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流产，全家哀恸，吴梓璇急如星火地开始计划起国庆旅游的计划，想着换个心情，再继续生活。于是带着家人结伴来到风景如画的云雀小镇，在开面包店的表弟吴敬家借宿。

没成想当晚，小镇燃起了大火，一家人加入小镇灭火的队伍，所幸天公作美降下大雨消灾，四处呼唤亲朋的声音此起彼伏，也有哀痛的哭声被雨柱淹没。一个满脸血痕的孩子静静地倒在雨幕之中。

江玫流着泪对他说，要是当初家里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打掉那个孩子，现在也该是这么大了。于是作为丈夫的他抱起那孩子，带回到吴敬的店里。

雷鸣之下的小镇断了电，面包店主在店面以内的卧房点起一枝蜡烛，屋外大雨哗哗作响，没有人再有睡意，三个大人促膝围坐，两个孩子一个躺在江玫的膝头，另一个侧躺在灯光照不到的铁格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大人的交流。吴敬告诉他们，洛清是个好孩子。

“他没有其他家人了吗？”妻子颤声问道，眼中充溢着爱怜和同情的波光，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膝上的孩子，他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着清秀的眉头，好像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没有。父亲是孤儿，母亲克死了娘家的亲属。” 吴敬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江玫探手轻轻抚向孩子的脸颊，倏地拿回，担忧地望向丈夫，吴梓璇见到妻子的表情，也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就像触到了火炭一般，条件反射般地缩回，好烫。夫妻二人相互对视着，默契地打定了主意。

“吴敬，这孩子发了高烧，烫得吓人，可能要不行了。得马上送医院。”

十年前的记忆涌现在吴敬脑海，窗外电闪雷鸣，屋内烛火摇曳，吴梓璇没有在意吴敬突然惊恐的眼神，拽起刚进入浅睡的儿子，带着昏迷的孩子，一家人淋着大雨，马不停蹄地开车赶回白峰城里的医院。

渴...好渴...好烫，热得像要死了一样。

嘴唇干裂地要命，四肢火烧火燎地就像要燃烧起来，眼皮沉甸甸地睁不开，不时有白亮的光影在忽明乎灭地闪烁。

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旋转着，高速旋转着，极速地坠落。

破碎的记忆不时闪现出画面：熊熊烈焰铺天盖地涌来，电闪雷鸣下倾盆的大雨。

突然一股清凉的水流淌过他干裂的嘴唇，渗入口中，顺着喉管缓慢地流入燃烧着的五脏六腑和四肢内。

滚烫的额头突然陷入一片冰晶的寒气里。身体剧烈的旋转和下坠似乎终止，洛清的意识渐渐平静下来。

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轻柔的白纱飞扬。白纱卷起，是能听见清泉叮咚声响的山林。

男人和女人并肩站立，男人站姿随意，目光凛冽，女人长发随风飘舞，眼波如水清明。

梦里的自己好像伸出手去，却在空中停留，一瞬些土地崩裂，止不住地跌落，山林化为火海，意识的最后一刻，是男人和女人笑得温柔，轻轻喊着“阿清”。

白纱卷落，遮蔽了他的视线。山林崩塌，随之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他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但是想不起来。

然后是另一个梦，睁开眼睛便进入一个黑白的世界。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坐在床边，趴在他床头，双手撑着脸颊，好奇的眼光扑闪着投在他身上。

“你是谁？”情不自禁开口的瞬间，嘶哑的音色把自己吓了一跳，随之剧烈地咳起嗽来。

“要喝水吗？”那个少年扬起微笑，在床头给他递来一杯清水。

洛清眼望这个灰白相间的梦里，灰白相间的少年，用胳膊撑起自己接过水来。甘甜的清水触感顺着干裂的唇流入燃烧的五脏六腑，遍及四肢。意识逐渐沉静。

这清晰的触感让他一个寒颤。“你究竟...”洛清抬头眯起眼睛，瞅着这个没有多余颜色的房间和少年。

那少年自然地接过空的水杯，眼角充盈着笑意扬起嘴角对他说：“初次见面，我是吴劳。”看进这少年深邃从容的眸里，洛清愣怔着停止了思考。

门口走来一对夫妻，男人搂着女人的肩。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关切。看着这恩爱情形，洛清心里突然一阵绞痛。

女人伸出手附上他的额头，一丝凉爽从滚烫的脑际传遍全身。清淡的悦耳口吻带着舒心的声调，“终于降了。”

这不是梦，这家人在照顾他。洛清凝视着其乐融融一家人的美好画面，这画面曾多少次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可是，他被单下面的手紧紧攥起，怎么他眼前的景象全都是灰白黑色？彩色，一夜之间消失了。

“阿清，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女人的声音温柔得像水。

“没...没有。”洛清扬起嘴角，至少他还没有忘记如何微笑。头脑里还是像火烧一样，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左臂上插着针，连接针头的橡胶管从床头的铁架子上垂挂下来。这是什么玩意儿？

“等你打完点滴，跟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又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的眼皮重重地垂下，不知道答应了别人什么，再一次陷入了沉睡。总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怎样都好。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这么想着。

再次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的黄昏。洛清的头脑已经清醒了不少，吴叔叔和江阿姨带着他走出了那栋白惨惨的巨大建筑，他小心地抬头观望着，还是看不到颜色，吴叔叔眼神凝视着远方的虚空，是在沉思着的神情；江阿姨的双眼泛泪，似乎有些委屈；吴劳沉默着跟在他们身旁，周身泛着清冷勿扰的气息。

和第一次见他们的氛围完全不同了。洛清跟着各怀心事的三人钻进一个微缩型的房子里，顺着窗口看去，外面的风景在飞速后退。远处一座大桥横跨在城里川流的长河，高楼上泛出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光线。这个景象，他似乎并不陌生。

“清儿，外面的世界很大，有的地方，车水马龙在穿行。夜晚霓虹灯亮起的时候，五彩斑斓的，都会倒映在护城河里。天上地下，都是绚丽多姿的光影。”

这么一句话直接插入他的心脏，洛清剧烈地喘息着，心里失落的那块黑洞不断扩张，直到吞噬了整个心灵。不要再想了。却不自觉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阿娘，我到了你说的地方，可是呢，你说的五彩斑斓在哪里啊？什么都... ...

一路无言。车停下时，洛清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向着那一家人微笑。他们在吴劳的卧室里增添了一张折叠床，洛清便学着这一家人的生活作息，冲了澡、刷了牙、吃了江阿姨给的药，安安静静地蜷缩上了床。

吴劳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在黑暗里开了口：“洛清，要是我现在揍你一顿，你会怎么样？”

“揍呗。”喉咙很难受，但是至少能听出原来的声线了。

“不问问原因吗？”

“无所谓。”这世上很多事情的发生，往往无缘无故。

“我妈说，当年她打掉过一个孩子，要是生下来，也就像你一样大了，她想收养你，但对收养人的第一条规定就是无子女。我爸倒是想给你找个好的福利机构。”吴劳暂时地沉默下来。一片死寂。

他说的，是和自己有关的么？头好晕，想睡。

“但是他心里也是惦念着我那个已经死了的弟弟妹妹的吧。刚刚我爸给我说，要是我也赞同这个提议的话，就让他表弟按照程序收养你，然后留你和我们一起生活。当然，也要问问你本人的想法，如果你非常厌恶和我们呆在一起，也欢送你离开。”

“...无所谓。”洛清无法理解这一家人的做法，这种永远怀念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的情感，麻烦地为另一个人计划归宿的情感，有够荒谬了。

“叫我哥，我就支持这个提议。”

“... ...？”

“怎么不按剧情发展？你不是应该痛哭流涕地喊我哥哥，感动地说不出话，然后我上前轻拍你的头，给你一个帅气的微笑，从此你将我当作此生最重要的人吗？”

“... ...”

“你睡着了？”

“...你的描述好恶心。”

“你头还晕吗？”

“有点。”

“嗯，等你清醒的时候我再说一遍，是我不对，挑了你有病的时候讲这么重要的事。”

“... ...”不管什么时候说，都会是一样的结果。洛清心里想着，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吴劳那夜所说皆为属实，一家人商量好了应对的方法，又变得空前团结和温馨。只是吴梓璇对吴敬软磨硬泡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

被火焚烧的灰崖区，重新修建起了一幢幢土屋，作为公共机构，接纳偶尔经过此处的流浪者和没钱租屋的人。

洛清的病在风铃街吴家中慢慢养好，意识一天天清醒，记忆也渐渐完整。作为他名义上的大伯和伯母，吴梓璇夫妻二人替他办好了转学的手续。

吴劳渐渐也习惯了家中突然多出了一个弟弟，虽然洛清自己从未承认过。此外，全家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洛清在云雀小镇的往昔。

洛清自己呢？渐渐习惯了感受完整的家的温暖，伯母每晚在额头上印下一吻，不再本能地躲开；伯父敲天灵盖的时候，学会像吴劳那样灵活地闪避；重新拾起了学习，这一次，笔袋课本参考书取之不尽。

要想真正地好好活着，就得什么都不去记起。有时候夜里沉入梦魇，流着泪醒来，洛清总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潜意识里的自己。那个哭喊着伸出手去触碰不可及的幸福，在人前伪装着只为生存下去，为已经逝去的人难过哀伤和绝望的自己。

只要不去想，不去追忆，就不会痛苦。寄人篱下又如何，醒来的日子里，洛清只想着现在此刻。过去，就像无用的废纸一张，撕碎了，散落到风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