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讲透资治通鉴》024 诚信是立国之本还是权谋手段?
一、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资治通鉴》中“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展示魏文候“守信”的这一段,存在哪些疑问或荒唐之处?如果当初魏文候确实这样做了,那合情合理的解释是什么?
答:1、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资治通鉴》中展示魏文候“守信”的这一段,存在哪些疑问或荒唐之处?
①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魏文侯首先就不够聪明。当初做约定的时候,如果说好了遇到下雨就自动改期,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
②其次,就算没能预先约好,魏文侯也犯不着亲自跑去通知,一切都可以按照管理流程来走。
要知道管理山泽的官员称为虞人,级别很低,魏文侯亲自跑去通知虞人,大约相当于集团公司董事长亲自去通知某个分公司里的某个科长,这不是很荒唐吗?魏文侯是一个高明的管理者,不可能这么荒唐。
2、如果当初魏文候确实这样做了,那合情合理的解释是什么?
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就是:魏文侯在演戏给大家看,他就是要在所有的臣僚面前演这样一场戏,让所有人都能亲眼目睹自己对信用有多么看重。
虞人是小官,打猎是小事,领导对小官和小事尚且如此守信,何况对高官和大事呢?
二、魏文侯和虞人的故事,最早的记载来自《韩非子》,里面没提酒会的事,来自天气的阻碍不是下雨而是刮风。如果我们拿《韩非子》和《战国策》两相参照的话,就会看出后者明显的添枝加叶,《战国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答:《战国策》加入酒会的戏份,把刮风改成下雨,可以更加凸显魏文侯为了守信而做出的牺牲。
因为在《战国策》的版本里,最后还有一句议论,说魏国从此就走上了强国之路。
显然,凸显魏文侯信守承诺的特质,是为了更好地拿来作论据,论证出魏国走向强盛的起点和原因。
三、《资治通鉴》记录魏文侯的这样一件小事,目的何在?依我们的判断,《韩非子》的版本看上去明显比《战国策》的版本更像是“故事原型”,司马光为什么会舍弃前者,采信后者呢?
答:1、《资治通鉴》记录魏文侯的这样一件小事,目的何在?
——司马光用这件事来论证他自己的观点:诚信是立国之本,凡朝廷说到的,就一定要做到,只要信用在,政权就稳定(甚而强盛)。
儒家左派的司马光一直信奉这个原则(或者说,他也用这个原则来解释自己的行为逻辑):
①当时开封出过一件事:朝廷悬赏捉拿大盗,谁能捉到大盗就给谁官做,结果真等捉到了,官没给,只给了赏金。司马光很不满,搬出无信不立的道理,要朝廷履行承诺。
②前边讲过的六寨问题也是这个道理,司马光认为朝廷派兵给西夏国主帮忙,说帮忙就是帮忙,不能搂草打兔子顺带抢人家的地盘。凡是抢来的,都应该主动还给人家。这难道是出卖国家利益吗?
2、《韩非子》的版本看上去明显比《战国策》的版本更像是“故事原型”,司马光为什么会舍弃前者,采信后者呢?
——这大约是儒家立场所决定的。
①首先,《韩非子》这部书比《战国策》更令儒家讨厌
无论《韩非子》还是《战国策》,在儒家看来都不是好书。
《韩非子》是标准的法家嘴脸,鼓吹性恶论,和儒家的性善论公然唱反调,然后在性恶论的基础上叠床架屋,构筑起五花八门的阴谋诡计。
《战国策》虽然没那么坏,但书里收录的文章尽是纵横家的夸夸其谈,史料价值比较可疑。而且,纵横家都是一些毫无立场的人,朝秦暮楚,看人下菜碟。
但如果两害相权的话,《战国策》到底比《韩非子》顺眼得多。
②其次,《韩非子》用这个论据来证明的论点很邪恶(在儒家看来)
对于魏文侯和虞人的故事,《韩非子》最可恨的就是用它当成论据,来证明“小信成则大信立”的道理。
这个道理貌似很正确,也很磊落。讲信用嘛,直到今天也是美德。
但《韩非子》讲的诚信是法家版本的信用,把诚信当成权谋和手段来用。
所谓的“把诚信当成权谋和手段来用”,邪恶而极端的例子,在今天,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庞氏骗局(略),积累小信成大信,是为了最后那个大大的阴谋(一笔巨款),诚信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庞氏骗局实质上已经不是“小信成则大信立”了,而属于“先藉小信而成其大不信”。
当然,我们也知道法家重视诚信,或者把诚信当成权谋和手段来用,是因为法家最核心的管理技术就是赏罚,赏罚必须由诚信做基础。
法家把诚信当成权谋和手段来用的“小信成则大信立”,在儒家眼里就是“先因小忠而成其大不忠,先藉小信而成其大不信”,儒家政治对这种事相当忌讳,这正是司马光对于魏文侯和虞人这段史实,取《战国策》而不取《韩非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