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荒崖的雾还没散尽，陆无尘已经盘坐在昨夜标记的位置上。他没再看那道裂开的地缝，而是盯着怀里的玉匣——幽冥令牌静静躺着，表面符文像蛇一样缓缓游走，仿佛有生命般在黑玉表面蜿蜒爬行。昨夜那一闪而过的血光，还在他脑子里转，像一道烙印刻进神识深处。
“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他低声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是吐气。”
秦昭蹲在他旁边，指尖轻轻搭在地面一道残痕上。那是一道极细的裂纹，边缘泛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渗入了岩石肌理。她眉心微蹙：“你说它……会喘？”
“就像人睡觉时呼吸起伏。”陆无尘抬手翻开袖口，露出昨晚写下的布条，上面用朱砂一笔一划记着时间刻度，“子时三刻，血光一闪。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六息一次。这不是阵法失控，是节奏——一种规律性的‘换气’。”
姜玄靠在岩壁边，脸色发青，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烧到最后的炭火。“你小子想顺着它的‘呼’进去？”他声音沙哑，“等它松劲儿的时候钻空子？”
“破锁不如开门。”陆无尘点头，目光落在玉匣之上，仿佛能穿透那层黑玉，看到其中沉睡的古老力量，“钥匙在我手里，就看门肯不肯自己开一条缝。”
三人沉默片刻。风从崖底往上刮，带着阴湿的寒意，吹得衣角啪啪作响，如同战鼓轻擂。远处山林间传来几声乌鸦嘶鸣，旋即又被浓雾吞没。
“可你要是算错半息呢？”秦昭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被夹在里面，可不是断胳膊断腿的事。那是魂飞魄散，连轮回都进不去的下场。”
“那就别算错。”他笑了笑，把布条收回去，顺手塞进护腕夹层，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我这人别的不行，记时间还挺准。小时候数马厩里老鼠打嗝都数到三百七十二下，连老马夫都说我耳朵比钟摆还灵。”
姜玄咳了一声，嘴角又溢出一点血丝：“你还真当自己是耗子？”
“耗子活得久。”陆无尘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目光扫过地缝，“猫抓得再狠，也抓不完洞里的。只要不冒头，就能活。”
他说完，不再废话，直接打开玉匣。黑玉一露，四周空气又是一沉，仿佛天地都在屏息。雾气猛地往中间收了一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禁忌之物重现人间。
陆无尘没急着碰它，而是闭上眼，把手掌贴在胸口。玉简温热，眉心那半片篆文微微发烫，一段经文浮现在脑海里：“弛而不散，张而不竭，天地之息也。”
这是《归墟引气诀》中的核心要义，也是他能在生死关头保持冷静的根源。
他睁眼，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冷静缜密的探秘者，而是一位与天地同频的行气之人。
“它不是靠灵力撑的。”他忽然说，语气笃定，“是借幽冥之气循环运转。每三十六息，它要把旧气排出去，新气灌进来——那一瞬，就是死门变活门的时候。就像人打哈欠那一刹那，全身筋骨都松了。”
“那你打算怎么进？”秦昭问，手指已悄然扣住腰间的银针囊。
“我不进。”陆无尘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笑意，“我让它以为我已经进去了。”
他咬破指尖，一滴精血落下，精准落在幽冥令牌中央的符文节点上。血珠滚过符文，竟没有被吸收，反而顺着纹路流动起来，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路，与某种隐秘的脉络产生了共鸣。
地面裂纹中，那倒写的“囚”字再次浮现，漆黑如墨，锁链虚影缓缓震颤，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雾气翻涌，温度骤降，连呼吸都凝成了白霜。
“来了。”姜玄低声道，手中紧握那面褪色小旗，指节发白。
“准备。”陆无尘眼神紧盯着地缝，呼吸渐渐放缓，与那三十六息的节奏悄然同步。
秦昭迅速抽出三根银针，分别插进东南、西北、正南三个方位的石缝里。针尾微颤，一圈极淡的金光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薄膜贴附大地——这是她师门秘传的“医道封印”，虽非攻伐之术，却能短暂压制禁制反噬，为行动争取关键半息。
姜玄咬牙撑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面褪色的小旗，旗面绣着青阳执法令纹，边角磨损严重，显然历经多次血战。他将旗尖插入中央裂缝边缘，用力一旋。
嗡——
整片地面轻震，阵图外围的波动被强行压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无法发出警报。但这压制极为痛苦，他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双腿颤抖，几乎跪倒。
“我能撑十息。”他声音发抖，却依旧坚定，“别让我白费力气。”
陆无尘没回话，只点了点头。他盯着那道倒“囚”字，呼吸慢慢和它同步，心跳、血脉、气息，全都融入那三十六息的律动之中。
三十六息过去。
雾气微微一塌。
倒“囚”字光芒骤暗，锁链虚影松弛了一瞬。
就是现在！
他右手疾出，将幽冥令牌按向地面，同时左手并指如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虚痕——那是玉简里残存的一段道痕轨迹，与令牌符文完全相反，却恰好能嵌入阵心的“呼吸间隙”，如同一把逆向开启的钥匙。
“顺气推门——给我开！”
刹那间，天地一静。
令牌嗡鸣，地面裂纹中的符文疯狂流转，三百六十道锁链齐齐一抖，仿佛所有筋脉同时松了一寸。一股无形的气流自地底喷涌而出，卷起碎石尘土，形成短暂的真空漩涡。
咔。
一声轻响，像是老木门轴转动，又似枯骨断裂。
整个阵图瞬间熄灭，雾气如潮水般退去，山洞入口赫然暴露出来，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闭着的嘴，等待吞噬第一个踏入者。
“成了。”秦昭松了口气，收回银针，指尖微颤。
姜玄瘫坐下去，旗子脱手落地：“你这招……太险了。差一点，咱们全得被吸进去当养料。”
“差一点都不叫差。”陆无尘收回手，指尖还在发麻，像是被雷击过，“叫命大。”
他捡起玉匣，重新封好令牌，率先朝洞口走去，步伐稳健，毫无迟疑。
“等等。”秦昭拉住他，声音低沉，“里面可能还有机关——不止是阵法，可能是活的陷阱。”
“我知道。”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深邃，“所以我走前面。你们跟紧，别落单。”
洞内昏暗潮湿，石壁上残留着淡淡的黑痕，像是烧焦的血迹，又似某种符咒燃烧后的余烬。地上散落着几块碎布，颜色和萧明阳昨夜穿的衣料一样，边缘焦黑，像是被高温灼烧过。
陆无尘弯腰捡起一块，放在鼻下一嗅：“冥河引露的味道还没散。”他眼神一冷，“他还活着，就在里面。”
他继续往里走，脚步很轻，耳朵竖着听动静，连呼吸都控制在最小幅度。秦昭跟在后面，手里捏着银针，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禁制。姜玄被两人架着，走得吃力，但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咬牙支撑。
洞子不深，走了不到二十步，眼前豁然开阔。
一间石室出现在面前。
中央摆着一方黑玉台，材质非金非石，触之生寒，仿佛能冻结神识。台上放着个乌木盒子，盒盖半开，里面隐约可见几页泛黄纸张，边缘焦黑，像是从火中抢出。
陆无尘没急着碰，而是绕着石室走了一圈，手指在墙壁上轻轻摩挲，感知每一寸石料的温度与密度。当他摸到东侧第三块石头时，指尖传来一丝凉意——有暗格。
他用力一按。
咔哒。
石室顶部落下一层透明薄膜，像是水做的屏障，无声无息地将整个空间隔绝开来，连光线都变得扭曲。
“防外人偷看。”他冷笑，“还挺讲究。”
秦昭上前，用银针轻轻挑开盒盖，动作谨慎如拆解毒药。
三封信静静躺在里面。
第一封写着萧明阳亲笔：
“已献祭赵姓弟子精魄三重，换取怨灵淬体术入门。后续需每月供奉一名外门弟子魂核，方可继续提升修为。”
秦昭眉头一皱：“他连名字都没改，就这么嚣张？”
“不是嚣张。”陆无尘声音冷下来，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是根本不在乎谁看见。在他眼里，我们都是死人。”
第二封信盖着幽冥域火漆印，内容更短，却令人脊背发寒：
“少主厉无涯将于月圆之夜降临，务必确保通道稳固。若失败，提头来见。”
姜玄喘了口气：“他们真要送人进来？不是单纯搞破坏？”
“不止是送人。”陆无尘拿起第三封信。
这封没有署名，但印章是暗红色的，形似扭曲的人脸，边缘刻着细密的经文，隐隐透出邪异气息。
他展开信纸，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载体已现，恶念容器即将成熟。待九幽门启，本尊归来，万灵皆刍狗。”
他盯着那句话，足足五息没动，仿佛被那文字中的意志侵蚀神智。
然后默默把信折好，塞进怀里，动作平静，却透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找到证据了？”秦昭问。
“找到了。”他抬头，目光如刀，“够把他钉死一百次。”
“接下来呢？”
“回宗。”陆无尘转身朝洞口走，步伐坚定，“长老会不是一直不信我？现在，让他们亲眼看看谁才是叛徒。”
姜玄被两人扶着往外走，脚步踉跄。快到洞口时，他忽然停下：“等等……你们听。”
洞内死寂。
但仔细听，似乎有极轻微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像是某种东西在缓慢移动，又像是无数细小的齿轮开始转动。
“不是人。”秦昭眯起眼，手中银针微微颤动，“是阵法……在重启？”
陆无尘回头看向石室方向。那层水幕般的屏障还在，但黑玉台上的盒子，不知何时合上了盖，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他们知道我们来过。”他低声道，声音冷得像冰，“而且，他们在笑。”
“那还不快走？”姜玄催促。
“走不了那么快。”陆无尘摇头，“这洞是活的。我们进来时它没反应，是因为阵法刚破。现在它醒了，出口可能已经被改了路线。”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摩擦声。
三人回头。
只见洞口的岩石正在缓缓闭合，像一张嘴慢慢合上，将光明一点点吞噬。
“看来人家不想让我们走。”陆无尘咧了下嘴，笑容却毫无温度，“还挺热情。”
“你不是刚说你是耗子？”秦昭瞪他，“耗子不会打洞？”
“会啊。”他活动了下手腕，指节噼啪作响，“问题是，这洞不想让我打——它想我们走另一条路。”
他抬起脚，狠狠踹向旁边石壁。
轰！
碎石飞溅，墙后竟是一片虚空。
一条新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处，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运气不错。”姜玄苦笑，“随便一脚都能踢对。”
“不是运气。”陆无尘盯着那条路，眼神锐利如鹰，“是它故意留的。”
“什么意思？”
“它不想我们从原路走。”他握紧拳头，声音低沉，“它想我们走这条。”
“那就不走。”秦昭干脆道。
“不。”陆无尘迈步向前，身影没入黑暗，“走。但我得记住——是谁给我们开的门。”
风，在背后悄然止息。
洞口彻底闭合。
黑暗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和那条未知之路尽头，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