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日渐熟悉的水泥路上,形单影只,回忆昨夜怪异诡秘的梦,血红的领域,曼珠沙华的国度,贪婪吞噬大片红色的古井,黑色乌鸦。这个梦是不是预示着什么,比如今早的古井和那只疾飞的黑鸟,比如遇见认识的凉却必须假装陌路,比如即将到来的模拟考试。想到这里,全身上下亿万根汗毛瞬间立起,我像只夜幕下受到惊吓的野猫,肌肉紧绷,瑟瑟发抖。考试比梦境更让人不安,成绩使人后怕。
学习,考试,成绩,似走不完的迷宫,前、后、左、右都是未知,前、后、左、右都是死路。未知的死路。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永远困在噩梦中沉睡下去,不生亦不死。
“巧啊!”
一只手腾空出现,搭在我的右肩上,肌肤与肌肤的触碰间有种冰凉的感觉。我一颤,条件反射式地向左侧略缩,双眼胆怯斜看,这才平定下来。原来是凉。
“巧!”我机械回答,注意到女人的妆着,红唇褐眼。上翘黑色睫毛。银色环形耳环,各式耳钉。白皙修长的手指。深蓝色指甲。缀有闪光片的蓝色紧身长裙。同第一次见面的妆容相差无几。妖艳,风尘。
尴尬。尴尬。愧疚。愧疚。不自然。
体内涌起一种什么力量终于将滞留在喉管中的声音挤出。“今天……今天中午,对不起!”
凉瞟我一眼,似乎是不经意的。
“今天那两个人是你父母?”
我点头。
“看起来……感情不错?”
“恩,他们很恩爱,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什么是‘恩爱’,但大家都说我的家既幸福又美满,的确,我自己也觉得挺温暖和谐的。”
“幸福,美满,温暖,和谐。”凉嘴角掠过一道微小的弧度,她加重语气重复我的话,又不像是简单重复,她的声音似乎连通了心包含着某种我所无法理解的感情,如梦一样,不好琢磨,“夫妻之间能够维持成那样还真是难得。”
凉抬头,不知在看天空、游云、太阳、飞鸟,还是其他的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抬头的习惯。夏日阳光打在她的耳环上碎裂出道道银光,女人面颊反射出苍白的底色,那是几经漂洗的色彩,白皙,美丽,脆弱,疲惫,冰凉,有种枯萎的凄美。
“像我们这种活在阴暗中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那样生活,说不定只会破坏别人的家庭。”
凉的褐瞳看不出丝毫表情。我以为她在以自讽的方式责备我、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很对不起!”
凉莫名地望向我。“我有说过你和我只是熟悉点的陌生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休想影响谁。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仔细捕捉凉的声音,希望能够窥探到她话中的实质。未果。她说得有道理,我们只是熟悉点的陌生人。
凉再次抬头望着什么,不再说话,只是在走她自己的路。我也保持沉默,转向她双眼望向的位置,蓝天,白云,阳光。她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我们并肩静静地走了一段时间,是极小的一段时间,因为很快就到了凉的家。
“上去坐会儿?你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如果需要,我可以听听。”
我抽回眼神,想了想,发现自己正需要一个说话的人,那个人不能太熟悉但又不可完全不认识,相互之间平等对待但对方的存在对另一个人而言可有可无,无关轻重,谁也不必在乎谁,不用深思熟虑这话能不能说,该如何表达,不用过分考究思索对方话语的具体含义。一切都只是自然流露,真实表达。
这些,凉都具备。只有凉,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具备。
我看了看手表,点头。“好,但不能太久!”
狭窄封闭的阴暗楼道似常年隐于地下的隧道,通向世界的尽头,另一模糊空间。
“随便坐。”
我坐在木桌旁的一张木椅上。这间屋子还是那样,一片灰暗。
“你从来都不用灯的吗?”
凉从包中抽出一支细长烟条,娴熟地夹于指间,点燃。独自倚靠着对面的墙面。
“一个人习惯了,有光反而刺眼。你希望把灯打开?这个破败的房子可没有什么值得看清的,看仔细了反倒会让人心生厌恶。”
凉一边说着一边摸向墙上的什么东西按了下去。
“咔嚓”一声,强烈的黄光刺入眼眸,把眼睛弄得又酸又涩。因为不适而生成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还是关上灯吧,灰暗确实让人更舒服些!”
又是“咔嚓”一声,黄光渐渐减弱直至消无。光线消逝的过程中,我大致看到了这间屋子的轮廓,空荡,破旧,杂乱,阴湿,大片挣狞的霉变斑迹。不知是房屋塑造了凉还是凉影响了房屋,这样阴湿的地方恰巧住着位这样冰冷的女子。
“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凉双手盘起,偶尔伸出右手吸口烟。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就是觉得发生了什么,心里又闷又难受,无处排解。”
“生活?”
我摇头。
“家庭?”
我再次摇头,说道:“好像是从一个奇怪的梦开始的。”
“梦?”
“对,又诡异又阴森的梦,梦里面开满大片大片血红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
“也叫彼岸花,听说那是一种象征着死亡,开在通往冥界彼岸的花。其实我并没有见过这种植物,可是在梦里我清楚的意识到那就是它,非常确定,就好像曾经见过了似的。”
“我对花没有研究,梦中还出现了些什么困扰你的吗?”
“还有……血红血红的古井,还有一只乌鸦,漆黑漆黑的。”
“古井?什么样的?”
“就像是我现在住的地方的那口古井,阴森森的,好像还藏有什么魔力能够把东西吸走。”我停下来整顿思绪片刻,继续说道:“来灌藻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那口古井,心狠狠抽了一下,我好像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女人头漂浮在井口水面,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漆黑冰冷的东西,一点都不敢靠近。”
凉呼出一口白烟,她的脸在微弱的烟光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看来并不是梦在困扰你,而是现实,比如说现实中的那口古井,对你而言它是阴暗的象征,你对它害怕、恐惧,一心想要躲避、逃离。但看梦中的情境你并没有成功。”
“不太明白。”我有些糊涂。
“换句话说,你的内心就像那口古井,阴暗、冰凉,但你发现不到,也不愿意承认,你靠着名字的温暖无节制缩小心中的恐惧与不安,于是错认为自己也和名字一样温暖。其实你、我、夜,我们三个人都一样,阴冷、空虚,唯一不同的是我和夜都清楚自己并能够让自己适应,而你还处在模糊自欺的迷雾中。”
“不明白,我曾经的朋友们都说我又疯又癫,无忧无虑的,我怎么会和你们一样?”
“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眼睛所看到的并不代表一切,要不怎么会有面具的存在。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属于什么样的人,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到那时,你也许会想起我们今天的对话。”凉起身,在灰暗中打开橱柜拿出了一瓶什么,好像是酒,斟了满满一杯,拿起,递给我,“啤酒,要不要来点?”
我推开酒杯。“我没有喝过,爸爸妈妈不让。”
“很听爸爸妈妈的话?”
“他们是大人,是我的爸爸妈妈,不得不听。”
凉将酒杯放在桌上,坐在我右边的木椅上,翘起腿。
“没有想反抗的时候?”
我闭上眼,想了想,黑暗中大脑确实比白日清晰、有条理许多。“曾经没有,只是一味的听从,但是自从上次高考完后偶尔就会想反抗,却没有真的反抗过。”
一只困在笼中悲鸣的金丝雀,爸爸妈妈满足幸福地称赞金丝雀优美歌喉的情景一闪而过。
“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没有尝试过。”
凉端起酒杯,看向我,她呡了口酒,没有急于咽下,若有所思。“把心隐秘太久容易变凉,你内心的阴暗应该就是这样形成的。我建议你偶尔尝试反抗,按自己的心存活。”
“可以吗,我可以不学习不高考吗,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别无选择。”我望向凉的眼睛,“你能够随心所欲?”
我的问题在空气中久久飘荡。凉将剩下的烟头抿灭,猛灌一大口酒。
“怎么可能随心所欲,只是不遮掩,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不得不做还是得做,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过一天算一天?”
“没钱的时候化个妆,打扮好,出去接点活干,平常时间基本上无所事事。”
“有这样的活?干什么呢?”
凉淡然一笑。“这你不懂。我们这种没有人养的人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凉的话语依旧没有语调,没有波澜,我却听到了一种苦涩的悲凉。突然想起那天见到的可能是凉母亲的疯女人,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呢?
想着想着我突然问道:“你的爸爸不在家吗?”
“没有,”凉平淡回答,“玩完了那个疯女人后就走了,哼,男人有几个是东西的,那女人还真是瞎了眼。”
正说着房屋某处传来激烈的碰撞声,还有物件坠地的声音,噼里啪啦,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呵,正说着这不得好死的女人她就发作了”凉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站起身转向我,“看来遇见了麻烦事,我想你还是先回去,有些东西能不看到就别看的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我一个人就这样走掉好吗?可是呆在这样灰暗阴湿的地方本来就让人后怕,现在再加上这样莫名其妙的破裂撞击音更是叫人毛骨悚然。我不再思考,站起身。
“再见!”
六点四十五,外界在夕阳的印染下一片通亮,知了声,人声,车声,世界回归喧嚣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