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个月大时,被母亲从农村接回城里。我对农村的记忆很少,也没怎么回去过,可我的父亲总跟我说,我始终都是从那儿出来的。
土地是村里人最大的事。每家的地都是分好的,田头立上界石,白日里谁也不犯着谁,但人丁少的总是吃亏,因为界石老不安分,喜欢在晚上换个地儿待。
不过农村人总有农村人的法子,拎着个铁杆杆或木桩桩,到地界那狠地往下一戳,一打,一抽,倒上白灰橛子,这种不占理的事儿就少见了。
界石被风雨刻成土黄色,白灰橛子会被黄泥埋着,水牛也会被泥水洗成黄牛。老牛知道哪儿是自己的地,也只管在地里耕着。
家里养着头老牛,牛是陪着父亲长大的,常跟着他到地里犁,看着他在草里滚,瞧着他黏上一身青黄,再去溪里捉鱼摸虾。不过父亲不愿一辈子窝村里——那一辈的人都不愿,于是他早早地离开他的牛,十六七岁就随同村的入了城,后来遇到母亲,有了我。城是年轻人闯的地方,而且得是能吃苦的年轻人,所以母亲为了安胎,回村才生的我。
我三个月大时,随爸妈去了城,但每年的春节我们都要回村。父亲开着摩托坐前头,母亲护着我坐后头,摩托尾架上是被麻绳绑着的行李,半人高。约百来公里的路,骑着车,得从早开到晚。回乡过节的人很多,我年纪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只知道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却有着相似的脸。
回乡的路上,能看到山被车道劈出了近乎垂直的斜面,车轮子就抓着这曲曲绕绕的山道道往上爬。翻了山,能远远地瞧见个约一人高的黄底胖石块伫在村口,红料将它刺出村名来。
进村后要过一条长长的小路,路很窄,只容得两辆摩托挤过。路两旁却很阔,田地都被划了界,一块挨着一块,压进眼里。
夜间的田里总有灯光在晃,春节也不例外。冬天的南方一样能种庄稼,但得拿出稠心眼儿的劲,临着晚上仍要打上手电去看几眼。
有时爷奶就在地头,与我们一道回去。爷奶总是沉默的,偶尔会在爸妈的絮叨下应和几句。到了家,爷爷铺着床铺,奶奶端上饭菜,像两头沉默的老牛,守着一亩三分地。
爷奶岁数大,一般过了开春我们才回城里,因为开春紧着开耕的日子,要把土翻一翻才好播种。牛在柴房,临着茅厕,只用一块木板隔着,牛就蜷在这,闲了一个冬天后拉出来犁地。不过我常常分不清田里哪头是咱家的牛,偏生好奇得紧,嘴也就闲不住了。
“爷啊,哪头牛咱家的呀?”
“咱地里犁的咧!”
“噢——那现在搁儿地头犁的是咱家的不?”
“它到河边食草喽!”
“现在食草的是咱家的不?”
“拉回柴房啰!”
不过,到最后我还是分不清哪头是咱家的牛,不管是犁地的、吃草的或关柴房的,都长着牛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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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较起村,我更多的记忆是在城里,看着驻守的地界渐渐拓大。
我三四岁时,一家子只能蜷伏在出租房。连着厕所的厨房,摆着张大床的卧室,盖着半透明塑料板的过道将它俩劈开,吃饭的地方就挤在过道里。
那时有个卖肉的叔叔,人很好。每次爸妈去菜市场买菜时,他的铺子上都能有猪皮剩着,叔叔会把猪皮送给我们。炒猪皮可以不放油,放到锅里煎能蹦出嗞啦声,一跳一跳的。出锅的猪皮焦黄焦黄,韧得嚼不动,不过味儿很香。
出租房里只有母亲和我,有时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少见到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找了份卖力气的活,母亲下工后也会去父亲工作那地干些杂事,能多赚些。
有天太阳很懒,只有月亮值班,我恰巧醒了,瞧见父亲,问他:“你是和爷奶一样去犁地吗?”
他摸着我的头,露出我看不懂的笑,“对,是要去犁地,你要看好家哦。”
“像地里的石头一样不能动?”
“是,像地里的石头一样,不能瞎跑。”
上小学,父亲升迁了,我们搬进了工厂的集装箱里。
集装箱有两层,上头用来睡觉,下头用作办公,外头就是工厂,所以做工时的飞灰总爱往里钻。工厂是做铁料生意的,用父亲的话说,他就是个扛大铁的,顺道兼了守夜的职。夜里的厂子要用大铁门关上。铁门很高,铁门顶焊着块块铁片片,尖尖朝上竖着,再养条大狗看门,蚊子都难进。
厂子里都是些既金贵又危险的玩意,我也难进,平日只得把无聊的劲儿往心里憋,唯一能有些乐趣的时节就只剩中秋了。
中秋是要耍灯笼的,那时的灯笼都用纸糊,不会唱歌,也不做装饰,两三块钱一个,纯粹给小孩提着玩儿。灯笼底座是张圆纸板,中间由两块金属片组成“十”字,下边吊穗子,上边放蜡烛。
蜡烛要先点燃,将火苗苗对着金属片,瞅准滴蜡的时机把蜡烛按上去,再将金属片的四边折起来固住它,然后左手揪着灯穗,右手提着灯顶,撑开,就能提着灯笼到处跑了。
可我能活动的地方只有工厂门口,出去了我妈就会喊:“外头车多,赶紧回来!”进去了我爸就会吼:“里头危险,赶快出去!”能走动的地方被划得明明白白,虽然只能在近着门口的地方提着灯笼看着它燃,但好歹是有灯笼的。
不过有一年的中秋我没有灯笼,父亲要做工,母亲得备菜,我吵着要灯笼,他们压根儿没空理我。老板看不过眼,开了个柚子,柚皮切成四瓣,底部连着,果肉掏出来,柚皮底硬生生插上蜡烛,就成了“柚子灯笼”。不过柚皮很重,我提不起来,“灯笼”只好咧着四瓣口子躺地上,任我蹲着左看右瞧。
很可惜,我记不得老板的脸,却记得爸妈被老板的举动惊得连连道谢,记得老板有个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在念书,那孩子不在厂里。
再大些,我们住进了商品房,整整有三个房间,附带个大客厅,厨房、厕所、阳台,都有属于它们的地。我可以不和爸妈挤着睡,可他们也更忙了,我开始整日整夜地见不到他俩。那时,能陪伴我的只有客厅的电视,把它打开让它冒出声来,听着它陪我吱吱呀呀的叫,才有些人气儿。
一个人在家到底是不放心,所以爸妈出去时都把门锁着,但我有家门钥匙,闲来无事就去近着楼房的街边小巷走走。巷口总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街上人潮人往,卖早点的、摆摊的和赶着去做工的,穿着不同的衣服,却有着相似的脸。我仍旧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可我知道回家的路,即便家里冷清,到了晚上都会回来睡觉。
现在,我离开我所长大的城,一如父亲离开生养他的故乡。每年的春节我还是会回去,柴房里的老牛已经不在,可能是死了或者卖掉了,我也不大清楚。父亲清闲许多,说是零八年后生意一直不景气,老板裁了好些员工,工作量也少了不少,所幸父亲仍留在那儿。
我还在不断找寻自己的地界,朝前看的同时过往的记忆却渐渐模糊。我仍记不得咱家的牛长什么样,毕竟都是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