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的礼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天互赠的礼物,如清风,亦如顽石。

那一片看上去并非某家传统的祖陵地界,却这么垒起一座新坟,想来,这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王晓太熟悉她的一贯的风格,一意孤行,不近人情,以至于众叛亲离。

王晓紧挨抱着遗像的女儿垂立在坟旁,她竟看到对面的老父亲在偷偷地抹眼泪。这看似情理之中的举动,多少让她有些诧异,说实话,父亲能来就不错了,葬礼现场就几户本家亲戚和个别应该是生前旧友在场。

张秋晨终究选择死后落叶归根,回老家安葬,然而,却归而不归。买了一块新地,把自己的坟墓孤伫在一个小丘上,隔着一曲快干涸的沟渠,望向一处房舍。那房舍如今是一排村小,原有的老屋基早就随时间灰飞烟灭了。

从山上下来,谢绝了几家亲戚留下吃饭的好意,王晓带着女儿和父亲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几人在路上踱步慢行,王晓让走在前面的女儿先上车,把相框在车上放好。女儿看了俩人一眼,戴上耳机,钻进了车内。

王晓拿出烟,抖了抖,递给父亲,父亲摆了摆手,王晓擎上一支,打上火,老练地深吸了一口。

远处的大山,几缕青烟从后山袅袅升起,化为烟云,近处田畦交错退叠,青苗郁郁葱葱。偶尔鸡鸣狗吠。

父亲转过头,交给王晓一样东西,是一串家里的钥匙。

“别,这么多年都没瓜葛,死后我还要背个包袱,让她阴魂不散跟着。”王晓直甩手。

“王晓,你嘴能不能柔软一点,你妈都走了。”

“柔软?你问问她,她何时给过我们柔软?”

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串钥匙上面,吊坠着一支塑料线编织的小金鱼,在手上荡来荡去。

父亲说她走之前交待过,那房子王晓是唯一继承人,以后是留是卖,王晓自已作决定。

“不过,你得过去看一看,总得做到心里有数。”父亲随即补充道。

父亲还想说什么,又缄默下来,俩人望着身后那座小丘,有些晃眼。

一个月后,一辆车子在市区转了一圈,开到一处普通的住宅小区,门卫看了一眼,王晓报了楼号,在楼下没找到位置,就把车靠在小区道路的一角。

她终于还是来了,她离开这个家整整十六年了,她曾发誓再不会踏入此地。这个地方,见证了她从初中到高中的少女成长历程;见证了父亲在常年视若无睹的状态下可怜兮兮的生活;见证了王晓唯一可以依赖的麻圆,那只猫在楼下被车碾死;见证了最后自己带着另一个生命绝决地逃出来的日子。

王晓打开门进入屋内,屋里四门紧闭,掩着窗帷,一层薄灰罩在台面上,在少量的光线下呈现出亚光色。空气中漫着一股灰尘和隐隐发霉的混合气息。

王晓掀开窗布,把窗子和阳台的门打开,让气透进来。客厅的沙发,桌子几样家具都盖着塑料布,那些家具她还有印象,都是她在家就有的老样式。唯一墙角立着那把还算新的衣帽架,她没见过。王晓知道,家里唯一离不开的是衣帽架,张秋晨每次外出要穿的衣服都挂在上面,她的衣着必然是一丝不苟,严丝合缝。

王晓撩起沙发上的塑料布,缓坐下来,环顾四处,浮尘中一物一件,又慢慢涌上心头,但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那些过往都走到时光的背面,现在留下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说实话,这个家在她离开前,很多东西都在心中成了碎片,除了冷漠,压抑与墨守成规外,没有一丝家的恬静美好可言,除了张秋晨这个名字,诗情画意。

王晓从沙发撑起,准备去里屋的房间看看。这时,手碰到放在沙上的那串钥匙,小金鱼,头顶一点朱红,玲珑嘴眼,活灵活现。

那条鱼跟了张秋晨一辈子。

秋晨长到三岁时,她在那户人家,都不知道每天操持着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从早忙到晚的、叫姨娘的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那是个大家族,祖父是前清光绪时的举人,在上海盐业稽查处任盐税官,到了民国时,感到时局越发不明,局面每况愈下,就辞官回到家乡,用多年积攒的银钱置办了些田产,自己又识些民间医术,又在旁边开了家药铺。但是,维持一大家生计主要靠出租田地所收的租子。

祖父膝下三儿两女,秋晨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和另外两名在外地上学的兄弟不同,他从小不爱读书,性情散漫,早早便离开学堂,到父亲药铺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祖父本想让他跟着开方抓药,可就他闲不住的性格,总坐不了堂,担不起责任,后来也就罢了。

家里就让他管理那些田地,平日负责除了收租的往来账目,还有督促长年短工日常的各项农事杂役。

父亲早早成家,娶了个老婆略识些字,手脚也麻利,就帮着一起管管账,后来父亲落得当了甩手掌柜,成天闲着在外喝茶吃酒、混着场子听戏。

家里谁也管不了他,他也有理由,谁叫身边没有添一个半个男丁,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孩。不管是书香门第,还是耕读之家,传宗接代的观念依旧在家族里根深蒂固。

不久,由祖父作主,续了个女子给老大当妾,进门时年芳十六七,圆了房,没过多久,肚子就有了迹象,生出来又是个“赔钱货”,一气之下,大屋上下谁也没有好脸色。这个女子就是秋晨的母亲,所说的“赔钱货”自然就是秋晨。秋晨的名字是祖父取的,秋晨稍懂事后,明白祖父一直在等后面的“春午”、“夏未”或“冬夕”,自己就和各家的“招弟“是一回事。可后来,母亲一直没有遂这个家族的愿。

母亲被父亲的大老婆故意穿小鞋,呼来唤去当下人使唤,她天生温良胆小,最后竟被赶出了大屋,到杂房里同下人同吃同住。

秋晨断过奶,被祖父母接到一边跟着生活,她和另外两个姐姐在一起,倒也相处融洽,虽然老大家没给家族添个嫡长孙,不过祖父对几个孙女还算呵爱,祖孙其乐融融。

长到三四岁后,秋晨心里隐约觉得应该有个娘,不过一家人谁也不给提及,他有一回到后厨看到一个厨娘,竟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厨娘看见她,眼神亲切又欲言又止,秋晨那一刻明白那应该就是她亲娘。

从此,她就换了性子,恰恰和他父亲小时一模一样,变得顽劣,不听招呼,她开始在众人前使绊。每次在药房,趁祖父和其他人不注意,故意把抽屉里的草药随意抓起和其它混淆一起,要不就是把瓶瓶罐罐打碎。祖父一气之下,把她赶出去,她攀上院后猪圈的矮墙,上到屋梁,在一棵老黄楝树上拿石头瞄着人打。

有一回,被父亲抓住,关在房间里,她竟把父亲的烟膏拿来装进瓷盒子里,用打火石一把点燃,整个后院里,好些天一阵奇香,弥漫在整个前庭后院。

最后的结局,秋晨被送到了母亲身边。从此,如了她的愿。

母女终于在一起,秋晨才仔仔细细打望母亲。母亲白白净净,身段小巧,除了有点胖,模样挺耐人看,一瞧就是个贤良,厚道的人。不过,母亲幼年没包过脚,这在当时是被划分为娘家有没分量的标准。不比大娘那双缎面绣花鞋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很讨上房那些人的喜欢。

“姨娘是一双大脚,下田的,丑得很。”两个姐姐每每看见都要争着闹,连下人都掩着嘴嗤笑。

“娘,你脚为啥不包呢?包了,多好看啊。”秋晨时常恼地问。

母亲只管抿嘴笑着,不出声。

那年腊月初八,一大家子清早起来,拢在一起照常要吃腊八粥。腊八粥初七就开始熬制,大米、糯米、红豆、花生、莲子、红枣、百合……秋晨和母亲,还有几个下人一起从洗到浸泡到开始熬煮,忙了大半晌。

秋晨帮不上忙,不过也跟着蹦蹦跳跳,跑前跑后,捞起小布袄袖子,整个人趴在缸里淘洗着各种水米,那些浮浮沉沉的米豆像鱼儿在指缝间滑来滑去,甚是欢喜。

天刚亮,一大家人在正房里安座,等着上腊八粥,下人陆续端来,先给老爷和老太太上了一碗,然后给少爷小姐也盛上来。

厨房里还熬着一锅,秋晨守着母亲,等着第二锅出来,好和母亲也各盛一碗。可还没等第二锅出来,人已馋得只吞口水,本想给母亲讲,但母亲肯定会说她不懂规矩,上房人都没吃完,哪轮到她。

就趁母亲蹲在灶口忙着退柴火时,她偷偷地舀了小半碗,端在手上,烫手又烫嘴,生怕被母亲发现,手一哆嗦,碗就翻了,顺着小袄的袖口倾倒进去。秋晨顿觉胳膊一阵粘糊钻心的疼痛,围着灶台边跳边哭喊,母亲见状,赶忙解开她的衣袄,没想,着急拉衣袖,一块滚熟的皮就顺势揭了下来。

下人将此事给上房的一讲,祖父就叫人从院里撷了几片芦荟,在石碓里舂成浆糊状,塌在溃烂处。没想到,小孩子皮肤愈合快,很快伤处就结了痂,半个月后,硬痂一落,一只完好的手又安然无恙,只是那只嫩皮肤上出现了一个惊人的变化,长出了一只栩栩如生似鱼的图案,手臂一动,鱼也跟着生动地欢游起来。

王晓打开自己的卧室,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床,没什么都没有。

她又推开曾经的书房,书房是一间小卧室改的,为了让她能专心的读书和做功课。

迎头桌子上的书架,数理化的课本历历在目,还有几本三毛和张小娴的小开本书,兼有父亲的几本中医药典也还放在上面。当初,王晓搬来时就觉得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美得不行,现在想想,藏在书房里的时光是她不多的幸福时刻。

王晓退出来,过道斜对面就是张秋晨的卧室。王晓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她犹豫,好像那扶手烫手,像去偷窥一个陌生人的房间。俩人多年的形同陌路,让她都不大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她抬起头四处看,又笑想这是白费功夫,屋子里别说照片,连普通的装饰都很少,这个家源自她一贯的习惯,像白水一样寡淡而无味地活着。

她又想起什么,折回书房,在书架里翻找东西。她打开抽屉,终于看见读高中时的小相框平躺在里面。

那是她当年离家走得急,忘了拿的,她拾起相框,学生时代的自己,年轻又敏感得出奇,那双眼似看着远方,又透出一丝伤感。这张照片是高中同学出去玩时拍的,她觉得不错,就洗了出来。

她慢慢地擦着相框的玻璃,突然触到相框的背面镶着纸一样的东西。她翻过相框,后面贴着一张折叠的纸。

她取下打开,上面有一行涓细的小楷钢笔字,“王晓,卧室衣橱里留有一个袋子给你——张秋晨。”

她到底给我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如此神秘?

她回到那间卧室,打开衣橱,里面一排用防尘罩套着那个年代黑灰色正装,没有什么多余的款式或者鲜艳颜色,像复制粘贴在一样,整齐划一,又刻板森严。

王晓伸手插进去,翻了翻衣服,一股浓重的樟脑味扑鼻而来,里面并没什么发现。王晓正要关上衣橱门,突然,上面的隔层有一件叠好的毛衣跳入视线,那是件与周围不一样的紫色羊绒衫。王晓记得,那是她参加工作后领的第一份工资给张秋晨买的。本想也给父亲买条领带,结果发现钱不够,只好给买了枚领带夹。

她踮起脚试试够不着,就搬来凳子,站在上面,把毛衣取下来。这时,一件东西从毛衣中滑落下来,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王晓从地上拾起,文件袋口贴着封条,上面写着“王晓亲启”,还在封口处盖了几个私人的印章。

她随手拆开,里面有不少零七碎八的东西,王晓拿着袋子,走到客厅。将东西一股脑儿倒在茶几上。

一只老款的女式“浪琴”表,摆在了桌面上。王晓清楚记得,自她记事起,从没看见张秋晨佩带过任何首饰或者项链,这是她最昂贵的一件随身物品。她曾说什么昂贵的黄金珠宝都不及一样东西,就是时间。时间可以决定一个命运是向光明或者黑暗,但时间也有个致命的弱点,怕抗争,你抓住了,时间就是你的,你放弃了,时间就成了一段回忆。

张秋晨曾自豪地讲,自己是抓住了时间的,所以,从此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就在秋晨五岁时,那年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大事。首先是外面的世界出现巨变,全国解放了。不久,一个工农兵工作组就进到了乡下,宣传一系列的土地政策。

也就那一年,祖父家的佣人走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地,虽然还有部分在种,不过很多都已闲置荒废。

大人们缄默其口,但明显从脸上能感觉到外面刮来的风越来越大。不过,在祖父的眼里,都没激起什么波澜,他依旧在药铺上给乡人看病。

秋晨年纪小,不记得什么,唯一的印象就是祠堂旁的那间私塾停办了,变成了新式学堂,由几个年轻的老师接管。这下再不只有那摇头晃脑的男孩可以坐在教室里,她一个女子也可以去上课了,这是她从母亲那儿听来的。

秋晨自从成天跟着她娘,不受大屋的人待见,她便破罐子破摔,已然成了家里的“浑元天尊”。唯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只有那间离得不远的私塾。每次她都趴在窗子外面,听那些闭着眼睛、装模作样的子弟跟着一个留山羊胡子、穿一身长袍的老先生依依呀呀像念经似的念着《幼学》或者《增广贤文》,她虽然听不懂,但心生欢喜,可她知道那里不是她这等女孩能随意进去的。所以,她又恨里面那些小孩,只要看着老先生拿竹板打那些念错字的小孩的手心和屁股,她就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活。

现在听说,她也可以去学堂念书,就别提有多高兴。虽然要等到发蒙年龄才能入学,可她和往常一样,依然爱跑到学堂外去凑热闹。

有一天,她从学堂蹦蹦跳跳回家,发现祖父的药铺破天荒地紧闭着,院子门前不少人进进出出,都显得很忙。

秋晨走到院子后面,看见两位姐姐低着头站在台阶下,谁也懒得搭理。她去后厨寻母亲, 见母亲没在,又奔到正房去找,刚要跨进门,看见母亲站在侧室外抹着眼泪。

原来是临到晌午,有人唤父亲起床吃饭,竟发现人已没了动静,硬僵僵地死在了床上。

听说是进乡的工作组一来,便四处传言,要进行土改,把有田产的全要分出去,还要把人抓起来进行彻底清算。这一惊一乍的消息,让秋晨的父亲成天提心吊胆,平日里少不了的大烟因烟贩抓的抓,跑的跑,也没了着落,加上受了点风寒,终究邪毒入身,人就没捱过去。

办完了父亲的丧事,祖父把秋晨的母亲叫到跟前,讲现在新社会也不允许再有妾室,既然老大走了,这个家境一天不如一天,趁年轻,让她换个人家。

母亲说她肚子又有了眉目,总得等她生完了,给老大留个后,才算没白进张家一回。后来,生下来果真是男孩,只不过是个死胎,祖父摇着头,长叹了一声。

在祖父的安排下,母亲嫁给张家远房叔伯的后人,祖父不想自己的子孙以后跟着外姓。

秋晨跟着继父在一起生活,她母亲先后给家里添了三个弟弟,但继父待秋晨始终视如己出,并不偏心。继父虽是个老实巴交种地的农民,对几个孩子教育却很上心,所以到了秋晨发蒙时,顺理成章就进入小学念书。

秋晨念书很勤奋,人也聪慧,特别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让很多男孩都自愧不如,终于小学毕业,顺利地考入县里的初中。可一个靠种地的农户家,几个孩子要吃要穿要读书,靠几亩地,家里实在供不起,母亲就和秋晨商量要不就别读了,反正长大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读那么多书不如早早学会如何料理农事家务,再等几年,争取相个好的人家。

秋晨打死都不干,躺在床上生闷气,叫她吃饭也不应,她第一次和温顺的母亲产生了龃龉。

家里拗不过,继父只好想方设法四处借钱,加上学校觉得秋晨是个读书的苗子,几次三番来做工作,又减免了学校的生活费,就这样,秋晨背着被子,继父挑着上学的口粮,俩人走路到县城,入了学。

初中三年读完,秋晨成功考取到免学费的市里的师范,不过还没等开学,就响应全国上乡下乡的号召,插队到农村参加劳动建设。等后来回城读完师范,就被招进了一家国营煤矿的子弟校当老师,从此再没回到乡下。

桌子那个靛色的小布包里有一对发暗的柳叶金耳环,这个应该是姥姥送给张秋晨的吧。从没看她戴过。

还有一张银行存折,存折里面竟夹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王晓已没有印象。照片的背景感觉是在乡下,有张秋晨,有自己,几个人都只有一个侧脸,还有坐在石凳上抿着嘴笑的姥姥,应该是父亲抓拍的,大家感觉都在躲,也不知在躲着什么。

那个家,那几年,好在有父亲这个柔软的男人。王晓拿着照片犹自暗想。

父亲和张秋晨是在同一个煤矿厂的职工。当时还在子弟校教书的张秋晨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了厂医院的父亲,俩人彼此有了感觉,走在一起,不久就结了婚。父亲后来讲,俩人结婚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就在厂单身宿舍挤在一起。结婚当天双方家人在一起简单吃了饭。你们姥爷姥姥,也没有特意表态,只是你姥姥拉着我的手一再说,凡事以后能让着她点,那是个犟牛的性格。想来你外婆还是最了解她的。

父亲后来还问过张秋晨,为什么火急火燎地这么快就要结婚?她说,时间多精贵,结婚生了娃,就该好好工作,厂里多少建设等着人去做。

后来,张秋晨从子弟校调到厂办,又从厂办去了工会,最后一直干到从工会退了休。

张秋晨的话有一样没有错,她是真的扎扎实实干了一辈子工作,除了忙工作,好像没有其它事让她操心,以至于她的另一个愿望,生孩子的事却没那么快实现。

这一点父亲十分清楚。张秋晨当年在北方农村插队时,把自己当男人使唤,和一帮社员在大冬天零下十多度的气温下,泡在烂泥地里修水库,劳动量大,又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吃,按父亲的话说,最后造成体虚寒重,很难怀上孕。所以有王晓时,她的年龄已不小了。

父亲在厂医院,本来是有办法的,找了人开了中药慢慢调理,可她有一顿没一顿吃了段时间,嫌碍事,就停了。父亲是个南方人,天生好好先生,只能处处小心好言相劝,以免触及她痛处,引起反感。

王晓有时在想,张秋晨和父亲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感情?那个年代,也不比现在的人如此情感露白,你爱我,我爱你。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内心最清楚。但在王晓看来,父亲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好脾气的男人对她本能的怜悯。

印象中,她在工作上的忘我,已经超出了一般人的认知。王晓觉得,那不是恪尽职守,或者废寝忘食,而是一种不顾自我承受能力的证明和逞强。

最能表现的,还有王晓迄今脑海中都会出现的那身衣着,从没见过有人的穿着会如此单调和乏味,春夏秋冬在张秋晨身上没有任何起伏变化,永远是一身深色的,严整又封闭的装束,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透不出一丝阳光。

她的话也在这身装容下,显得十分稀有,每说的一句,不是在和人商量,而是简单地告之。

老好人的父亲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左右穿插,把无生气的点滴话语填上软绵绵有温度的气息,让这个家不至于冷清。王晓认为父亲是这个世界不多的高情商的男人,可自己很遗憾没继承父亲性格上的优势。

家里只有一次例外,那还是王晓刚上初中,有一回,张秋晨破天荒地早早下班回来,脸上难得的和蔼,神态中更是多了一份稀有的母性的祥光。父亲下厨,她帮忙,一家人少有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轻松、融洽的饭。

王晓记得很清楚,张秋晨那天脱掉衣服,换上一身薄的家常服,和父亲开了一瓶红酒,王晓喝着果汁。等几个人一起举杯时,王晓看见衣袖那只鱼的图案若隐若现,那堆在皮肤上堆积的鳞甲扭来晃去,像要从袖筒摇曳出来。她这才发现张秋晨长胖了,精神有些慵懒,丰腴的身体难道真会改变一个人的脾性吗?

张秋晨察觉到王晓在注意她的手,淡淡地看了王晓一眼,王晓赶忙低下头吃着饭,她拢了拢袖口,把那只手放下,和父亲说着话。

等大家吃完饭,她早早上床后,父亲走到书房,告诉王晓,你妈怀孕了。

全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事,虽然来得有些迟,不过,总算这个家有了一份新的期盼。

但是好景不长,后面发生的一件事,让好消息戛然而止。

几个月过去,张秋晨肚子开始显怀,原先的正装很难再穿上,让她换上宽松的衣服去上班,她是万万不肯的,所以就听取父亲的意见干脆提前请假在家里安胎。

那天,王晓回到家,父亲在厨房里做饭,王晓径直进到书房去写作业。过了一会儿,她口渴,出来倒杯水,一不小心,撒了些在地上,她也没留意,喝完就进了房间。

稍后,就听见外面啊的一声,接着就是父亲跑出厨房的脚步声,边急着喊,这是怎么弄的。

王晓打开门,快步走出房间,看见张秋晨从地上扶起坐在沙发上,父亲问有没有事。她摆摆手,神色惊魂未定,然而只说脚扭了一下。

王晓看见地上那一小摊水。

一周后,王晓记得父亲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在家躺了一周就下了床。父亲再怎劝也无济于事,她又穿上那套合身的深色正装,去到单位上班。那条鱼又游进了衣袖,隐秘在封闭的身体里。

后来一天,父亲带回来一只圆圆的小猫,通体橘色,说是楼下邻居送来的,父亲的用意很明显,是想拿给这个家换换气,解解闷。

王晓给猫取名叫麻圆,后来猫越长越胖,身体像个油桶。小家伙天天躺在椅子上睡大觉,等王晓从学校回来,就去蹭她,然后待在书房陪着做功课。直到王晓上了高中,猫才由父亲接管,王晓周末从学校回来,麻圆还是一如既往地亲热。

高二那年,学习压力陡增,让王晓的性格变得烦躁,找不到倾诉,麻圆成了她不多的慰籍。

就在一个周末,她从学校回到家里,没见到麻圆迎上来,她放下书包,去房间睡觉。

等到父亲叫她起床吃饭,她在桌上想起,就问看见麻圆没有,父亲说没见着,不过觉得猫经常从窗子翻到外面,也是有的事,就没在意。

等到第二天中午,照常没见到猫的影子,王晓慌了,就跑到楼下去找,却发现路边一只垃圾桶里被丢弃的麻圆的尸体,那肚肠暴露的模样,像是被车碾压的痕迹。

王晓回到家,好好哭了一场。父亲安慰,实在不行,再去找人弄一只来。张秋晨坐在沙发上轻描淡写说,这样的畜生养不熟,到时又丢了或者死了,徒增烦恼。

王晓看着她,眼里没有丝毫的情感,感到自己像抱着一块透明的凛冰,王晓觉得这一切像个阴谋,心里冷到了极点。

好在不久,姥姥来到他们家。姥姥还是第一次来他们新搬的房子。自从姥爷去世后,父亲曾经多次接姥姥来住,她都不愿意,说住在乡下的老屋,王晓几个舅在镇上又离得不远,各方面都习惯。

这一次,姥姥说来瞧王晓。王晓在高中的学习日益紧张,有三年没回过乡下,她想孙女。

本来只歇个三五天,姥姥就急着要回乡下老屋,在父亲和王晓的挽留下,姥姥又才多住了几天。平时姥姥就睡在王晓的房间,王晓周末回来就在客厅沙发上临时对付两晚。

大部分时间,独留姥姥一个人在家,城里又不比乡下,邻里大多为点头的浅交,没什么来往。好在姥姥苦出身,劳累了半辈子,每天在家也闲不住,收拾这,整理那,父亲劝也劝不了,只得再三叮嘱注意安全,特别是不要拖地,怕湿地摔着。

王晓喜欢姥姥,老人家虽然话不多,但人很乐观。她对王晓说,晓晓,没什么过不去的,日子一天一天活,身体是自己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姥姥的性格一点没遗传到她的女儿身上。张秋晨对她母亲的到来,依旧不冷不热,只顾工作,回来和老人也少言语,只叫不要乱动厨房,有王晓父亲做饭就是了。每每,外婆听见就束手一旁,抿着瘪嘴轻笑,那双浑眼竟有说不出的宁静。

有一天周末深夜,王晓从沙发上醒来,发现张秋晨站在客厅的窗前,外婆上洗手间出来,从衣帽架随手取下衣服披在她身上,她抱怨怎么还没睡,这衣服不是睡衣,就又挂回衣帽架上。

王晓很想姥姥留下来,又很想她早早回乡下去,七老八十的年纪何必在此受这种气。

姥姥离开不久,王晓终于和她进行一次正面交锋,起因只为一次学校家长会,父亲去开的,回来在书房找王晓谈话,说近几次摸拟考,成绩下滑得不少,而且老师反映一段时间在课堂上人心不在焉,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王晓进入高中,成绩在同年级几次考核下来,都在二百多名以内,如果稍加努力,是能够考取一所不错的大学,这或许是张秋晨不找自己麻烦的原故,王晓每次在想。

正当父亲和王晓在一起探讨学习下滑的原因,张秋晨走进来,随后知会让父亲先出去,父亲犹豫了一下,拍了拍王晓,轻轻带上门。

“说说,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精力不够集中。”王晓谨慎回答。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硬皮的笔记本,“这就是你的原因?”

王晓一看那本风景画的封面,就反应过来,那里面全是躲在寝室被窝里抄的一些歌词,还有自己胡乱写的一些情绪文字。

王晓下意识,一把就抢过来,终于抬头怒视起对方。

“你知道,为了你,这个家多不容易?”张秋晨不无失望地说。

不说还好,这一说,王晓立刻找到攻击的阵地。

“你确实不容易,搞得这个家不像个家的样子。”

她狠狠看了王晓一眼,眼神里的火随即黯淡下来。

这次谈话,并没起到好的效果,反而成了王晓继续下降的起点。

后来,这对母女之间再没发生更大的冲突,或者说,父亲在家里充当了那道海绵的墙,亦或者张秋晨照旧没时间顾及家里,那时她已是厂里的工会主席。

王晓那一年终究没考上大学,父亲后来问她的意见,要不要复读?王晓说如果自己能作主,她决定不读了,她想找个地方上班。

在家等了大半年,王晓通过厂招,进了煤矿下属一家运输公司,成了一名调度员。

一开始的工作对于初入社会的王晓蛮有新鲜感,由于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加上父母都是厂子里的人,同事们并没把这个小同事当外人,对她各方面都给予关照。

待王晓慢慢在岗位上熟悉后,她便有了想从家里搬出去的打算,但她没找到一个好的理由。

正好,有一次参加公司组织的联谊活动,在厂里的舞厅里,她认识了一位售票的青年。青年一头长发,原先是学画画的,没画出来,就顶了他母亲的班,在厂舞厅卖票。

在一般家庭来看,当时没人会喜欢这类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年轻人。但王晓一眼就瞧上了对方。小伙子也雾里看花,半中半意和王晓交往,这对情窦初开的女孩往往是致命的。还有一点重要因素,小伙子在厂宿舍顶楼,有属于自己的一间鸽子楼的小房子。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原因成为不容拒绝的条件。

王晓有一天召集家人开了个家庭会,说自己怀了孕,要和某某人结婚搬出去。

父亲没法说什么,踌躇着,他看向旁边的张秋晨。希望先听听她的意见。

“结婚不结婚,先不说,这孩子是不能要,生下来,也跟着受罪。”张秋晨没看王晓,望着一旁的丈夫,好像只有俩人在场的样子。

王晓一听,性子就起来了,又回想起这些年在这个家的憋屈感受。不加思索,嘴一滑,就嚷道:“你怀不上孩子,我怀上了,你就妒忌我是不是?!”

张秋晨转脸盯着王晓,突然眼神寒光逼人,抬手扇了她的脸一巴掌,“浪琴”在王晓眼角刮下了一个大号的“,”小沟槽,血慢慢从粉白的真皮中浸出来,随着脸颊滴下来。两个女人都没有动,木讷地看着旁边的男人慌了手脚。

茶几上那些七七八八东西里,只剩下一个生了锈的铁烟盒。随手掰开,里面有一撮用皮筋扎起的细细的毛发,还有一条红绳的手链,上面有一块雕着牛的小玉坠子。王晓把东西拿出来,发现盒底部衬着半张烟盒纸,上面好像有字,取出一看,歪歪斜斜写着——“孩子农历11月初八生,身体有病,没有办法,给恩人磕头了。”

王晓扔掉所有的东西,呆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点上一只烟,吸了一口。她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小时候去医院的依稀片段,可记忆就像烟雾中闪烁的火星,似幻似真,若晦若明。

她终于想到了父亲,她要跑去搞清楚,关于自己和这个家那些尘封往事的所有真相。

父亲一声叹息,告诉王晓,捡她的那年,大概是秋晨也觉得自己没希望能再生孩子。其实,当看到弃婴身边留的那张纸条,他当时是不愿意收养的,是秋晨执意坚持,说半条命,也是命,既然遇见了,咱就赌一把。

这一赌,可没把俩人给犯难,把孩子带到厂医院,查来查去根本查不出个结果,就转到市里医院,结果检查出是先天性心脏病,确切的医学名称叫“房间隔缺损”。因为孩子太小,做手术风险大,必须要等到三四岁以后才能动。

在这期间,因为心脏的缺陷,幼年的王晓比一般的孩子身体差许多,经常感冒和咳嗽,身上还出现紫一块,红一块的印迹,有时嘴唇和舌头上都有。几家幼儿园都担心孩子的病,没敢接收。秋晨本想让自己母亲来帮忙看孩子,又觉得继父那时身体不好,离不了人,也罢了。她只好和丈夫托关系把自己从子弟校调到厂办,想着工作轻松一些,随时能把孩子带在身边照顾。

一直到五岁后,才带王晓去医院把心脏手术做了。庆幸的是手术很成功,身体恢复得不错,但是依然不能和正常小孩相比,体质比一般孩子差,特别是怕累着。

王晓现在回想小学和初中时,班上老师和家里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班主任较一般的同学更关心她的各方面情况,她上体育课因感冒请假的比例也很频繁,但学校老师都不会说什么。直到高中,她的身体才慢慢变好起来。

你俩性格太像,谁也别想作谁的主。如果俩人各退一步,事情哪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也是各自的命。”

对呀,这不就是各自的命吗。王晓一气之下,从家里搬出去后,就和卖票的青年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没几年,又一气之下,和那身无长技的丈夫断了关系,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到现在。

除了偶尔和父亲通过电话,她和这个家一直没有什么联系。直到几年前,父亲和张秋晨离了婚,她生病,父亲义无反顾又回去照顾,王晓才到医院看过她一两回。

“不过,那次孩子流产的事,你妈从没提及过你,她只怪她自己。她想再添个孩子,一直是她的心愿。或许——这也是她多年的病根。”父亲补充道。

原来她是知道当年没保住孩子那件事是因她而起的,那或许是她最后的希望。

“人生就这么回事,现在看来,虽然她算不上一位好妻子,但还是一位不错的母亲,你的身世,就当她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吧。”父亲末了叹道。

王晓听完,没有出声,她将头埋进父亲的肩头,久久不出来,只有那只小金鱼握在手上越动越厉害,好像要挣扎着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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