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尹迟霜回来了。
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站在庭院中,只对着那个枯死的百年桃木,这样便是整整一夜。
穆远在身后看着那道淡青色的瘦弱身影。
想起他年幼时,趴在尹迟霜的膝边,要她给他讲,她为什么要那样缠着自己那位传闻中高居在九天之上心不怀情的舅舅。
尹迟霜细眉一挑,分明是女儿家柔婉的面容,却是生生一副飒爽模样,她说:“百年前曾有人坏了我的姻缘,如今百年以后,我再无红线绕指缠身。连路边的烂桃花也未曾逢见过一株,难道我不该去找那事主来负责?”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人间历世时帝王家的公主,后归仙界司人家艳桃之卉的仙子,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青丝长发,垂泄如瀑,风过时,携着桃花弄起那么几缕,拂在穆远的面上,他呆呆的打了个喷嚏,将这人的眉目神采,深深记下。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风华逼人的尹迟霜。
一.
临都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来的急烈,来的汹涌,让临都人误以为整个七国二十四岛都被淹了去。
宋闻院中的一株桃花在历经了一夜的风摧雨打之后,却未见遭劫之后的衰颓。尽是一大早的绽开了花苞,朵朵灼华缀满枝头,竟是一副艳华难压的模样。
宋闻随意披了件外褂,便步往庭中去,昨夜通宵风雨催来,扰的至少半城的临都人都忧心难眠。他们中间被雨声烦醒的有,担心城外泗岛藏财的地方被因雨水灌下而暴涨的海水淹了的也有。唯独宋安仁不烦也不忧。
他不怕天雷来轰,也未在外地藏财。宋家院子里的所有生灵唯一过的凄惨点的便是院子里那株桃树。早前他搬过来时便有人同他说,那桃树古怪有妖异。怕是已成精了,平日里爱捣乱作祟,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差。
既是活的这般硬气的主,想来命格亦是硬气非常了。宋安仁不担心它。此外,便也没什么让人操心的地方了。
此刻,宋闻披着素纱纺成的外褂,里衣穿的不大整齐,那领口已是垮到快至肩处,大片露出白皙胜女儿家的肌肤来。他倒是不在意,围着这满枝的花圈圈转啊转,丝毫不在意自己风光被这他人口中成了精的桃树看去。
这大有铺天之势的红绯在风欺雨打之后来的越发光华耀眼,倒是拿榔头当了养料在享受,宋闻看到这也禁不住啧啧称奇:“果真是妖孽。”
毕竟是别人口中脾气不好的成了精怪的,那桃树本是精神抖擞的开着花,听了宋闻的话,冷不防的便是数条桃枝破空当头的对着宋闻要抽下。
那边宋闻也不见得急或恼,抬手在空中画出一道无形符纹来,那头一根桃枝刚要碰上宋闻,便见得宋闻身前金光大作,金色的线条首尾相连摆出纹路形状,竟是那符文有了现形。当头的桃枝刚触上去,便呲呲的冒出烟来,眼看着便是将要被灼烧燃尽的危险,后来的那几根桃枝生生顿在了当前,暗搓搓的缩了回去。
“哎呀,宋某一时温习师门所传,却忘了这金符克木,桃精阁下伤的可严重,可要宋某替你看查一下?”宋闻说着,一双长眸之中笑意深深,薄唇抿起,竟是说不出的狡黠勾人来。
那桃树木躯似乎一怔,生生抖落了树枝上几朵花来,悠悠荡荡的飘下。宋闻看在眼里,却是笑的悠然,仿佛未察觉般开口:“我既已入住此地,好说也是半个主人,阁下既是七窍已开,总该来知会一声,不然宋某夜里休眠想到院中尚有他物窥视,心中忐忑难耐啊。”
也不管宋闻是如何能够腆着面皮一道符把别人烧的焦脆情况下还能一脸坦然的指责别人吓到了他。
那桃树树干晃了两下,便是“嘭”的一下,伴着阵陡然升起的烟雾在雾中散了形,随即从中跑出一道人影,噔噔噔几下便到了宋闻面前,抬着头看他,一双眸子亮的像初春时冰涧里的融雪,宋闻听到她声音明朗的开口喊道:“安仁君。”
二.
尹迟霜向宋闻解释那当空抽下的几鞭子,她说自己并非有意要袭击他,只是之前已经有过好几个假冒的安仁君,先前她还蛰伏着暗中观察辨别着那些个安仁君的真伪,不过她的脾气从小就不是很好,耐性也并不足,在耗上几个月送走了第三个假安仁君以后。
她便采取了更为直接快捷的办法,她选择了武力,虽然这株桃花口中的武力作怪成分更多一点。但无论是什么,只要是真的安仁君,总能有办法能把她镇住的,至于没能用办法把她镇住的,那便是伪品假货,她已经将此等伪品假货抽出去了好几人了。
宋闻听着,往自己杯中斟满了茶,便往口中递,面上笑意未断,眸中确实波澜不兴。
茶刚到口中,便听那边尹迟霜又开口:“我本来是像表现的温柔一点的,但我想到我多温柔一点,时间也就拖得长一点,那你我重逢的日子就要往后推一点,不过幸好只在抽飞了第三十八个住户之后,你便来了。你既然来了,那我们何时成亲呀?”
尹迟霜说着,睁着透亮的眸子朝宋闻直直望去,宋闻眉头一挑,放下茶盏来,唇畔倒是一如既往的勾着笑,出口的话却是一等一的薄幸言语,亏他还兀自端着这副模样,他说:“哦?宋某并不记得与桃精姑娘有过婚约。”
尹迟霜的脸一下子就垮了,她虽是桃树修成,却是一点也没沾上桃花的风流妩媚,乌发高高束成马尾,素白面上未施粉黛,一双黑眸亮过男儿,衣服也穿的随便,一个桃花精却是穿了一身淡青的衣裳,那稍稍绣了点花样的发带,竟是全身上下唯一的妆饰。这人打扮的像男儿一般,性格也耿直的像男儿。
她听着宋闻否认的话语,也不似女儿家一般做哀戚,只是面上神色多了几分苦恼,语调中也全是不高兴的说:“那不行,我为了你可是毁了仙途在这当了几百年的树的,你必须得想起来,还要赶快。”
宋闻倒是处变不惊着,那放下的茶盏又被递至唇边,他低着眸噙着笑,万分敷衍的回了一句:“宋某尽力。”
三.
宋闻这一世是行世游历的道家弟子,自幼灵根天慧,那教他修习的老道士在他十二岁时,便已将平生技艺倾囊,再无可以拿出来教这个仙根过人的徒儿的了。
于是宋闻便辞了师门,自己出世游历。他犹记得自己拜别师门当日,老道士看着他,语重心长开口:“徒儿,你仙缘不浅,必是前世广有积福,稍作羽悟便能飞升大道,只是,你命数之中,尚有尘世孽债未偿清,你须谨慎观量,好自为之。”
老道士的话,宋闻出门左转过了几条长街便忘的差不多了,他为人向来自己,幼时拜于师父门下,由他教习,心中尚有几分敬畏。到如今,师父亦无能向他所授,他天生的性格又加上这么个年少轻狂的年纪,自然是谁的劝诫警言也抵不过自己心中想法。
后来在世上行走几载,他心窍又被开了几分,不再那般自负,但骨子里的傲气却是消不掉的,他一直在等,等师父口中自己所负的前世孽债来,自己便将这孽凌厉除了,同时再启仙道,宋闻仁的路途,世上是无人可拦的。
而此刻尹迟霜还在絮絮叨叨着他们上一世的风花雪月,这男儿气的桃精,在谈起往事时那模样,竟也带着几分柔和沉醉来。
携上一生因果而来,讨今生的人妖姻缘。宋安仁想着,这会不会便是他前世未偿的那个孽债,他看着尹迟霜片刻不歇气讲个不停的模样。想着自己的孽债竟是欠了桃花,若真是,自己是否现在便可动杀手斩情根来。
他这边想着,那边尹迟霜兀自讲的陶醉,大有一直讲下去,不换气也不喝水的势头。
还是个话唠。
“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本来都已是从了命要嫁去边北蛮屠,换取两国清平的。但好死不死,父王却挑了你送我一路赴嫁。我记得以前我看你都是每日你上朝时,从前堂走过,我便躲在八十多丈开外的莲亭里看你一眼,那时候看你,就一个小点,使劲揉了眼睛瞅都只是一个小点。结果你那时候却到了我跟前,跟我说‘臣下定然护公主周全,万死不辞’我第一次那么近的看着你,一激动便晕了过去。说是我当时接在倒去了你怀里,这都是后来侍女清河告诉我的。”
尹迟霜说着,抬袖子擦了擦唇边。
宋闻看在眼里,倒是明白她知道自己口水流出来了,觉得这人有趣,乐呵呵的接口:“姑娘要是喜欢,现在也能朝我怀里倒。”他长眸之中水色秋光,本来便是生的俊秀的人,这般一来竟是满身的风情。
尹迟霜还欲说下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愁的对着宋闻:“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的名字来,你不想起我的名字,就恢复不了上一世的记忆。还得让我在这将过去一字一字的讲。”
“宋某观姑娘不是乐在其中?”宋闻悠悠回口,末了微顿思考了一下,接着开口:“姑娘若是急着让我回想起前世来,不妨便直接告诉我你的姓名来。”
“你分明知道我身上是应着劫的。”尹迟霜眉一横,对着那边悠然自乐的人:“我以人体换来妖身,身上埋了劫火,如果是我自己将姓名告知你,顷刻便会被劫火焚噬,连元神也烧散!”
宋安仁满不在意的模样将尹迟霜惹的有些恼了,她咬牙切齿的瞪着宋闻,面上气的通红,像是快熟了般。蓦地,两朵小桃花便从她头顶爆了出来,滚滚落下。
“噗。”不轻不重的笑声从那边传来,彻底将尹迟霜惹了个怒气通天,她一首落在身前的石桌上,一施力便将桌子齐整从地面上拔起。抄起来便要去砸尚在悠闲品茶的宋安仁,宋闻见状,起身施施然将茶盏就地放好,转身两三步便没了踪影,难得他长身玉立衣袂翩然,逃跑竟不见狼狈。
“往哪里走?”尹迟霜扛着桌子一边吼着一边身上往外蹦着桃朵儿追着。
邻里四下知道这里成精的桃花百年来都不安分,只道是新住户一来便又开始作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