立。那时我总是悲观的，认为美好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理想也总是遥不可及。因为这样与那样的原因，无从找准自己的定位，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信心是没有的，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点点才气潮汐般将自己间歇性地推到大家面前，那是一种甜蜜的恐慌。比起这种任人指点的荣耀我更喜欢隐匿在人群中，这让我感到安全。我常希望自己有一面带魔法的镜子，把想展现的展现出来，然后本尊躲在镜子后隐身，观察别人的反应，见势不妙伺机而逃。
这仿佛是一个隐喻。许多年之后，当我长大成人踏上社会，这种类似喊飞机的事情竟然一点都没有减少，反而潜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实在有太多看起来无望的事情，我们却天天在做，比如说对抗衰老，比如说追逐爱情，比如说通过满足物欲寻求人生的终极幸福。年轻人热衷于把自己装扮成富有的样子，生活却捉襟见肘。女人们买大量的护肤品企图留住年轻的容颜却发现收效甚微。情侣们到处涂鸦两人的名字纪念爱情不死。然而该老去的还是在不停的老去，该消失的还是在不停地消失，都是在捕风捉影。自然界的规律不可逆，人却妄想着改变或留下。谁曾想到就算是刻石记功，也难免有年久风化的那一天。
这个社会习惯于蒙蔽与自我蒙蔽，每天都有无数的媒体鼓励我们要努力工作，实现自我价值。与此同时也有无数的自媒体鼓励我们要大胆消费，透支收入和快乐。人们夹杂在这两股力量之间来回奔波，感受着电光泡影的幸福一闪即逝。而童年时因为喊飞机带来的无望失落也重新以另一种方式回归，仍在困扰着已然乘坐过飞机后的我。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名叫西西弗斯的，因为触犯众神被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巨石太沉重了，每当西西弗斯即将抵达山顶时石头都会滚落下去。这样他就不得不重新开始，继续推石上山，继续滚落山下，在一次次的前功尽弃中消耗掉自己的生命。这和《阿飞正传》中的无脚鸟的故事正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个故事当然有些悲情，但却给我深深的认同感。当我每每结束自己一天的工作，坐在回家的车上，望一眼窗外的车灯路标，内心总会升腾起些许的无力。我忽然相信即使是飞机上的那些衣着华美日日忙碌之人偶尔望向舷窗外的云海，也会生出这种感觉。在童年的我们悲哀地目送他们远去云端之时说不定他们也在渴望着做一个不必为工作所累的儿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童年时的我们就大可不必太难过了。因为大家都一样地难过。
飞机是不会下来的，因为它存在于我们的臆想当中。每当如愿以偿，总会生出另一些烦恼，无休无止，永不安宁。
我们应该这样想：说不定众神让西西弗推石头不是在惩罚他，是让他强身健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