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大伯家养了五个儿子,齐刷刷地像一排整齐的白杨树。在我们还是小丫头片子的时候,前三个哥哥都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大伯大妈已给大哥二哥盖好了那时还算气派的大瓦房,先有梧桐树,才引凤凰来啊,接下来就是该相亲了。那时自由恋爱并没有谁来管制,但除了本村年龄不相上下的姑娘,远的都没有机会认识。本村的呢,大多沾亲带故甚至就是一个大家族分出来的,近亲就不说了,剩下的或者有相宜的却又辈分不对,或者就根本没有彼此看着都合适的同龄人。所以大多数还是得靠人介绍。介绍人当然是对男女双方都比较熟悉,多是某一方的亲戚,先给两边的父母和当事人都说好了,一般都会找个借口让男女双方短暂地见见面,如果彼此双方都还满意的话,就拣一个吉祥的日子,由媒人带着女方先来男方“看人家”,这就是很正儿八经的相亲了。一门婚事成不成,百分之八九十在“看人家”之后就可以定下来。看,主要是看家庭环境:住房宽不宽敞,田地、山林的多少、好坏、远近,公公婆婆是不是好相处的人……“看人家”通常只是在男方家吃一顿午饭,但一顿饭里见世界,若是有心的女子,是可以由这大半天的时间了解未来婆家的方方面面,并估量自己未来生活的大概的。但一般相亲的大姑娘,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呢,哪有那么深的眼光呢,可能来了半天什么也还是不了解。所以很多夫妻在婚后吵架时总喜欢说“我那时真是瞎了眼了”,其实并不是瞎了眼,而是做姑娘时的眼睛和做媳妇时的眼睛想看的、看见的东西不一样。

        哥哥们开始相亲了,高兴的是我们这帮小孩子。因为大伯家没有女孩子,每次都会邀请我和妹妹去陪陪这些陌生的“姐姐”们。在我们眼里,这是一件特别新奇又特别轻松的美差,简直等不及地要去看。其实我们哪里会陪呢,不过是去凑凑热闹,使大伯家看上去人气更旺罢了。那一天,本来就干净整洁的大伯家更是一尘不染,而且远远地就飘荡着各种烹炸的香味,一家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大妈的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在我们的期待中来临的“姐姐”们,有的由介绍人陪着,有的由自己的亲戚陪着,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整齐的辫子,尽管高矮胖瘦因人而异,但都一律有着红扑扑的脸蛋,有着矜持的表情。她们并不多说话,也不随意走动,更是没有一个“姐姐”走过来同我们这两个妹妹说说话或是玩玩游戏。大约她们要“看”的内容太多,根本没把我们这两个小人儿放在眼里,或者是要尽力保持庄重,不能流露出孩子气。好在我们也不在乎,看到了,神秘感也就消失了,自顾自地去找好东西吃。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大哥与后来的大嫂相亲的那一回。大嫂是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寄居在她的舅舅家里,可能规矩少一些,她没有一直端坐在堂屋里,而是在外面这里看看,那里转转,遇见谁就和谁说几句话,她还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我和妹妹叠的纸飞机,脸上红扑扑地带着笑意,我们拿不准该怎样同她说话,就在她准备和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大哥从屋里端了一杯茶,像对待一位贵宾那样,客客气气地招呼了她一声:“妹妹,喝水”,她接过了茶杯,然后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站着,说起了门前的那块土豆地。那时我所诧异的是怎么大哥叫她“妹妹”呢,他们怎么在谈论土豆地呢?大哥的脸色同平时一样,只是多了一份笑意。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吗?特别是大哥的那一声“妹妹”令我不解了好多年。后来看毕飞宇文集时,他说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的小说《玉米》在译成法文时,翻译认为玉米叫她的恋爱对象彭国梁的那一声“哥哥”,应该译成“亲爱的”,否则法国人看不懂。作者当然否定了翻译的意见。我想那翻译说的也有道理,法国读者和中国小孩都不会懂得在这“哥哥”“妹妹”的称谓里,已经暗含了一份对于恋爱的慎重与责任,这是中国人特殊的伦理观,一旦确定了恋爱关系,就有一份近似血缘亲情的责任感在里面。这称呼听上去踏实、温暖,让后来自由恋爱、直呼其名的年轻人听了有深深的感动。一部《人生》看完了,谁能忘记巧珍那一声饱含深情的“加林哥”呢?

      那次相亲之后,大哥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就下聘礼,准备迎娶。那时的谈恋爱只是象征性的,也就是逢年过节时再将女方接来玩一两天。娶亲却很隆重,宾客盈门,锣鼓喧天。大嫂娶进门之后,大哥就不再称呼她“妹妹”了,他们彼此都是直呼其名。而且,大妈也渐渐发现了大嫂的种种缺点,他们就分开另过,住进了那早就盖好的新瓦房里。过了一年多,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这时,村里先富起来的人开始盖楼房了,大哥也想盖楼房,就去当地的煤矿上班,辛辛苦苦地上了几年班,终于如愿以偿地盖起了一栋楼房,但那房子还没粉刷的时候,大哥就在煤窑里出了事故一去永不回了。那时,我已在外地读书,很少回家,不知大嫂是怎么挺过来的。那栋房子后来也一直没有粉刷,像一个半成品一样扎眼地立在那里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了大哥。大嫂在那房子里住了几年,改嫁了,嫁得很远。没人照看的房子坏得快,三年五年过去了,台阶上长满了青草,屋顶也垮塌了,只有那灰色的砖倒很能经风雨,还是和若干年前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质地、一样的形状。每次经过这荒凉的残缺的楼房,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坚硬的砖块赫然地令人想起这屋子的主人当年的梦想。但再回忆起大哥时,竟连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来多少了,最清晰的还是相亲那天他对大嫂的那一声招呼:“妹妹,喝水。”我记得那是初春,土豆的嫩芽刚从松软温暖的泥土里探出头来,胖乎乎的,绿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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