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旁窗边的盆栽,盆栽旁的脏小孩,窗户里神神叨叨的昏老头,哪个消失了你会在意?
—01—
清晨八点零六分,我准时地被堵在了这个街角,正对车窗的宅子窗户里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然后显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一如既往地浇着窗台上那个盆栽,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紧张还是高兴,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像是手术室外等待孩子降临的父亲。八点二十六分,车流又开始缓缓复苏,拥挤地蠕动着,我驶过拐角,最后瞥了一眼那个窗子,一个脏兮兮地小孩站在那里,大声又卖力地唱着歌。
他唱:“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种太阳!”
“怎么了?”一个温柔轻灵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绽开,像一朵美丽的白百合。
我侧过头去看副驾驶上的鹤子,告诉她没什么。
的确没什么,这只是未经整治的混乱街道里常见的一幕罢了,事实上,正是因为拆迁和修路,才让这条我每天的必经路变得格外拥堵。可是今天我正和一个美丽纯洁的姑娘约着会,没必要在煞风景的事上花心思。
“我们去逛街吧,前些天我在MS购物广场看到了一件白裙子,很适合你。”我说。
—02—
整个周末我都和鹤子在一起,她终于答应了我的追求,这让我兴奋了许久,以至于直到周三,我才发现八点零六分的时候,那个花白的脑袋似乎有阵子没准时探出来了。
当天下班的时候,我下意识瞄了一眼那个窗户,发现那盆不知名但是郁郁葱葱的盆栽也不见了。
晚上十一点多,刚关灯,手机就响了,我一看号码,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鹤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几秒,只有轻微地呼吸声证明电话还没断线。我的心和呼吸也随之起伏,黑暗中仿佛只剩下一条规律地波动着的银色细线。
终于,那条线绷紧了。轻灵的声音又淌过来。
“明天,能请个假么,陪我去个葬礼。”
没来得及思考清楚约一个才确定一周关系的对象去葬礼是什么套路,我身体的本能就替我回应了。
“好好好,一定,你说几点在哪儿?”
语气欢快得像明天是要举办我和鹤子的婚礼,她显然也有点意外,但还是跟我说了时间。
“明早我直接去找你。”她似乎犹豫了下,撂下这么一句,挂了。
那个晚上我做了很多梦,每个都短小而诡异,却似乎连接得十分紧密,像接连二三在夜空里绽开的烟花,一醒来,就什么也不剩了。
—03—
葬礼很简单,没来几个人,对我来讲却足够有震撼力。
棺材里躺的是那个老头子,窗台前每天按时伺候自己盆栽的那个。
鹤子挽着我进场,刚进去就听见那个脏小孩嘹亮的歌声,和葬礼的氛围格格不入。
“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种太阳!”
他站在老人家的棺前,像是捧着什么东西,瘦弱的肩膀随着每次换气而抽动,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人投来的目光。就在这种诡谲的气氛下,我从鹤子口中了解到了这老头的一生。
老头儿打幼稚园起就是个怪胎,小朋友们都欺负他傻,他也的确干啥啥都不成,总之就是老师不疼同学不爱的。鹤子胆子小,倒也不招惹他,只把他当空气。
让鹤子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老师请假,代班的小姐姐拿这群小豆丁不知如何是好,干脆教大家唱歌。然而除了个别几个比较乖的,其他人都不睬她。
小姐姐装聋装傻地自顾自唱着,铃鼓敲击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又很快被吵杂声掩埋。直到唱到种太阳这首,班级里突然炸开了一声鬼嚎,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姐姐也一脸的不知所措。
过了几秒钟,才有人听出来,那是怪胎在唱歌——哦不,喊歌。
好在等他刚唱到“一颗送给南极的时候”,就有个粗壮的妇女进来,继而迅速把他拖走了。
“那是谁?”我忍不住插话。
鹤子摇摇头:“不知道,有人说是他妈,有人说是他婶儿,原因我们也不知道。”
“幼儿园的同学一般都住附近,却没什么人知道他家的情况。”她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但那之后他就没来过幼儿园。”
鹤子再见到那个傻同学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傻了,但还是怪胎。他拿着书和纸笔找到她,说想学文化。
“为什么呀您?”
“我想学文化,学科学……然后就可以……”
“就可以?”
“嘿嘿,我想种太阳。”他攥着笔,把怀里的书紧了紧,发出劣质纸张摩挲的声音。
还是傻——鹤子那时候这么想。
虽然这么想着,鹤子还是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于是整个巷子都知道有了个想种太阳的傻子,和一个想教傻子种太阳的傻子。
爱恶作剧的人多的是,有一天,怪胎抱着一个花盆来找鹤子,神神秘秘地,眼里却是藏不住的兴奋。
“我告诉你个秘密。”他跑去关上窗户,还压低了嗓门。
鹤子不忍心打断他,就由着他折腾。
“我找到太阳的种子啦!”他压抑着自己极度激动的声音,以至于听起来像正在被压断的椅子,咔擦咔擦,吱歪吱歪。
“什么?”鹤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怪胎搂紧了怀里的盆栽,像是要护着什么宝贝。
那天,鹤子费劲唇舌也没让他明白这是有人在耍他,那个盆栽里种不出太阳,最后,怪胎愤怒地跑了出去,而鹤子大哭了一场。
—04—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她伸手抹了把眼泪,“只是觉得,很无力,很绝望。”
我越过鹤子的肩头,看见男孩儿把盆栽放下,跪在棺前,并仔细用水和手指将枝叶清洗干净,然后才站起来,唱完了葬歌的最后一段——
“到那个时候世界每个角落,都会变得温暖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