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敛容此次回沈府是有要事相商,自不会带着云璟,却是要带着无画无棋回去的。因此两人天色初晓就回了主屋处,沈敛容端坐在妆台前,低着眼睑随口问道:“近些日子跟着长策可有异处?”
无棋愤愤然道:“第一日公子就吩咐我去照顾那个修文了,这公子显然没把夫人您放在眼里,随意指派夫人给的丫鬟,该是大不敬的。”
沈敛容攒眉道:“他倒是用的随意。”
无画沉吟道:“公子吐血之症依旧是隔两三日复发一次,日日除了读书便是服药,竟无别的喜好,日子过得很是无趣,一日里也讲不了几句话的,更衣煮药之事都是修文负责,我们两个多是在院里洒扫,倒也清闲。”
沈敛容闻言冷声道:“既然如此,暂且放下吧,今日回沈府再做打算。”
沈敛容有一同胞兄长沈吟放乃是陛下钦点的云麾将军,忠肝义胆很是得陛下宠信,沈吟放为人正直,带兵有如神助,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刻正驻守在玉门关。
而沈老夫人因年事渐长,不宜长途跋涉,带着沈大将军的妻儿留在了洛城,饴儿弄孙,颐养天年,沈老夫人膝下唯沈吟放和沈敛容兄妹二人,对小女儿很是宠溺袒护。沈敛容早就使了人告知沈老夫人今日要回沈府,沈老夫人从前两日就安排下人备了许多女儿喜爱的吃食,端坐在堂内饮着茶与身边的嬷嬷闲谈。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阵请安问好之声,沈老夫人这才正了精神,沟壑的面容似是被熨了平整,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沈敛容进了屋也不顾礼仪直奔沈老夫人,轻轻伏在母亲腿上。
沈老夫人见沈敛容神色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安闲适意道:“阿宁去泡一碗茶来,要小姐最喜欢的紫阳茶,容儿,知道你从小喜爱这个,可是你兄长八百里加急从驻地送来的。”
沈敛容没有抬头,亲昵的蹭了蹭沈老夫人的腿,默然道:“母亲与兄长自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沈老夫人轻叹了口气道:“知道你心里思虑些什么,这些年你好胜要强,防着底下的姨娘比你先生出儿子,也是心力交瘁,然而天不怜我儿,竟是让我无缘抱得外孙,此事只得另辟他法了。”
沈敛容闻言悲戚道:“无书倒是给女儿出的主意,让姨娘生下来抱过来样,只是日日相见却非亲生所出,女儿实在不甘心。”
沈老夫人低下眉眼冷言道:“无书自是为你思量的好,你可是个糊涂的!如若以后不放心,大可留子去母,如今你后半辈子的安稳才是最重要的,这些年顾仲昱对你尚存真心,但是时日无常,你府里唯一的子嗣却是个不争气的,左不过几年活头了,你现在不好好把握机会养个儿子,日后难道要你顾家家财皆归大房三房所有!”
沈敛容闻言呐呐不再出声,沈老夫人自是知道自己的话严重了些,再次低言温柔道:“听闻顾仲昱又纳了两房姨娘,以后保不齐再有个狐媚争宠的,眼下趁着府里还能掌控得住,必须得早下决断了,着手稳住眼前,如若以后你能一举得男也未可知啊。”沈敛容神色痛苦到扭曲,却不得不低声应了。
母女两人用了晚膳后,沈老夫人私下又叮嘱了无书无画几个许多,沈敛容这才从沈府离开。
回府的马车上,沈敛容随手捻着一枚青梅送入口中,只觉得这股酸意直抵心底,堵在心窝里难以消散,这种不忿激得她挥手打翻了眼前的茶盘,青红色梅果的滚落一地。
周围几个丫头面不露声色的收拾起来,不敢多加言语,沈老夫人说了,小姐聪明懂事,自会想通的。片刻后,沈敛容叹息道:“明日一早,无书你去交代綦大夫几句。无画无棋我去回了老爷,便不用去那个短命鬼处伺候了。”无书低声应了:“夫人放心,无书心中有数。”无画无棋则交换了几个神色,无棋面露喜色却也不敢言语。只是今夜,沈敛容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顾长策自服了明大夫的药,只觉得浑身都开始轻松舒畅起来,夜里睡的也越发安稳,不再辗转难眠。修文每每念及此处总是对明大夫赞不绝口。
无画无棋回了夫人房里,似是随顾长策自生自灭了。西院里又只剩主仆二人,修文话语间也是自在放肆起来,话痨般唠叨着明大夫叮嘱的几句话,翻来覆去的顾长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长了茧子。
顾长策看着手里的书,思绪却飘到了别处,沈敛容掌管沈府十几年,自己该从何处入手才能不动声色又一击致命?即使查清了母亲去世前的原委,想来自己那个好父亲也定然不会有所动容,为了一个姨娘的死得罪大将军一家定是不划算的买卖。顾长策捏紧手里的书,眼眸里略过一丝寒意,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让沈敛容万劫不复吧。
这天夜里,顾长策像往常一样按时就寝,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窗外的黑影单身而入,撒了一把粉末在外侧的修文枕边,大模大样的走到床边,刚要动手捏起顾长策的脸,却发现本已经熟睡的顾长策猛然睁开双眼,只见他神色清明哪有一丝朦胧,手也被顾长策握住,喉上多了一把锐利的匕首。
黑影眼里闪过一丝懊恼,虽然自信他伤不着自己,却也是真的是太过大意了。
两个人目光交错了许久,黑影终于忍不住咳咳一声:“顾公子,你应该知道鄙人并无恶意。”顾长策起身端坐,手里得匕首却没有丝毫放松:“你是何人?”黑影道:“鄙人只是想和顾公子做个交易。”
顾长策回道:“所谓何?”
黑影随口道:“不过是顾仲昱家破人亡而已。”
顾长策听闻此人的口气如此轻松,把家破人亡这种事说的犹如砍树浇花一般,心里大惊,再次问道:“你是何人?”
黑影饶有兴趣的撕下自己的面罩,看着他答道:“日沉阁阁主,谭影。”
饶是顾长策再孤陋寡闻也听过日沉阁这个名字,日沉阁是江湖第一神秘门派,阁主谭影世上从来没有谁见过其人,没想到竟是个星眉剑目的俊朗青年,他的手下杀手众多,出手狠辣最为让人闻风丧胆的便是玉罗扇和玉檀秋姐妹二人。日沉阁做的买卖自然是利益为上,给到足够多的钱财,杀个朝廷大臣也是不在话下的。
顾长策稍作思虑便放下了手里的匕首,想来自己也不是对手,又何必执着。他低头拢了拢自己微开的衣衫,觉得两个大男人坐在自己的塌上谈话实在是稍有些诡异,想起身坐到桌边。
谭影眼角撇过他微露的皮肤,真可谓是细皮嫩肉晶莹剔透,随后恶趣味的笑了笑说:“顾公子身子骨弱,夜里寒凉还是不要起身了。”
顾长策似是没听得他言语里的戏谑,面上依然是清冷疏离的神色:“我有几个问题,请阁主如实作答。”谭影爽快的点点头,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应该的,顾公子请问。”
“你夜里来喂与我吃的是何药物?”
“自然是让你不要那么快断气的灵丹妙药。”
“你为何要与我合作?以你的手段灭我顾家全家也不过是弹指一挥。”
“我觉得似乎让顾仲昱的儿子来做这件事更有意思一些。”
“你如何断定我会答应你?”
“因为我查到了你母亲的真实死因。”
对话谈到这里,顾长策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些似乎早已被辰光掩埋的往事扎的身心俱碎,他紧紧捂住似乎是要蹦跃而出的心口,抬起头,目光如炬道:“我母亲当年到底是如何死的?”
谭影言简意赅道:“你母亲不过是顾仲昱的丫鬟,一朝有孕才抬为姨娘,适逢顾仲昱与沈敛容大婚之夜临盆,新夫人沈敛容觉得有失颜面随即大怒,指使綦大夫给你母亲下了毒,你父亲也知晓此事。”
谭影一字一句犹如一把把尖刀插入顾长策的心窝,一直以来只以为顾仲昱不过觉得自己是丫鬟生的儿子身份低微,即使是死了也是不值一提,所以这十六年来才对自己视若不见,却是没想到顾仲昱竟是沈敛容弑母的帮凶。只是心早已经被伤了个彻底,竟再无过多的感觉溢出。顾长策垂首,半晌后干哑酸涩的默然道:“竟是如此。”
谭影侧首凝视着他淡然的面容又言:“顾夫人的丫鬟无琴此刻就在日沉阁,如若得空顾公子可以亲自问问以辨真假。”
“不必了,我信你。”顾长策抬起头,温言道。
谭影对他的反应似是不满,却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再做追究,撇撇嘴转移了话题:“敢问顾公子是如何发现我的?”
顾长策定了定神,答道:“修文近日睡的过于安静,不再翻身不说呼噜都不打了,事出反常想是阁主药物所致。”
谭影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顾公子果然心思机敏,鄙人佩服。”心下却想这体弱多病的药罐子居然还掩藏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过这样似乎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起来,倒也合了自己的心意。
谭影冲着顾长策伸出手,轻快说道:“顾公子,合作愉快。”顾长策看了看眼前的修长的手,不自觉的握住,只觉得入手冰凉,冷意直达心底,身子竟忍不住轻颤了一下。谭影只觉得手心传来一阵温热,手上忍不住略微收紧不想放开,不过刹那间他就回过了神,起身告别道:“我会继续给顾公子送药,事务繁忙,暂且别过。”
走的时候状似无意的踢了一脚还在沉睡的修文,只是这一觉着实有些重,顾长策被他孩子气的做法笑的迷起了双眼,压在心底的巨石也仿佛变得轻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