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然一声琵琶。
桃花扇掩美人面,婉转歌声随着曼妙的舞姿流淌而出。
席间的晏几道猛然抬眸,这歌声还是一样的缠绵,舞姿与记忆里重叠,唯一改变的,是他已不再是那时少年。
漂泊半生的晏几道,与少年时常往来的歌女,彼此都没料想到还会重逢。
他说,还记得当年我和沈、陈二君把酒言欢,那些醉言狂语挥笔成词,便拿给你们唱了。
如今,我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
让我再为你写一阕词罢。
笔饮墨饱,红袖添香,一令《鹧鸪天》墨迹未干,便又被歌喉里的思念浸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一、
晏几道,北宋词人。亲近的朋友叫他叔原,后人也常常用他的号呼他小山。
乃父晏殊,十四岁中进士,后来一路宦海沉浮,直到官居宰相,位极人臣。晏殊老年得子,自然对这个排行第七的小儿子十分宠爱。
晏几道继承父亲的天才,七岁成诗,又传一段“晏家神童”的佳话,大有“雏凤声清于老凤”的势头。
但优渥的家境和众人的宠爱,让晏几道养成天真痴顽的性格。他潜心六艺,却学不会一点世故人情。晏殊去世后,晏几道终其一生只在一些小的官职上流连。
如果说晏殊是通世故的,晏几道就是只关情的。
这样的父子,文学里还有贾政和宝玉,现实中则有明珠和纳兰容若。
年少无忧无虑,在父亲的恩荫下官场也顺风顺水,晏几道写下的是这样的闲散词句:
生查子
官身几日闲,世事何时足。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
榴花满盏香,金缕多情曲。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
虽然有“貌不长红,鬓无重绿”的感慨,主基调到底是要享尽眼前的欢愉。
二、
然而好景不长。在晏几道年未弱冠时,父亲晏殊去世,他被过续给二哥二嫂。
那时的晏几道还不明白父亲的离世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也不曾想过频繁出入家门,总是对他赞赏有加的重臣门客,如今不过是树倒后的猢狲。
他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和朋友把酒听曲,把新词拿给歌女们唱。
那些常常陪伺宴上的歌女,晏几道也把她们当做平等相交的朋友,还在自己词集的序言里留下她们的名。
在古代的男权社会,歌女不过是可观可赏的玩物。晏几道被视为异类而不自知,在他看来,只要能够互相理解,能够曲乐相酬,就算是歌女又怎么样呢?
他最美的那些词,往往都是为歌女们写的,比如这首流传极广,赞誉极高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还有一首词牌也是《临江仙》的,更直白表达了晏几道对歌女们的情谊: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 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那样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的交往,晏几道交付的却是真心,并将之比做是圣人口中“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无怪乎只知“之乎者也”的世人要对他横眉竖眼了。
可笑的是,世人一面争传他的词作,一面诟病他的痴顽。殊不知没有那样多情痴情的赤子之心,哪能得那些清丽别致的词句?
三、
后来,晏殊与黄庭坚、王肱结为好友。他还有一个朋友叫郑侠的,也常常相约饮酒。
熙宁年间,郑侠因为上奏指责新法流弊被关进监狱,晏几道丝毫不相避嫌,自己也因为郑侠被牵连入狱。
据传却是晏几道写给郑侠的一首小诗颇得判官赞赏,使他得以释放:
与郑几夫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在这首劝慰友人的小诗里,晏几道暗暗隐喻了官场上的势力流动无常,如今虽然大兴新法,但谁又知道它能盛行几时呢?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小山只怕不是不懂政治,而是太懂政治。官做不大,只因很多事情他不愿做、不去做。
大约是元丰五年,四十五岁左右的晏几道应召献诗,博得皇上欢心,派他监颖昌许田镇。官虽小,但却不是祖荫,而是靠自己的能力得来的,他很开心。
晏几道大概想从这里起步,重振年少时的壮志雄心。他得知如今许州知府是韩维,他父亲的一位旧部。拿着自己写的几卷新词,晏几道满怀期待地敲开韩府的大门。
但韩维看了那些词后,笑了,这个当年与一众宾客交相称赞晏小公子才华炳焯,真乃人中龙凤的韩维啊,此时说的却是:
“晏公子才华有余却德行不足,如果能除去这多余的才华,填补这不足的德行,也就不辜负我作为你父亲旧部的心意了。”
晏几道眼底的光芒,由惊讶的闪烁转为暗淡。
如果小山舍弃他的才情,舍弃他的痴心,那小山就不是小山了。纵使那时晏几道真的能功成名就,又有什么用呢?
他离开了韩府,再也没有回头。
四、
晏几道的朋友中,属黄庭坚名气最大。黄庭坚一直视小山为“人杰”,屡次向苏轼提及晏叔原的才华,苏轼便请黄庭坚转达他想见晏几道的邀约。
彼时苏轼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晏几道却傲然地拒绝了他,他说:“如今朝中一半是我父亲当日门客,我还没空见他们呢。”(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无暇见邪)
这一年,晏几道应该已经五十一岁了。
好一个“一衰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也会有被人当做权贵而傲然拒绝的一天,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但我甚至不忍心责备小山的无礼。
年过半百的他,已经失去了许多曾给他无尽宠爱的家人,许多倾心相轧的友人,还有许多其他年少时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唯一能够保全的,便只有那点骄傲和尊严。
黄庭坚为晏几道的词集《小山词》作序,罗列了他的“四痴”,可谓晏几道一生的写照:
晏殊门客众多,叔原却不能依傍上其中的一位贵人,这是一痴;
叔原文章自成一体,不愿意为应付科考做官样文章,这是一痴;
叔原仗义疏财,最后穷到家人要忍饥挨饿,但他面上仍是一派天真,这又是一痴;
别人辜负他一百次,他却永远相信那第一百零一次,这还是一痴。
每一痴都天真得让人叹息,多情得让人扼腕,晏几道,真如黄庭坚所说,“其痴亦绝人”!
靖国元年(公元1101),苏轼去世。这两位北宋同一时代至情至性的词人,最终失之交臂。
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近古稀的晏几道辞官,退居京城皇帝赐的房子里。当时的丞相蔡京也不免为他感到可惜,便几番谴人拜访晏几道,请他为自己作词。
晏几道欣然应允,挥笔两首《鹧鸪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凤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两首词分别作于重阳、冬至,虽是深秋寒冬之词,却没有悲戚伤感之态。
前一首中,他写秋菊“笑靥深”,落满晚霞的酒杯是潋滟的金色;后一首中,才是冬至,作者就已经“屈指春期近”,数着日子想春天马上要来了。晏几道晚年清贫,我们却在词作中看到了他精神的富足。
时人无暇欣赏这位老年才子豁达的人生哲学,他们讶异于晏几道这些词“竟无一语及蔡者”。送上门来的机会啊,他怎么就不知道讨好一下上位者呢?
我读到这里真要哈哈大笑起来。纵冷暖尝尽,鬓发成霜,小山果然还是小山!
两三年后,晏几道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他少年富贵,中年坎坷,老年清贫,但始终对朋友倾心信任,对权贵嗤之以鼻。
他一生痴顽,为此吃了许多苦果,却从不怨天不尤人,最终活到七十多岁的高龄(考虑到宋代的人均寿命比现在短得多)。
在那个孝子要为父母而活,忠臣要为君主而活,俗人要为名利而活,君子要为道义而活的时代,我们无比欣慰地看到,有一个晏几道,至少有一个晏几道,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开。
他的一生,只为自己而活。
注: 晏几道生平年鉴主要参考
覃媛元.《晏几道年鉴》[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05,No.79,1006-9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