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座城传说最好的医院。
听汪婶子说,要早上四点排队抢挂号。
小张和娘坐了最早的大巴车,才抢到了第7号。
问诊比等待时间短的多。
除了询问病情,病灶基本锁定在肺上。大夫毫无表情的脸没有向小张和娘再透露其他信息。
办完了住院,住进胸外科病房,已经是下午两点。
小张和娘拿出了家里带的饽饽,就着凉开水啃上了几大口。
嚼着饽饽,小张的手不由得放上了上衣口袋,他轻轻拍了拍那里——
已经薄了下去。
这间病房是全病区最大的,加上小张娘一共住了8个病人。
娘搬进来的时候,上一个病人刚出院没个把钟头。
“咱大老远来这住院可不容易,有这样的房间也不错了。”娘对面床上住着个小个子的女人,听口音也不是本地的。全病房只听见她一个人在说话。
“咱这还有别的病房?”小张边归置行李边顺势把病人溜了一圈——
都是一样瘦削的女人,只是年纪有大有小。
“昂,最头上那俩屋,可都是单间。一个人住,可宽敞,还有大沙发,厕所也是自个人用。那条件不知比咱强多少。”女人的脸上写着羡慕,“不过,那样的好房子,咱也就看看,住不起!听说一晚上就得一千多块。”
“一千多块?一个月工资都被住进去了。”娘坐在床头,小声嘀咕出一句。
她瞅见小张羡慕又惊讶的表情,拉过他的手。
“这病房就挺好,人多热闹。反正住几天,咱就回去。”
孩子的心思永远逃不过娘的眼。
开水房在走廊里边,可小张偏就走到了门口。
小个子女人说的一点不假,这间病房建的比县招待所还好。
那样的皮沙发,小张只在村长家见过一次,还被村长老婆盖上了两层套子。
而此时此刻,它就这样暴露在小张眼前,赤裸裸。
小张不禁把手指贴在窗玻璃上。
这时,他看见窗户边缘,显出一个白衣藕色长裙的女人。
小张从来没在村里见过这样穿着的女人,更没见过那一头染过的波浪长发,在阳光下闪着成熟的葡萄的颜色。
好像能闻到一股高雅的香气。
女人一手拿着像杯子一样的物件,一手把切好的橙子放了进去。
按钮按下,“杯子”快速旋转起来!
杯身发出的轰鸣声让小张不由地向后一退。
“哎,你看路啊,踩死我了!”
小张的后腰碰到了冰凉凉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张小护士的脸。
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和屋里女人的脸一样好看,但更年轻更俏丽。
这张好看又生气的脸进屋,关门,拉上围帘。
于是,那个女人和那个屋子便一起消失了,消失在了小张第一天陪床的梦里......
规定的八点查房,九点才正式开始。
领头进来的就是昨天给娘看病的大夫,后面跟着一群同样穿白大褂的大夫,把领头的拱在中心,却又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们查了一圈,最后才到小张的娘。
小张记得大夫姓邢。他像学生见到班主任一样,赶紧站起来,恭敬地向邢主任鞠了躬。
好像没听见。邢主任面无表情地叫过助手,递来病历本。
接着是一连串对病人的问题,“疾病史”“家族史”“禁忌症”......
娘和小张一直把身子绷的直直的,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不敢怠慢任何一个问题。
可邢主任的精力好想并非全然在病人这里,他边听边时不时和助手比划嘟囔着什么。每到这时,娘就看看小张,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
“主任,我......”“好了,大姐,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你不要紧张,放宽心。我们会尽快安排治疗。家属出来一下吧。”
医患的对谈结束在邢主任的口令之下。
“你是病人的......”
“哦哦,我是我妈的儿子,我是儿子。”
“你家就你一个人陪床?”
“是,主任,就我一个人。我爸他......”主任摆摆手,没让小张继续说下去。
“行,我知道了。那你要辛苦一点了,因为可能至少需要住十天的院。看昨天的报告结合之前的检查结果,我们觉得你母亲.......”
小张试图从邢主任的每一句话里捕捉对自己母亲病情的确定判断,可主任的话说的清楚却又模糊。
他告诉小张要有信心,他们治疗过很多这样的病例;但他又会说,目前的情况比较紧急,需要马上手术加化疗治疗。
小张不知道该信哪一句,他想要个确定的说法。
可他刚想张嘴,邢主任把病历本往助手胸前一塞:“再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姚大夫,他是你们的管床大夫。好吧?”
小张感觉众多的白帽子里,有一顶向下轻点了两下。待要去看清那双眼睛的时候,大部队已经浩浩荡荡走进了下一个房间。
小张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责怪起自己来:有什么可问的呢?他们是救死扶伤的人,一分钟都耽误不起啊。
“娘,刚才大夫......”心里没底的小张鼓了再三的劲儿,闷头进了屋。
“孩儿,咳咳咳......你刘婶儿让你给瞅瞅那药上写的啥字,你快去帮看看。”
“娘,我得跟你说.......”
“一会再说啊,你刘婶儿等着呢。”
小张从刘婶儿手里接过药,他举起来,看过去。
他看到娘的眼睛正看向窗外。
今天的风格外清爽,屋子里都没开空调。
娘微微闭着眼睛,好像在享受风吹来的舒爽。
小张猜不出娘不想知道那个确定答复的原因——
是害怕?无所谓?还是英雄主义的大无畏?
一直一直到后来,当小张从同事肖敬华口中讲述自己爷爷的故事的时候,才隐约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心情。
小肖的爷爷是得肺癌去世的。
小肖说,自己的爷爷像是和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从住院到去世都从没问过一句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以致至今他也不能确定爷爷是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病情。
他讲完故事,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对小张说:“你看,最后我们都被爷爷整懵了呢。”
小张也笑了,他在笑里想起了那年盛夏的早上,母亲在晨风里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