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年，我十二三岁，连续两年，都在春节期间迷上了赌博，从大年初一赌到正月十五。村里赌博的风气正浓，我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这种不良风气。当然，我得偷偷地进行，不能让家人知道，因为父母是严禁我赌博的。
十赌九输，我大部分的压岁钱都上交给父母，剩下的一点很快就输光了。输光继续赌，因为已经成瘾了，一有时间就闲不下来，心心念念地想到我村里的赌场，其实那是一家庭院比较开阔的村民家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到他们家去赌博。
那时，大人跟大人赌，而我则跟年龄相仿或大一些的孩子一起赌，玩麻将和扑克牌居多。没钱了，就欠账，每天都计算着谁欠谁多少钱，只有一个口头数目，也不记在本子上，前一天还说好的数目，到了第二天，大家的口供就不一致了，各执一词，最后总以比较弱的一方妥协。
我所谓的比较弱，就是年龄比较小的，那时我的价值观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海泥。
2
那一年春节，我打扑克牌输给了一个女孩一块五毛钱，没有钱还，只能欠着。那女孩小我两岁，我们赌博的场所就是在她家。她一家都好赌，赌场开在她们家就不足为奇了。
我是一个很诡诈的人，心里盘算着这一块五毛钱的赌债，一定不还，要赖过去。所以我有钱了我也不还，就一直赖着。
这一块五毛钱被我从春节赖到了八月份，从春耕还没有开始，赖到夏稻的收成。
期间，这女孩每见我一次，就向我要一次债，而且常常当着其他小伙伴的面，让我作为一个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所以我只能尽量躲避她，远远看到她，就绕路走。
我希望时间能让她忘记一块五毛钱，但事实证明，她根本忘不了，所以躲并不是办法。我当时的恐惧除了怕自己的自尊受到打击外，还生怕这事被父母知道，父母从来不让我赌，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欠下了赌债，一定会对我很失望。
慢慢地，我将这个女孩视作是我的仇敌，是迫害我的恶魔，我对她简直咬牙切齿，我本来不想还赌债，在我看来，赌债不算是债。但是这一块五毛钱就像一个咒语一样，让我时刻面临被诅咒的痛苦，又像一条枷锁，桎梏着我的自由，我想，我是赖不掉的，还是还了吧。
但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她对我造成的伤害，我要加倍地还给她。
我在策划着一场蓄意伤害的犯罪。
3
提前大概三天的时间，我在路上见到这个女孩，像往常一样，她在小伙伴面前直接了当向我催债。此时我十分克制，当作自己亏欠了她，并向她承诺，三天后的中午，在我们家老屋门前相见，到时我会将这一块五毛钱还给她。
时值八月，骄阳如火，正是村里人收稻谷的时节。那时我们家还种着几亩水稻，我作为家里的长子， 那天上午在田里忙活了一个上午，又累又饿，但是一整个上午，我的心里是既兴奋又紧张的，因为中午我要犯罪了。
到了中午收工之时，我累得精疲力尽，加上心情又紧张，四肢乏力，但我还是要执行我的任务。此时我的兜里已有一块五毛钱，是用来还给那女孩的，这一块五毛钱，是我犯罪的资本。
我并没有单独去会见她，而是叫上了我的四弟，那时他大概七八岁吧，还很小。我对他说，中午跟我来，大哥要教你怎么打人。
四弟跟着我来，当时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又饿又渴。我们来到我们家的老屋门前，那一片是村里的老屋区，基本上没有人住，大家都在村的另一边建起了房子，此处正是我犯罪的好地方。我和四弟坐在屋檐下的麻石门槛上，等着那女孩到来。我的心充满了复仇的快感，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很快，我能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4
那女孩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跟她一起玩的女孩，年龄跟我一样大。
她一来，就问：“钱呢？”
我站起来，将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她，很客气，很随和。
她拿到之后，有一点小兴奋，转身就要走。
我生怕她走掉，急忙对她说：“等等！”语气急促而愤怒。
她迟疑了一会，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我说：“我弟弟向我投诉，说你欺负他！”
这只是我随便胡诌的一个借口。
她当然立刻否认：“哪有？谁在胡说……”她的语调跟平时一样，刁蛮而自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拳头就如雨点般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我重击了十多拳。
5
我小时练过拳，是我姑丈教我的，他是一个练家子，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套拳，拳风虎虎，凌厉凶猛，让我心生敬畏。有一段时间，他教我出拳的技巧，教我打沙袋，其实就是教我如何打架，快速制敌。
我从姑丈那里学得几招，在家旁边的杨桃树上挂了一个沙袋，每天对着沙袋悄悄地苦练。
我那时才知道，会用拳头和不会用拳头，在赤手打架时，是有天壤之别的，会用拳的人，有可能一拳将人打死，不会用拳的人，手上没有武器，很难伤人。
可惜姑丈教了我功夫，却没有教我武为止戈，要学会忍气含怒，莫欺负弱小。
但我却将我的拳头，对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孩。一拳两拳三拳……
女孩仆倒下了，双膝跪地，面朝土地，我还不罢休，摁着她的后背，大声斥责她，将我积蓄了大半年的羞辱和恼恨，通过言语发泄出来。
她动弹不得，大声呼啸，口里模模糊糊地说着话语，大概是求饶吧，但我气在头上，哪里有心听，听了也听不清，旁边跟她而来的女孩见状大声呼叫，求我放手，我也一句没有听进去。
我大概按了她一两分钟，觉得自己骂够了，才放手。
一放手，她翻了一个身，只见泥地上一大片血迹，和泥土混在一起，发出一股鱼腥一般的味道。
她满面泪痕，双眼哭成一条直线，鼻孔还在簌簌地流血，烈日之下，血红得发紫，发出闪亮，发出撕裂的声响。
原来她一直在乞求我放过她，她在流鼻血！
见此情景，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逃离现场。
走！我大呼一声。年幼的四弟跟着我一起跑。
6
我们跑向哪里？我们不敢回家，跑向了树林深处。我魂不守舍，四弟更吓坏了。我觉得自己闯下大祸，后悔莫及，心里恐惧到极点。
我们跑到林子深处，此时应该会有人来追捕我们吧，我觉得地上不安全，和四弟爬上了一棵高大的龙眼树，那是之前生产队分给我们家的龙眼树。我们在树干上坐下来，惊魂未定，四眼相看，透出恐惧之光。
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大叫，大喊着我名字。是警察吗？还是那女孩的父母和叔叔们，拿着刀剑大棒来搜寻我，表示要复仇？那个被我打伤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呢？我又在心里田默默祈祷，希望有人快来救那女孩。我又似乎听到了她父母哭丧的哀声，她会不会死啊？她可千万别死啊！
来人啊，快点来救她，救命啊！
我在心里呼唤着，心里的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回响了好几遍。
现在应该有人找到我父母了吧？父母要为我的犯罪承受别人的责骂，他们会向父母索赔吗？甚至，我看到了女孩的父母将她的尸体搬到我们家的门口……
天啊，我错了，我错了……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四弟，心里痛悔不已，我不应该带他来，我连累了他，可怜的弟弟，他连跟我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只听了我一句话就跟着来了，我是一个不负责的大哥，我害了他……
倒是四弟开始安慰我，他在树上摘了一把已经成熟的龙眼，递给我，我本来又饿又累，那时却一点都不饿。
7
在树上呆了半晌，我觉得风头已过，我也慢慢地安静下来，但心里终究还是害怕的，只是程度已经减轻许多，估计是有四弟陪伴的缘故。我们回家了。
事情并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女孩没有死，当天她的父母也没有到我们家上门。我回到家后，告诉父母我跟那女孩打架了，那女孩先惹我，我揍了她。
当天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家里的菜园，听见那女孩的母亲大声地怒斥我母亲，事发地点在村里妇女聚集洗衣的地方。
“你儿子长大后，不是杀人犯，便是会被人杀死，而且无人收尸……”她大声骂道。
母亲是一个暴脾气的人，自然也还口：“只不过是孩子间的打架，大人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只是孩子间的打架吗？其实是我向母亲撒谎了，并不是打架，也没有打架，是我蓄意伤人，犯的是故意伤害罪。
我真是一个罪人，一个罪该万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