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小时候对外婆家最大的印象就是外婆家的两层大瓦房有木制的楼梯,我特别喜欢拐角的那扇窗户,打开那扇窗户可以看到绿色的……绿色的野雏菊的叶子,绿色的小藜,绿色的田野和绿色的远天。
坐在窗沿上看一本很旧的《格林童话》,这里不得不说那些暗黑的故事让我夜里睡不着觉,睡了醒醒了睡,看着屋子中间的房顶上的小小的天窗,看它一点点变色,抱着我睡觉的小姨妈的荧光表渐渐失去了法力变成了普通的石英表。
牛蛙的叫声远去,第二天是阴天,灰蒙蒙的,小公鸡还以为天一直在五更,活力十足地啼晓,殊不知快正午了。
我没事就喜欢在外婆家附近转转,我对昆虫,诸如蝴蝶蚂蚁之类毫无兴趣,也自小讨厌踏入大人的世界,在我个位数的人生里,我对他们印象的构筑都是:他们是堕天使的存在,完全忘了圣洁的本心,就像是天生从地狱的泥潭里湿漉漉地爬出来,用恶心的眼神看着你,用又长又尖锐的指甲划过你的脸,像端详着让他们长生不老的……嗯。他们会用甜腻的言语诱哄你,伺机将你拖进他们的洞穴,一个个都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而当你正期待着他们兑现美梦般的诺言时,他们又发出恐怖的笑声,那种笑声就像被人钳住手往黑板上刮去,一下两下,直到我的鸡皮疙瘩再也没得掉了,也忘了所谓承诺,甚至来不及失落,也没流一滴眼泪。
这些我都能忍受。我站在外婆家的栅栏边,看隔壁的房子,看隔壁的隔壁的房子。它们却让我疑惑。
那次外婆的某个邻居建了一栋新的房子,它是西式的装潢,但是却漆着天蓝色的漆,门是大红色的门,又土又俗,幼小的我从没受过这么大的色彩冲击,在这花花绿绿的砖石怪物四处转悠,企图搞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我觉得我的审美观如此之不堪正是因为小时候看多了这种垃圾)于是我慢吞吞地从母亲的胳膊下钻了过去,又挣脱了无数姑母的怀抱和脂粉毒气,朝他们家的后院跑去。
后来的岁月里我回忆起此事,思索这种举动是否就是一种本能,在了解对方,尤其是看不上对方的时候,哪怕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轻蔑,都喜欢从那些鲜为人知的地方开始找他的隐秘和瑕疵,然后攥在手里,即使不四处宣扬,也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打了胜仗,瞧不起他理所当然。
但当时我更多的是想避开人多的地方,声音,气味,温度都让我感到窒息。
其实它应该在这方圆几里的区域里算是很特别的一栋房子了,就拿后院来说,有桑椹树。桑椹对我意味着什么呢?candy,dessert,sugar.所有一切甜的东西的代表。那一小段时间是这样的。我总会间歇性嗜某种东西,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明显。外婆家桑椹树上的果子已经被我吃光了,我正是嘴馋,看到黑色的果子马上就被吸引。
然后很糟糕的事情就毫无预兆的发生了。我眯着眼睛心情很好的吃着可口的黑色果子,一抬头看见了这可笑怪物的丑陋的背面。一点漆都没有的,钢筋裸露的,用红色的广告布勉强遮住。
我的脑子嗖地一声闪现出皇帝的新装,然而我并不想当那个嚷嚷的傻孩子,我父亲那时候教育我还是很逗比的,所以我将逗比的性格刻入骨子里。我捂住了我的眼睛,从胖如萝卜条的小手中努力张开一个缝观察着这栋楼。但我的嘴没停下,我吧唧吧唧把桑椹吃完,带着好奇和懵懂最后瞅了它一眼,就跑回去要抱母亲。
孩子对母亲的依赖之深是难以想象的,尽管多年后我和母亲的关系如履薄冰,但幼时每次我见到我并不熟悉的或者不能理解的新鲜事物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寻找母亲,母亲等于安慰。
我问我的母亲:为什么他们的房子只有三面那么好看?
我母亲那时候是这么回答的:这是别人家的事,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天啦!在这种时候她居然像往常一样敷衍我?!但可惜的是我实在太小了,我无法预见这件事对以后的我影响究竟有多么大,许许多多这样类似的事。
所以后来两年每次我跟着母亲回外婆家我看到那栋房子都露出怀揣着巨大秘密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我并不过分纠结,因为我生命中每天都发生了无数的事,我实在不能将每件类似事件记得那么清楚。与此同时我疯狂生长,我开始自主思考我成了年轻的批评家,看事物的眼光变得尖刻,但这也许是当时我周围朋友的通病,看了《丑陋的中国人》就张口闭口都是中国人,好像自己全身毫无这些毛病,好像自己不是其中一员。我在高速公路上看到那些正面好看的很背面灰白的自建房内心的活动是这样的:这些在豪华外表下掩藏不住暴露在外的不就是人肮脏的内心吗,他们他们的浅薄的思想只够有个好看的正面了,后面全是无知愚昧与低俗。我鄙视他们!
我拼命造词讽刺这些楼房。比如面子工程,比如谎言。欺骗着所有人,所有人还包括自己。
这些东西是一个十一岁半的小姑娘应该想的吗?长辈的含糊迫使这些不合时宜的思想过早出现并不幸长成了这种长满刺的狰狞形象。
初中可能是我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三年,我有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有过生涩的感情。我成天心里熬煮着枫色的糖汁,抑制不住粉红的泡泡。可能那些感情激发了我内心丰富的情感,和同学一起去乡下郊游时,看到那些楼房,听见朋友的吐槽,我主动替他们解释:“啊……你该知道……他们很多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钱的……这样会好看又花钱不多……”我朋友恍然大悟,我笑得很开心。可是鬼知道我那时为什么那么开心。我觉得我终于发现了生活的美好,或者与生活握手言欢,把脑残的谎言论抛在脑后。
再后来我上高中,我的风格开始改变,我开始追求精致,文字变得绮丽多典故,因为“优秀”的印戳,我渐渐抬头,不再看那些不如我的人,同时为了合群开始虚伪的同情与换位思考,同时开始研究所谓人际关系。“善解人意”这四个字是我身上最多被使用的标签。高考结束我要去外婆家之前我花了三天将中国民俗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辈分关系搞得清清楚楚,并且对着我母亲练习了方言。你能想象我甚至做了一个表格,而那个表格上所显示的是亲戚们的职业和兴趣爱好,我像一头猎犬寻找蛛丝马迹企图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我趾高气昂地坐上大巴,看窗外飞逝的风景,飞逝的广告牌,飞逝的自建房,我抬着下巴睨着,不加任何评论,这些一次性的所见不该浪费我的脑子思考。何况还不是什么地标建筑。
于我前途有何益处?无益。故舍弃。一群蝼蚁。
到了邻居那里,他的房子早已不新了,都是尘土的痕迹,人和房子都衰老了。我却大肆夸赞了这座明显落后多年不再流行的自建房。那家的主人直夸我,说我这么些年不见变得很是聪明。
是,聪明。戴上眼罩胡说一通却直击人心坎,确实聪明。
然后学生时代结束。时间呼啦啦飞走一大片。
如果没记错,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些年我走南北,日子过得不太如意,无数个我死在泥里。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死了,在和男友分手之前的最后一次争吵中,阵亡了。
母亲打电话来跟我说家里的自建房要拆迁了,要我回来看看。
我就回去了。
我其实不想回去,自从接连的失败出现,我越来越不愿意与别人接触。我还是不喜欢和人接触的,之前像蝴蝶一样的回旋都是镜花水月。夜深忽梦少年事,夜啼妆泪红栏杆。
我没那么多感慨。我已经关掉了我太多的知觉,现在只能勉强行走,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心中无感。
自建房是小学时候住的,后来逐渐出租,爷爷奶奶还住在那,我们都搬走了。
我也没什么可以看的,这屋里我都不熟悉。父母带我去我们家背面看看,一楼的排水管道出了问题,和别人有了纠纷。但其实我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是父母要拉我过来不过是为了向街坊邻居炫耀我,或者吓吓他们。
我有什么可炫耀的呢。我也不张牙舞爪。他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我就站在一边等着两家人吵完。实在很是无聊,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却搞得像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抬头看着这些层层加盖的违章建筑,放眼望去……放眼望去……放眼望去……
这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一整片都是灰色的水泥墙。因为过了很久,墙上还有垃圾和霉菌。
我一整个童年都住在这里。啊。
我曾经唾弃的强行解释的虚伪夸赞的……自建楼房。
原来我。
我才是那个……中国人。
我浑身抖得几乎站不住,全身石化的细胞蒙召苏醒,到处都是咯吱咯吱的爆裂声。
我痛得几乎死去。
我看我的父母,他们的嘴张张合合吐出粗鄙的字眼,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强撑着身体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买了回去的火车票。这里不该用“回”,但我分不清。到底“回”是什么意思。
我在火车上沉沉睡去。
我梦见我小时候,我第一次看见那种自建房,我透过手指缝看它,我吃着桑椹。
吃着桑椹……吃着桑椹……吃着桑椹……
我在半清醒的状态下迷蒙思考,如果我再次去外婆家,看到那家人的房子,我也许也会像小时候那样,看着它,做自己的事,吃苹果吃梨吃枣子管他吃什么。我也就看见。只是看见。无论对错。
可惜我再也没有母亲的怀抱可以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