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长情长自盛夏起

既禾

一

2016年，盛夏的午后，唐小夏和妈妈站在小区楼下等候陆清远。彼时正值小城最葱茏的季节，远山像加了滤镜，青翠异常，近处槐花飘香，古老的国槐在风中伸展着枝丫，花与叶在飒飒声中美成画。

陆清远朝她们走来的时候，唐小夏失神了好几秒，缓过神来之后忙迎上去打招呼，然后一起上楼。

此时，陆清远刚刚结束自己的大一生活，而唐小夏，则成了一名准高三生。

“小陆，我看你的暑期补习招生简章上写着招3-5人，今天你单独给小夏辅导吗？”唐妈妈问。

“嗯，是的，阿姨，目前还只有您女儿一个人报名。”陆清远说。

“高考状元的补习班竟然没人报名？多亏我家小夏在临上高三终于觉悟了。”唐妈妈自言自语般地说，唐小夏在一边撇了撇嘴，心里却暗喜。

坐在书房里，陆清远从书包里掏出自己高中时代的笔记本，准备开始辅导。

“陆老师……”唐小夏古灵精怪地想要找些话题。

“不要叫我老师吧。”陆清远无奈地说。

“陆学长？”

“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吗？”他浅浅地笑着。

唐小夏默默点了点头，虽然明知他不会认识自己，但当他亲口问出，还是有点莫名地难过。两年的岁月呼啸成风，唐小夏的记忆在其中穿越而过，一丝一毫都没有遗失。

二

唐小夏第一次见到陆清远，还是2014年。那时，盛夏未至，槐树刚刚萌发出稚嫩的花苞，中考结束后的唐小夏闲来无事，欣然跑去自己即将就读的高中“视察”。

高三的学生已经毕业离校了，高一、高二生尚在上课。唐小夏把寂静的教学楼从上到下转了个遍，然后拿着一支甜筒到操场闲逛。

承德是季风气候，夏天凉爽多雨，素来被称为避暑胜地，但那一天，天气反常地炎热起来。

烈日下，一群男生在打篮球。唐小夏正远远地看得兴起，大家却突然停下了，朝着中间聚集。唐小夏走过去凑热闹，钻到人群中间才发现，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后卫中暑晕倒了。

体育老师跑去拿药箱，唐小夏则和剩下的同学一起手足无措地看着。手中的甜筒慢慢融化，滴在了新买的小白鞋上，唐小夏懊恼地跺了跺脚。那一刻，她蓦地想起自己中暑的时候，爸爸是拿冰袋给她敷头，于是灵机一动，把手中的甜筒一股脑儿倒在了男生的额头上……

老师拿来凉毛巾的时候，一片融化了的巧克力冰激凌正在男生的脸上横流。察觉到现场的气氛有点怪，唐小夏逃跑了。

世界那么大，校园那么小，当唐小夏在一个月后的开学典礼上发现发言的学生代表正是自己用半个甜筒“拯救”了的高挑少年时，着实惊讶了一下。也就是从那时起，偶遇变成了刻意的关注。

她见过他走上高高的领奖台，礼貌地笑着却没有过多轻浮的欣喜；她见过他走过古老的国槐下，轻缓地拂掉肩头坠落的槐花；她见过他与门卫大叔、清洁阿姨打招呼，对每个人都是温文有礼的样子；她见过他坐在学校广播室里录制节目的背影，结语中“陆清远”三个字，轻轻敲打在她的心上……

这座城市里有那么多风华绝代的记忆，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仿佛随时都能生出一个全新的故事。但是，自从遇到陆清远以后，唐小夏对自己未来故事的全部想象，就都止步于一个高高瘦瘦、温和却又骄傲的身影了。

三

那段日子，唐小夏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件这么美好的事情，同时又有那么多纠结和忐忑。她托着下巴坐在窗边，希望陆清远可以碰巧从操场上走过。

操场上人不多，蓝天绿草，就像动漫的布景。在华北地区雾霾横行霸道的日子，承德却总是天朗气清，云彩比西部更柔和，比江南更清浅，心不在焉地点染着天空，像极了少女的心事。

唐小夏没有发觉，岂止是心事，自己整个人都那么透彻地浸染着这座城市的气质。承德是满汉结合部，融合了游牧和耕种两种文化，作为土生土长的承德人，唐小夏有游牧民族的坦率与豪气，又有汉族人的深沉与含蓄。

而这一切，在她雕琢一个叫作“暗恋”的词语的时候，尤其明显。

那时，唐小夏在读高一，陆清远已然高三。她拿着平平常常的成绩，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他却不一样了，光是成绩，就被全校老师当成激励学生的样本，更遑论清朗的长相和一众女粉丝的追捧。所以，一向大大咧咧的唐小夏，在感情世界里也是一个胆小鬼，甚至都不愿意向闺蜜倾诉这件心事，而曾经那些引以为豪的“很会写文章”“唱歌很好听”之类的赞许，也显得不值一提。

就这样直到高三生进入高考百日倒计时的日子，她的暗恋也没有任何进展。

那一年，学校开展了“助力高考”的活动，高一、高二的学生可以站在楼下为相识的学长学姐喊加油口号。

“陆清远！高考加油！”给陆清远喊口号的人很多，而且大多是女生，唐小夏站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喊。“我们支持你！我们爱你！”或许是因为“法不责众”，口号渐渐有些夸张，但没有人阻止。

在“我”后面加一个“们”，永远是对暗恋最聪明的遮掩。唐小夏知道。那是她第一次把他的名字喊出来，她想，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吧。未来走向哪里，谁说得清呢，她会记得他，然后去爱一个恰逢其时的人。

四

陆清远不负众望地以市高考状元的身份毕业了，唐小夏也开始了她不温不火的高二。陆清远依旧是她日记本里的主角，日记的内容却从每周见到他多少次，变成了每天想起他多少次。她觉得自己就像承德这座城市里的古老风物一样，始终等着、守着，保留着一段奢华岁月。

那一年的冬天，整个小城银装素裹。每天放学，唐小夏都会靠在武烈河大桥的栏杆上发呆，看着冰封的河水、渐起的华灯，想象着那个去南国读大学的男生正在度过如何的时光。

她看着光秃秃的远山，心里想，古老的承德，静默着那么多的寺庙，为何她的愿望得不到回应？远山更远处，静默着那么多的草原，为何奔腾的野马天黑后依然没有回家。

她觉得，与他有关的记忆似乎都在盛夏，而他一走，她的世界便快进到了寒冬。

“早知道你离开后的冬天这么空、这么冷，就应该多备些记忆的柴草过冬。”她一笔一画地在日记本上写着。

不过唐小夏怎么也没想到，半年后，又一个盛夏来临，她会在自家小区的墙壁上看到了陆清远的补习班招生简章。她慌忙跑回家，然后信誓旦旦地告诉父母，自己要在高三到来之际奋发图强，报名暑期补习班。

就这样，陆清远坐在了唐小夏家的书房，一边提醒她不要走神，一边在草稿纸上娴熟地画出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对于唐小夏来说，这样的久别重逢，更像是失而复得。没有人知道还有多少次相遇、离开等在未来，未知，或许让胆小鬼也勇敢了一些。

休息的间隙，唐小夏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支甜筒来。她有些忐忑地把巧克力口味的递给陆清远，像是努力求证些什么。

陆清远轻声道谢，然后继续讲解手中的题目。

“那就重新开始吧。”唐小夏终于肯定，他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她有些颓丧地叹了口气，却不经意把心里话嘟囔了出来。

陆清远愣了一下，然后低了低头，问道：“哦？没听明白吗？”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把题目重新讲了一遍。

夏风跨过小城的武烈河，穿堂而过，带着河水的气息，带着槐花的清香，带着一晃两年的匆匆年华。

五

暑期补习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个章节，陆清远都会认真地备课，然后深入浅出地讲给唐小夏。只是，喜欢了那么久的男生突然离自己这么近，睫毛投下的阴影、衣服上散发的香气，乃至轻轻的呼吸声，全都触手可及，有谁可以继续假装云淡风轻呢？所以，这些日子里，唐小夏常常盯着陆清远的侧脸走神，有时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懂了吗？”每当陆清远如此问起，转过头时总能对上唐小夏熠熠生辉却又带着一丝怅然的目光。他有些尴尬，觉得这样下去会影响补课效率，于是挥笔“约法三章”：补课期间，唐小夏不许走神，不许吃零食，不许偷懒。

乖张如唐小夏，怎么可能轻易就范？她转了转眼珠，在后面加了一句：如果唐小夏没有走神、吃零食、偷懒，陆清远要带唐小夏出去玩。

于是，协议生效。

为了有和陆清远单独出去的机会，唐小夏真的认真起来。陆清远也信守承诺，在她成绩稳步上升之后，答应陪她小城一日游。

承德的皇家园林和寺庙很多，唐小夏尤其偏爱那些古刹。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幼稚姑娘，其实骨子里有着一份独特的细腻和柔情，她喜欢到各个寺庙中闲逛，无关信仰与历史，只是青睐那份厚重和宁静。

在双塔山顶的寺庙中，他们并肩俯瞰整座城市。陆清远说，他在南方读书的一年中，去过很多城市，见过很多山水，他却总觉得美不过故乡。

不善言谈的陆清远那一天谈兴很高，他挂着浅浅的笑意，自说自话：“所以，热爱要趁早，别等离开了才后知后觉。”

唐小夏愣了愣，问：“师父，你在讲人生哲学？”

“没有，随口感慨。”陆清远笑了笑。

唐小夏扁了扁嘴，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她安静地看着这座陪她长大的城市，恰如陆清远所说，因为承袭着皇家文化，这座城市总是带着一种“半个皇城”的京爷感，可唐小夏感兴趣的，并不是“旧时王谢”的沧海桑田，她等待的，不过是作为“寻常百姓”的自己，喜怒有人知。

“佛教说的‘一期一会’，是指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缘分。”下山前，陆清远继续用电视主持人的语气科普着。唐小夏没有接话，心里在想：那么，你的那次缘分是否与我有关呢？

六

一个月的补习时光匆匆而过，在陆清远准备辞别的那天，唐妈妈把单位发的两张景区门票送给了辛苦了一个月的“小陆老师”。

见陆清远尚在迟疑，唐小夏一把接过门票，拉着他出了门。

一个月以来，尽管无数次鼓起勇气，但也无数次败下阵来，她心里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所以，和他相处的日子，延长一天，就多了一点孤注一掷的可能。

他们一起乘上了南行的客车，一路上，窗外尽是重叠的峰峦。唐小夏想，这是承德的奇妙吧，从丘陵到平原，从山峰到低谷，有那么多地形、那么多起伏。不过，只要最终遇见的是美好的，颠沛一些又何妨呢？

正午，他们终于抵达雾灵山。在爬山的途中路过仙人塔，唐小夏开心地绕了一周，发现岩缝里立着数不胜数的小木棍。陆清远解释道，摆放小棍子有“泰山压顶不弯腰”之意，是腰不好的人对病除的祈求，渐渐被人们引申成了更宽泛的祈福。

“也就是说，可以许愿咯？”唐小夏惊喜道。

那一天，唐小夏在仙人塔立了木棍，在莲花池投了硬币，在瀑布前双目紧闭，在最高峰双手合十……其实，她何尝相信过这样的举动会有成效，只是如今，愿望不敢说出口，只能换成祈福的形式来赌。而她所有荒唐的赌注，都有关于他。

傍晚回到山下，陆清远买来两支甜筒，巧克力味的。唐小夏突然难过起来——他记住了她的喜好，但他们要再次分别了。

走向景区门口的路上，唐小夏终于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进入主题。

“师父，许愿会灵验吗？”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许愿，就没有什么愿望吗？”

“当然有啊。”

唐小夏眼睛一亮，赶紧追问：“什么愿望啊？”

陆清远沉默了几秒，转头看向她，正要说话，却发现唐小夏不小心把冰激凌弄到了脸上，便掏出纸巾随手替她擦掉，到嘴边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师父，你这么体贴，师母肯定很幸福吧。”声音颤抖着，唐小夏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的小情绪。是啊，他那么优秀，谁知道会在偌大的大学校园里发生多少风花雪月的故事呢。

他佯装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手中的甜筒，说：“赶紧吃吧，都化了。”过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了句，“师母废话真多。”

七

“原来你也是喜欢我的啊，那你可够迅速的，你认识我才二十几天而已，我认识你可有两年了呢。”

回去的客车上，唐小夏开心地自言自语，结果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实蓄谋已久。她慌忙转过头，冲着车窗偷偷做了个鬼脸，而陆清远只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唐小夏会在多久后才知道呢，其实这些小城明朗的夏天，这些她看向他的夏天，他一直都在。

2014年夏天，他中暑晕倒在操场上，恍惚间感觉有人把冰凉而黏稠的液体盖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目光迷离中，他隐约看见一个女生正一脸认真地看向自己，那一刻，他的大脑突然一下子清醒了。他一向理性、冷静，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戏码，但那一刻，他无法解释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2015年夏天，他在课间操结束后往教室走，看到高一的学弟学妹们在楼下“喊楼”。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也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女生，但他不确定，她所喊的是否是他的名字。

2016年夏天，他放暑假回家，每天傍晚站在高中母校门口的角落，看那个女生蹦蹦跳跳地走出校门。他把暑期补习的招生简章贴满了她家小区的广告栏，对每个打来电话的人说“学生已经招满”，直到她的电话打来，她成了他唯一的学生……

无数的未来、无数的远方，总有一天，她会洞悉这一切。那时，承德的夏天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依旧没有过多的燥热和连绵的阴雨吧，清幽明朗的小城，一定像极了古老而长情的梦，梦里有朝霞，有黄昏，有不知所起的情，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