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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好似一场镜花水月，或许，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的生活更能给人带来希望。如果我能早些明白这一点，苏娜的结局将会全然不同。
整个绵长的雨季，我都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之中。
尽管我所负责的心理研究机构在过去的十年中取得了不少瞩目的成就，而且我个人也获得多项殊荣，然而奖杯和掌声都无法抵消我对苏娜的愧疚。
苏娜是我去年接诊的一个抑郁症患者，她在不久前自杀身亡了。
业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两类精神科医生：一类是其病人已经自杀了的，还有一类是其病人将要自杀的。对于心理治疗师来说，这句话同样适用。
在自杀的群体中，殉情者占据了相当的比例。在我看来，那些为爱寻死的人，大多是陷入了自己为自己编织的陷阱里。如果能从陷阱中爬出来，他们将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对生命的珍爱，使得我时常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在对患者进行治疗的时候，我会执行最严格的自杀危机评估，而且，在进行每一场自杀危机干预的时候，我都会竭尽全力。
在我二十多年的从业生涯，我曾挽救过许多人的生命，也帮助过许多重度抑郁的患者重新找到生活的价值与希望。苏娜是我接诊的患者中第一个自杀致死的人。
我还记得，一年前，苏娜第一次来到我们心理咨询中心的时候，我踌躇满志地接待了她。
我提前浏览过苏娜的资料，她悲惨的命运让我深感同情，我迫切希望能够尽快帮助她走出阴影。
苏娜曾遭受过残忍的家暴，困在婚姻中长达六年的时间。直到离婚后，她才获得了自由。然而，在离婚半年后，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助理提供的初访资料显示，苏娜离婚后的五年多时间里，她的生活似乎更加煎熬。她断断续续接受过心理治疗，可惜成效甚微，期间，她曾两度自杀未遂，也在精神科住过院，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鉴于苏娜的生活状况和自杀倾向，社区工作人员介绍她来我们机构做心理治疗。这些年，我接待过许多慕名而来的患者。我信心满满地认为，苏娜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通过我的帮助，她会像他们一样，出现不同程度的好转，并怀着信心重新回到生活中去。
当时我对苏娜的案例感兴趣，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几年前，我们机构曾开展过一项研究，关于家暴受虐者的心理与行为特征，及其受虐经历对后续亲密关系的持续影响。
后来，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们不得不中止了这项研究。但我对这个议题仍然感兴趣。
当苏娜第一次走进诊室的时候，我是诧异的。资料显示，她三十六岁，但她看上去像是六十三岁，长期的抑郁几乎毁了她的生活，乱蓬蓬的头发和灰白的鬓角，乌黑的眼圈，沟壑般的法令纹，皱巴巴的灰色毛衣，她呈现出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憔悴与黯淡。
苏娜坐在沙发上，稍显拘谨。但她似乎已经熟悉了心理治疗的流程，当我们讨论完咨询协议之后，她便开始了低沉的诉说。
我先前留意到，初访资料表格中，苏娜在“主要问题”那一栏里勾选了“情感问题”，加之她是在离婚后患抑郁症的，所以我原以为她的“情感问题”是从婚姻到单身的适应性问题。
然而，随着苏娜娓娓道来，我才明白，让苏娜患上抑郁症并困扰她五年之久的“情感问题”，竟然是因为一场来去无踪的一夜情！
苏娜说，五年前，当她摆脱前夫的高压暴力之后，终于开始了新的生活。
但是，由于之前被前夫禁锢在家庭生活中，她的社交面非常狭窄。离婚后，苏娜在社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才好不容易在邮局的分拣站找到一份工作。为了寻找归属感，她不得不重新结交朋友，但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在那些日子里，苏娜觉得异常孤独，为了打发时间，她重拾学生时代的爱好，比如阅读、写诗、看戏剧。她很想将自己写的诗歌分享给同事们，但他们只会觉得她无聊透顶才会写那些玩意儿。
苏娜觉得身边似乎没有人可以理解自己，这让她很沮丧，直到乔伊的出现，他像一道光照进了苏娜的世界，然而她当时并不知道，这道光很快变成了更深的黑暗。
那是周末的一个下午，苏娜看完《奥赛罗》，在剧院的走廊里随着人群往外走，她还沉浸在刚刚的剧情里，奥赛罗拔剑自刎，倒在了苔丝狄蒙娜身边，这一幕深深触动了苏娜，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水。
这时候，身边的一位男子向她递过来一张纸巾，并温婉笑道：“死亡，似乎是爱情最美的结局，哈？”
苏娜接过纸巾，看向了男子轮廓分明的脸庞，琥珀色的双眸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卷曲的褐色短发似乎彰显着一丝不羁，但他嘴角的笑意却分明向苏娜传递着热情和善意。
苏娜沉寂已久的心中泛起了涟漪，她向他微微点头。
男子继续道：“莎士比亚可真是写悲剧的一把好手......”
苏娜告诉我，那位男子叫做乔伊，他和苏娜一样，痴迷于戏剧和诗歌。那天下午，从剧院出来后，乔伊和苏娜不知不觉地边走边聊，他们相见恨晚，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
当他们沿着米塞河右岸一直走到亚罗桥的时候，天色已晚，夕阳和晚霞缠绵着，在河面上铺开一道绚烂的绸缎。乔伊和苏娜走进一家餐馆。
苏娜说，乔伊热心地帮苏娜倒红酒、切肉扒，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而且乔伊的吃相极其优雅，是她所见过最有绅士风度的男子。
我看着苏娜一脸沉浸的样子，她动情地描述着，仿佛她和乔伊的相遇就在昨天。
对于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她竟然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对之前的心理治疗师们一遍遍描述过这些？抑或是因为五年来她在自己的脑海中无数次重构了这些画面？
苏娜继续说道，晚餐后他们沿着米塞河一边漫步一边聊天，苏娜毫无保留地向乔伊诉说了她的心事，从她的少女时代到她糟糕透顶的婚姻，再到婚后的孤独与寂寞。
乔伊对她极为温柔，关切地问了许多触及心灵的问题。苏娜说，那些问题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与乔伊讨论这些，让她觉得如此亲密。
苏娜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能像乔伊这样能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乔伊。
因此，当乔伊说他新买了一套聂鲁达的诗集的时候，苏娜表示迫不及待想去乔伊的公寓读一读这本诗集。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在那个浮漾着暧昧气息的房间里，他们的欢爱发生得如此自然，仿佛是水到渠成一般，以至于苏娜以为，乔伊和她同时坠入了爱河。
第二天早上苏娜醒过来的时候，乔伊却早已离开了。她原本还打算在房间里等乔伊回来，但是，中午的时候，房东来敲门，她才知道，这只是一间家庭旅馆，根本不是乔伊的公寓。
乔伊没有留下任何消息，没有联系方式，也没有住址或单位，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甚至没有一句告别的话。
后来，苏娜尝试着找过乔伊，但是一无所获。也就是说，从那次一夜情之后，苏娜再也没有见过乔伊，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或邮件。
乔伊的不辞而别，给苏娜留下无穷无尽的困惑与痛苦，她说自己在泥潭里挣扎到窒息，整天以泪洗面，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精神状态急剧恶化，以至于连工作也丢了。不久，她确诊了抑郁症，并深受病痛的折磨长达五年之久。
苏娜不能接受乔伊就这样消失了。她说，他们俩明明是相爱的，如果乔伊有什么苦衷，他应该告诉她，她会理解；如果有困难，他们俩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
苏娜相信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她相信她和乔伊之间的爱是灵魂与灵魂的吸引，可以战胜一切困难，但乔伊却怯懦地逃跑了。
苏娜还怀疑，是不是乔伊担心爱得太深失去自我，所以选择离开以保护自己。
苏娜对乔伊的心理有过无数种猜测，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乔伊是否真的爱过她，她甚至相信乔伊会回来找她，或许他们会重修旧好......
在前几次治疗中，我引导苏娜通过诉说来释放情绪，我们还深度讨论了她的想法和感受。尽管心理治疗师应当保持中立的态度，但是说实话，在我看来，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
苏娜和乔伊只相处了一天的时间，即便乔伊的不辞而别让苏娜伤心、难过、愤怒，但是她怎么会因为一个几乎可以称为“陌生人”的男子而自暴自弃这么长的时间呢？
我几乎可以断定，苏娜所坚信的“爱情”其实是不存在的。乔伊或许只是一个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他对苏娜大约只是一时兴起，这种逢场作戏的一夜情根本不是“爱情”。
显然，苏娜的这段“爱情”只是一场幻境，她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长期给自己施加深度的痛苦。
我想，这是一种执念，苏娜困在自己的执念里。只有打破执念，才能让她走出阴影，回到现实里，开始真正的生活。
于是，我将后续的治疗目标定位为帮助苏娜打破执念，重返现实。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容易，毕竟，苏娜偏执的认知几乎已经僵化。
我在治疗中运用过完型疗法、叙事疗法和认知行为疗法。尽管我对主要流派的心理治疗理念和技能都炉火纯青，然而，苏娜这个案例却让我感到十分棘手。
我试着引导苏娜从个人角色中跳脱出来，从旁观者的角色观察当时的一切，但她根本做不到。苏娜的注意力太过狭窄，她永远只记得乔伊的微笑，只记得乔伊为她倒酒、读诗，陪她聊天、漫步，与她做爱。她无法察觉到乔伊不辞而别是因为并不想与她有更深的联系，她无法觉察到乔伊并不爱她。
那天，我在机构的图书室里寻找相关的文献，希望能找到类似的案例来借鉴经验，目光扫过书架，无意中又瞥见了关于家暴受虐者心理特征的研究资料。这些陈旧的资料被束之高阁，因为这项研究在五年前就被中止了。
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项目，如果当时可以顺利完成，这项研究成果有望获得业内最高的学术荣誉。
之所以被中止，是因为在基础调研和数据采集的过程中，有团队成员违反了伦理，遭到举报。被举报的人是我的一个研修生，乔西，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对这项研究抱有极大的热情。
在基础调研中，对家暴受虐者的相关信息采集是至关重要的，但是数据的获取并不容易。
急功近利的心态使得乔西引诱了数十名符合条件的女性，他在没有事前告知且没有签署知情同意书的前提下，对她们进行浅层次的催眠，通过对话获取大量信息，并与她们发生性关系，以此观察并探索她们的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
最初，我对乔西在调研过程中的高效率大为惊叹，但是没等我详细追问其调研方式，举报已经发生了。我非常后悔，我的管教和监督不到位，没有及时察觉并阻止乔西的行为。
当地的心理研究委员会紧急处理了这件事，要求我们立即中止研究，并吊销了乔西的执业证书。多亏了委员会的主任大发慈悲，他们采用“内部警告”的方式，并没有对外公布这件事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乔西离开了我们机构，也离开了这座城市。自那之后，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与他联系过。他曾是一个机敏且刻苦的研修生，却因“小聪明”耽误了大好前程。
我一度因为这件丑事而痛心疾首，在例会上大发雷霆，所以，乔西的事情一直是我们机构的禁忌，这些年都不曾有人提起过他，也不曾有人再提起这项研究，那些阶段性的调研成果也尘封于此。
回忆如流水般淌过，当我的手拂过这些陈旧的调研资料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惊人的猜想！这个猜想令我打了个寒颤！于是，我拿下那些资料，拂去灰尘，带着紧张的心情翻阅起来。
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认真阅读乔西以违反伦理为代价所取得的调研报告，其中涉及了十二位曾遭受家暴的女性的深度访谈记录。
这些女性大部分都曾被乔西以违反伦理的方式对待过，并与他发生过性关系。尽管她们的名字都用编码代替了，其他可以识别身份的信息也被模糊化处理了，但是，我依然认出了第S号被调查者就是苏娜！
我赶忙翻出苏娜的治疗记录又查阅了一遍，其中很多细节都与调研资料的内容对上了号，这些不谋而合的信息证实了我的猜想——五年来，苏娜朝思暮想并为之沦陷的情人乔伊，就是乔西！
这个发现令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乔西接近苏娜的唯一目的是利用她来调查研究，这与苏娜自以为的“爱情”毫无关联。这就是为什么当他采集到足够的信息之后，他便消失在苏娜的生活里了。
如果我将乔西当年的真正意图告诉苏娜，那么，她或许能放下执念，彻底清醒过来。
但是，我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合适，因为伦理守则中没有涉及这类情境。不过，我清楚地知道，伦理的首要原则是“尊重患者福祉，从患者的利益出发”。
目前看来，从苏娜的利益出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帮助她打破执念，走出抑郁症的折磨。我已经为苏娜做了近一年的心理治疗，尽管我用过各种方式试图打破她的执念，但她仍然“被爱所困”，深陷抑郁。
现在，我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行的方法了，那就是——将当年的事情如实相告。
在接下来的那一次治疗中，我先做了足够的铺垫，然后向苏娜揭开了乔西的真面目。她刚开始并不相信，还激动地指责我编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骗她。
后来，我将当年调研报告中与苏娜相关的记录递到她的面前，还把举报信的复印件、当地心理研究委员会的处理文件统统拿了出来。
苏娜终于相信了，她颤抖着身体，在诊室里嚎啕大哭起来。
从长达五年的幻想中走出来，就像破茧一样，必然经历痛苦。但这样的痛苦是为了更好的重生，总比一辈子作茧自缚好得多。
我将纸巾递到苏娜的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良久，她终于恢复了平静。她眼神涣散，轻飘飘地说着些自责和后悔的话。我静静地倾听，适时表达了共情。
显然，苏娜已经从执念中醒来，那么，从下一次治疗开始，我们就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我会帮助她寻找生活的希望，我相信她会慢慢好起来，就像我曾治愈过的其他病人一样。可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娜。
接下来的那一次咨询，她爽约了，我的助理没能打通她的电话，邮件也无人回复。更让人头疼的是，苏娜的初访表格上填写的紧急联系人电话是空号。
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联系了社区，得知的却是一个噩耗——苏娜服毒自杀了！
这时候，我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来自苏娜的邮件——
“尊敬的迪森医生，这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请不要为我的死感到难过，我觉得死是一种解脱......也请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非常感谢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关怀。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尽最大的努力让我好起来，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不开窍的人吧。很抱歉，我的执拗给你带来挫败感……
迪森医生，你是对的。乔伊，也许是乔西，天啊！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竟然还坚信他爱着我......我应该早就察觉，这个男人并没有爱过我......是我自己故意不让自己清醒，沉浸在幻想中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被人爱过......毕竟，我的那个死鬼前夫，他真的从来没有关心过我......
迪森医生，你拿出来的那一堆资料，让我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了。那堆资料的确打破了我的执念......但是，你可能不知道，那些执念曾是我悲惨的生活中唯一有生机的东西啊......而现在，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再见了，迪森医生！”
我用颤抖的手滑动着鼠标，看完这封邮件，我恍然明白，或许，幻想中的爱情比现实中的生活更能赋予苏娜以希望。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