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军：游荡的父亲
“佤老子一吃到饭，他就出去冲魂（游荡），别管他了，我们先吃。”小杨夹了一块牛排，放在新娘前面的一只奶白色的碟子里。
小杨的母亲尖着嘴喝了一口糁儿粥，瞪大眼睛看了看刚刚新婚不久的儿子，刚到嘴边的话又硬是咬着牙，伴着口水咽了回去。
自从小夫妻俩结婚以后，老杨从来没有一次真正的回来陪他们吃过饭，问他为什么，他总是说工地上忙，每天都要去几个工地上巡查，老杨是做装修的。
老杨十二岁的时候就没了爹，后来没钱上学，老杨的母亲托人介绍，让他学了一个箍桶匠，第一次去城里打工时，他才十七岁，有一回去澡堂洗澡，同事们说这个水里的河蚌非常大，叫他潜水下去摸河蚌，他说那时大家就把我当成二百五，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杨的眼中掠过一丝寒意。
记得有一次下班以后，同事们约他出去打野鸡（干活挣外块），那家业主买了几笼包子请他们吃夜宵，他说那包子真好吃，特别香，这是他十八岁以来第一次吃包子。
老杨兄妹四个，他是老大，自从他父亲去世以后，家中时常揭不开锅，母亲为了能让几个孩子不被饿死，跟队上一个男人好上了，并且又生了一个儿子，可那男人后来竟然不闻不问他们娘几个死活，这让他们原本就贫困的生活雪上加霜，老杨的母亲除了默默的流泪也别无它法，那天一大清早，老杨将这个异父同母的弟弟抱到独轮车上，送到了那个男人的家里，后来那个男人才答应帮他家顶一个人的工分。
老杨后来嫌在单位里上班钱少，便开始出来做装修，由于文化不高，他算用砖材料，都是一块一块的数，不像别人按平方算，眼看老杨也快三十岁搁在头上，姑娘介绍了好几个，可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家里太穷了，兄妹四五个，三间地趟屋，一下雨，两边邻居家的水全部往他家里灌。
儿子娶不上媳妇，但总不能耽误女儿嫁人，老杨的母亲在媒人再三的攻势下，终于松了口，答应先把大女儿嫁出去，跟一户人家订好了亲事。
这边老杨又有媒人介绍，但要老杨做上门女婿，老杨的母亲想想儿子总比在家讨不到媳妇强，也就答应了，但对方提出了要求，要老杨做一张凳子给他看看（老杨后来改行做了木匠），如果做得起来，女儿就嫁给他，老杨那天去了他家，一口气帮他做了五张凳子，这门亲事也就算订下来了。
女方后来说她家要盖三间五架梁，老杨又马不停蹄的帮他找人，工钱老杨自然也不好意思跟老丈人要，做家具的时候，老丈人叫老杨一个人做，说是要考考他的手艺，等到全部做完到了年底的时候，老丈人说老杨过年没有对节（给姑娘买衣服或者给钱），这门亲事也就算又吹了。
第二年的八月初二，老杨妹妹嫁的那户人家托媒人来说亲带人，说是今年要结婚，这时队上的一个人，偷偷的跟老杨的母亲说那户人家也有一个姑娘，把她说给你家老杨，要是那家不答应，你家女儿就不跟他儿子结婚，老杨的母亲说那不是换亲吗，队上人说，这有什么的，现在换亲的人家多着呢。
对方的姑娘死活不同意，姑娘的母亲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吊死在后面河边上的芦竹上。”姑娘害怕她妈真有个三长两短，哥哥又找不到媳妇，自己一定会内疚一辈子的，转过身抹掉眼泪算是同意了。
结婚的时候，床是借的，被子是借的，就连一张吃饭的桌子也是借的，姑娘每天以泪洗面，却又不敢回娘家诉苦，换亲就是这样，你回娘家，那对方也回娘家，扯动荷花带动藕，谁都不敢提一个怨字。
老杨老婆来了两三年，可依然是小腹平平，不见怀孕的迹象，老杨的母亲不乐意了，指桑骂槐对着门口的鸡窝说道：“惹奔（畜牲），光吃粮，不下蛋，再做做鬼把你杀了。”老杨长年不在家，老杨的母亲有时还对他这个瘦小的老婆棍棒相加。
老杨每次回来都觉得对不起老婆，他跟她说：“你走吧，我不怪你，重新找户好人家，省得在我家过这个窝囊日子。”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走，嫁到你家来，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老杨的老婆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跟定他了。
第四年，菩萨开眼，老杨的老婆生了个儿子，老杨更是没日没夜的干活挣钱，阑尾炎手术还没休息到半个月就开始上班了，有时老婆也带上儿子去过几天，偶尔不去，儿子就会闹情绪，老婆怎么劝也不行，有一次她问儿子为什么要去父亲那里，儿子说去老子那里顶没得杲昃吃，还有豆芽菜炒百叶。后来老杨手上宽裕了一点，又为老婆买了劳保，他觉得自己亏欠她的太多了，总得想个法子补偿。
苍天不负有心人，老杨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没多长时间又谈了一个女朋友，一次儿子吞吞吐吐的却始终不肯说话，后来老杨的老婆才从儿子的口中得知，他的女朋友想出去旅游，可儿子知道家里的底细，老杨二话没说，将藏在电风扇下的一万块钱拿给了儿子，可他自己中风了好几次，却从来不肯休息，抽烟、喝牛奶都要捏住半边嘴唇，他知道儿子结婚没有房子跟人家怎么谈啊。
第二年老杨买了房子，儿子也结婚了，后来又添了孙子，老杨高兴，可他自己也年龄大了，找他装修的人也越来越少，再加上他多次中风，人家都说他患有老年痴呆，后来老杨去找了一份扫地的工作，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去年孙子十岁生日，老杨还是没有回家吃晚饭，亲朋好友问他儿子时，他儿子说他老子现在有点老年痴呆，每次吃饭都记不住时辰，总要等他们吃好了才回来。
“儿子啊，这么多年来，你以为你老子真的老年痴呆脑子不好使了吗？他只是中了风，嘴里一直流口水，他怕跟你们一起吃饭，你们会嫌弃他，于是他每天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游荡，就像你所说的冲魂，这样就可以避免大家的尴尬，你可以不养我这个没用的老娘，但你千万不能不养你这个天天在外冲魂的老子啊，没有他，我们还有这个家吗？”老杨的老婆把弊在心里十年的话，一下子吐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