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如此鲜活的少年,无论是在我的青春里,还是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的我初三,刚刚剪了短发,在各方压力下准备为了我十二年人生中所遇到的最大的一道门槛而奋斗——升中考。毫无疑问,我将迎来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日子。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年比我想象的要黑暗得多。
我更没想到,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会突然出现一笔亮亮的彩色,再暗的黑也不能把它掩盖。
我遇到了他。我最亲爱的黑衣少年。
初见是在周末的补习班上,当时已经上了两个星期的补习课了,每个周末早上两个小时,他跟他朋友在我们第三次课上出现。当我看到他笑得一脸阳光时,就已经对他充满感激——天知道跟我一起补习的其他几位同学是多么无趣啊,他的出现让补习变得不再枯燥。
很巧,我们不仅在同一所学校,我们的教室也在同一层楼,他甚至说他跟我们班的一些人很熟。于是他问:“为什么我感觉从来没有见到你?”
我是一直个沉闷的孩子,我不意外他这样问,但是也无从回答,只是笑了笑。
第二天上学,我跟朋友课间去上厕所,正在说笑时突然感觉到旁边有个人在看着我。我偏头看向左前方,一个男生懒懒的靠着阳台护栏正盯着我。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很少跟男生打交道,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于是我们俩就这样互相盯着,一直到我跟朋友走过,他已经在身后才先回过头来。
又走了两步,我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有点疑惑的眼睛——是他啊!那个在补习班遇到的男生!我醒悟过来,然后笑了,一边懊恼自己这眼神儿。他想必是认出了我,却因为我的反应而不敢肯定是否认对了人。
不过......想起他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能相遇,还是挺开心的。
认识以后,我们就这样子淡淡地从三月跨过了他的生日来到了五月。
此时已经临近升中考,在一个星期五,学校召开了家长会。我爸来了,开完会气压很低,直接走了,大概是我的成绩又不太理想吧。忽略掉涌上心头的沉重情绪,我开始打扫卫生,刚好到我们小组值日。打扫完跟两个同学准备回家的时候,校园里早已空荡,天开始下雨。
只有我没有伞,不过我没有很在意,雨柔柔软软的,不大。
我看她们两个在磨磨蹭蹭,就先下楼等她们。教学楼是从二楼开始建起的,我们课室在二楼,而二楼到一楼之间的楼梯是露天的。我悠悠地沐浴在细雨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轻跳下去,低着头,短发一下一下舞开又落下,轻抚着我的脸,也遮住了大半面庞。
我喜欢这样的雨,感觉整个人都清新不少,也喜欢我的齐耳短发,它们帮我隔绝了外界,我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情从父亲出现后的微微低落中好转过来。
还剩几级台阶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双脚,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伞下的他,一愣。
我停下来,听见他温和的声音:“你是不是没有带伞?”
我愣着点点头,整个人已经呆住了。
他把伞移向我,“我把伞借给你。”
我摇摇头跑开了,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后面传来小伙伴的呼唤,我停了下来,心却胀胀的,跳动的规律是我所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欢快、难以置信,以及诚惶诚恐。
微喘着,小伙伴们追了上来,我们一起到车棚扶自行车。路上雨渐渐大了起来,我们到教学楼底下躲雨。其实她们可以走的,但是她们陪着我一起等着,我心里很感激,脑子里不停地想起刚刚那一幕。
我为什么要逃呢?
我在害怕?
我在担心什么呢?
我心就像沸腾的水锅,无数疑问像泡泡一样咕噜噜冒起,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回答哪个,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乱了。
我看着旁边的小伙伴们,突然有点后悔。是我拖累了她们,我不应该拒绝的。
我转过头,背后就是那露天楼梯,楼梯底部边上有两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他跟三两好友站在那里说着什么。我不敢多看。
我相信我这个时候的脸,红了。
我们仨谁都没有说话,跨坐在车上静静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雨。我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除了等雨变小渐停,可是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把伞移向我的画面,唉~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是因为这样的好来得太突然了吗?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所以当突然感受到其他人的善意,尤其还是来自于男生时,我的脑袋就当机了,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不会遇到这种好事的,也下意识地不想麻烦别人不想无功受禄不想欠他人情吧。我承认当时敏感惶恐的自己会这样想的确有些多虑了,但是当时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倔强,有点自卑,有点悲观,对外界极度不信任,什么都自己一个人做,总是很孤独。
我胡乱地想着,要是他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应该就不会拒绝了吧......可是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了,男生也是脸皮很薄的,何况现在看来当时旁边他的朋友们是看到了的。自己真的好笨呐。
正懊恼着,背后突然传来:“喂——”
我以为是幻听,转过头,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把撑开的伞斜斜的握在身侧,整个人出现在我眼中,我一瞬间以为他听到了我心里懊恼的声音。他这次没有再问,直接把伞递过来,嘴角微弯,带笑地说:“看不过你这悲催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谢谢。”然后伸手接过伞柄,那温热的触感让我晃了神。
再抬起头,他已经走进了空荡荡的雨中,一袭黑衣分外晃眼。正看着,旁边小伙伴揶揄了句:“可以啊~你认识他吗?”我微笑:“嗯,认识。”然后一起撑着伞骑入雨帘,一路上眼前都是他在雨中的身影。
雨中微凉。
心却微醺。
带了他温度的天堂伞,好像真的撑起了我明晃晃的一片天堂。
回到家,把伞撑开晾在阳台,细细端详。这是一把普通但迄今为止我再也没有见过一模一样的天堂伞,伞面由无数大大小小的灰色与淡绿色圆点构成,淡雅清新,特殊的是伞柄,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温度,它的形状也很特别,是8字葫芦形,很少见。
当晚我就把这些东西统统记录下来,这一天,成为了我第一本日记本里的第一篇日记。我从此有了写日记的习惯,那本日记本里密密麻麻都是他,他的背影,他的课间,他的歌,他在放学路上,他在足球场上......
不过除了他,还有一件事也占据了我的日记——这个周末,外婆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之后发现是胃癌,晚期,我们小县城里没有办法,只好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父母的精力被分散,无暇顾及我。
我一个人沉浸在悲喜两种情绪里,连升中考的压力都近乎消失了。这种最亲最爱的人可能要离去的黑暗让升中考相形见绌,但是最近出现的喜欢让黑暗裂出一道缺口,透出了光,亮得刺眼,暖得让人贪恋。
是的,我已经明白了这种陌生的经历带来的陌生的感受究竟是为什么。
是喜欢。
我喜欢上了他,我最亲爱的黑衣少年。
在周末的补习课后,我把他喊住,把伞还给了他,却碍于身边的人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的世界在改变。
此后,我每次跟同学去上厕所经过他们班时,我都会笑得很灿烂,然后不着痕迹地边说笑边四处努力找寻他的踪迹。有时候他在跟前桌讨论卷子,有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候他在讲台上边擦黑板边跟同学打闹,有时候他还拿着扫帚当剑似的比划着,还有的时候他跟一群朋友排靠着走廊栏杆站着谈笑风生,偶尔跟路过的我近的时候说一声“嗨”——或许这就是我跟他之间的全部了吧。
于是我知道他的座位在哪,知道他喜欢穿黑色t恤不喜欢规规矩矩穿校服,知道他喜欢唱歌,知道他放学之后都会跟朋友一起到足球场踢球,有时候也会在楼梯尽头旁的大石头边上聊天。渐渐地,每天寻找他的身影就成为了我的习惯,与此同步更新的还有我的日记。
我慢慢的迷上了他的背影,他的步伐,我可以从人群中一眼找出他,即便我有些近视看不清脸。后来我就学着他走路,先脚跟落地,再是脚掌,想象着他的样子,一步一步,就好像这样会使他给我更多力量。一个人的心事,尽显脚底;一个人的游戏,乐此不疲。
他是我的秘密,我一个人的秘密。
后来我看到了校园十大歌手的决赛海报,上面有他的名字和他唱的歌《天使的翅膀》。他们最近放学之后在彩排,我就总是拖啊拖,总是要听到他唱完歌才磨磨蹭蹭地回家。我透过窗子看台上的他,干干净净的样子,好欢喜,歌声虽稚嫩,仍动听,尤其是曲子里淡淡的忧伤,我听的很入迷,手机上也下载了下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听,是我的晚安曲。
到了决赛的时候,他的呼声很高,我才发现连自己的朋友也知道他,他是这样受欢迎的一个人呐!自带小小的光芒,在我的世界里更是已经耀眼到无法移开目光。
再后来,补习班最后一次课,我纠结了许多日,还是决定让他跟我写一份同学录。天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有多紧张多含蓄,很久以后我跟朋友提起,她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勇气了?我笑笑,也许这就叫喜欢吧!我当时的纠结被心里一句话打败:你要是这次不给就没有机会了,你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以后想起不会后悔吗?我没有退路,我不想后悔,所以我勇敢地这么做了。
为了防止尴尬,欲盖弥彰地,我还字斟句酌地填了两份同学录,写了一个晚上,多的一份给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同时也准备了两份空白的但不同的同学录,妄想这样就能掩盖些什么。
在下课后的那条小巷子里,我叫住了他们,在看到他们点头之后如释重负,之后的一路上激动不已,好像有什么东西完整了一样,不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尽心尽力地表演,可是也仅仅是好像而已。他们即使被我拉进来,也只认为自己是剧场里不明所以的配角,主角的喜怒爱乐他们都不能体会。殊不知,他,才是真正的主角啊。
过了几天,某个课间我突然心神不宁站起来就想往外走,走到一半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干嘛啊,去外面做什么呢?摇摇头走回座位,刚坐好班里一个同学把他的同学录递给了我,说刚刚外面有人给的。
我猛的一震,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自己是想要去见他啊!自己是有心灵感应吗?!随即又蔫了,自己居然就这样错过了,真的是......懊恼着,我细细看着他写的一字一句,心里慢慢开出一朵花来。
临考前,外婆的病再次恶化,父母为了陪我考试给我做饭,只能先让姨妈家去市里照料着,直到考试最后一天的中午,我回到家,父母正准备出门,他们赶去了医院,留我一人面对下午的化学。
我中午一个人呆坐了很久,然后去考试,然后回来,又一个人呆坐了很久,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回来,把外婆也接回到县里的一家医院,我问为什么,他们说这个病已经无力回天,在哪都一样,只能让她好好度过剩下的日子了。
我点点头,骑车去看她,吹着风,眼泪才流出来,从脸上滑下,落在车链子里,打在炙热的地上,消失不见。也许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夏天都会像我的眼泪一样蒸发,直到消失不见。突然很伤感,想起以前跟外婆生活的日子,没有学业的日子,又想起以后再没有人在父母吵架时护着我,再没有人在父母打骂我时安慰我不要哭,再不能吃到好吃的有外婆特色的菜,再想起自己毕业了,我很清楚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位少年了,眼泪就一再地汹涌一再决堤,直到看不清前方道路,停在路边哭到昏天黑地不能自已。
第一次这样讨厌一个夏天,它夺走了两个我爱的人,而我却无能为力。
哭着哭着脑海中突然出现他的画面,他站在考场外的走廊里,背靠着栏杆,我以及一群同学向他走了过去,他看到我,直起身子,往前倾了倾,对着我说:“加油!”。我一愣,用力点头,那声略带羞涩的小声的“嗯”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我想起那句“加油!”,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纵然你们会离开,哪怕只相处了一瞬,记忆都还在,关于你们的爱,永远定格,不会走远。
这样一个温暖阳光的少年,宛如从天而降的天使,他就像是我青春里的一道光,从不曾褪去温度,陪着我度过了黑暗,陪着我度过悲伤,陪着我成长。
他的伞,撑起了我中学时代的天堂,更撑起了我此后很多年的天堂。
我们真的再不曾见过,他却一直温暖着我,在我的记忆里鲜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