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梨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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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才十几岁,不过一个青涩懵懂的学生,有一日,被几个伙伴撺掇走进一家戏院,戏院人多、且杂,上流贵族下流小贩男男女女凑了个满堂,他一个转身,同来的人便不知消失在哪个人堆里。

他上楼要了个茶座,伙计为他沏了杯清茶,他便独自饮茶看戏。

戏是极好的,演的是《大唐贵妃》,那旦角的扮相极美,水袖一甩,场下没人不为之叫好,更不用说那唱腔也婉转华丽至极。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演贵妃的旦角捻起兰花指唱起戏词,场下的人入了迷似的,再也无法把眼从她身上挪开。

他不懂戏,头一回听,听的只是一场热闹。

正心生无聊之时,不知是哪位看戏的小姐,她无意中哼的戏词飘入他的耳里,“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声音如林间的黄鹂,清脆灵动,只是唱得全无腔调,也无贵妃的凄凄切切,只是少女兴起之时随意的哼唱。

他却一时听入了迷,循着声,转头便知这来自隔壁的茶座,隔着帘幕,影影绰绰,只看得清一个曼妙的身影。

半场戏看下来,台上的贵妃每唱一句,那位小姐便哼一句,好不入迷,他一直听着她无意的哼唱,饮了一盏又一盏的茶,心想这清茶竟也可以咂出味来。

也不知姑娘哼到了哪一句,一个音没唱上去,破了,一句词零零碎碎瞬间无了章法。

他咽下一口茶,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说阿姐,你还是别唱了吧,旁边有人笑你呢!”

“阿弟,你再说这话,我下次可不带你出来耍了,净瞎说,我怎的没听见,看是你存心捣乱。”

“我可没,就是你唱得不好听惹人笑。”

姑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轻握着茶盏,想着本不应打扰,却还是出了声:“是我唐突了,小姐唱得不差的。”

一阵悦耳的笑声响起,中间隔着的帘子掀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说:“多谢你的夸赞,说我唱戏好听的你是头一个,真让人开心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便立马低下头去,只一眼那姑娘的相貌不自觉深刻脑海里,很多年后他还会想起她那时的样子,何等年轻啊,皮肤雪白,鬈发乌黑亮丽,鹅脸上的五官如技艺顶尖的画家精心画上去一般,那样的好看,她睁着杏眼看他,昏昏的光落在她眼里亮了起来,她的眼里闪动着娇俏。

他只低声说:“小姐客气了。”

后半场戏旦角演得极妙,众人一声接一声的叫好,满堂的金碧辉煌里他好像也只瞧见了她的影,隔着那层帘布,时不时撩动着他的心。

戏终散场,芳影无处可寻,竟成了他心底的一抹悔恨。



后来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不是这方军队前来驻扎,就是另一方军队前来驻扎,几方势力聚集总要争出个高下,再无个安宁之日,偌大的城里再也无法安放一张书桌,年轻的学生们难凉热血,纷纷应征入伍,他也随着潮流,退学参军,离开了养他的那座城。

也不知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他随军辗转各处,慢慢混出个名头,再也没回到那座城,那姑娘慢慢在他心底淡了影。

有一天前线无战事,战友带领他去某个繁华角落寻欢,他向来不喜奢靡,苦于推拖不得,便还是去了。



他没有想到他们命运般地在这个异乡的舞厅上相遇,她举着酒杯,与宾客言笑晏晏,五光十色的灯光有时不经意照在她的身上,她衣裙的色彩在他的眼里变得迷离,但无论那些光怎样照,她都是好看的,像在夜间盛开的芬芳馥郁的海棠,任是谁在茫茫看不清的夜里闻到那香,都会忍不住被勾了去。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娇俏的少女了,他想。他越走近她,越能看清她妩媚面孔下的沧桑,那隐藏着过往岁月的磨难。

他猛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身边那些宾客们停止了交谈,看向他,她也是。

他从她手里抢过那只盛着香槟酒的酒杯,对着杯沿的红唇印将酒一饮而尽,说:“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她发怔了片刻,很快脸上便盛放出笑来,她伸出了她白皙细腻的手,搭在了他的手心,说,“好。”

舞厅的中央放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一首爵士乐从收音机的大喇叭里缓缓流出,随那散乱的灯光一道,洒向舞厅各处。

那些男男女女们在灯光下、舞厅中央里,仿佛如梦游般一刻不停地踩踏、旋转,如灯光一样晃眼。

他握着她的手,脑袋有些眩晕,想着那一小杯香槟酒竟也会醉人,跳出的舞步也十分拙笨。可她没有嫌弃,嘴角始终含着笑。

“我瞧着先生像第一次来?”

“是第一次来。”他眼神躲闪,不敢正面瞧她。

她眼角弯着,含着无限风情,说:“第一次来就抢女士的酒杯,我倒也是第一次见。”

听了这话,他立刻就窘红了脸,头也稍稍低了,说:“小姐不记得我了么,我们见过的。”

她脸上浮起活泼的笑,打趣般说道:“呀!我想起来了,我们是见过的。”

他抬起眼,满脸的期冀。

可下一秒她就笑出了声,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她说:“在梦里见过,对么?你们男人啊,跟陌生的漂亮女人套近乎总喜欢用一种说辞。”

他默了默,没再说话。她不记得他了,他那一面远不及她的刻骨铭心。

一曲舞毕,她松开他的手,转身离开舞池,扭着腰回到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旁边,接过一杯倒得满满的香槟,搔首弄姿,与他们骂俏。

他离开了舞厅,里面香风熏人,外边寒风刺骨,他点了一支烟取暖,吸了一口连呛了好几下,是了,他第一次抽烟。



之后连着好几天,他夜夜都去那个小舞厅,邀她跳舞,她应得爽快,次次都应了他的邀。

他大抵还是有些不同的,别的男人同她跳舞总想着揩点油,说几句调情的话。他很少说什么,身体木木地随着她摆动,有时手都不知往哪搁。

有一夜,他们跳着舞。她对他嗔笑道:“你真是个木头,可惜了,一副好皮囊白长了。”

他羞赧地说:“你若看得上,那也不算白长。”

她咯咯地笑,不答话。



就这样安生了没几天,前线忽起了战火。

临行那天,他去舞厅找她,说他要走了,去前线打仗,等仗打完,他回来找她,带她走。

她闲闲地倚在舞厅的吧台,指间捻着根细长的香烟,艳红的唇角勾出抹漫不经心的笑,说:“知道了,安心打仗去吧。”

也不知怎的,他的心就是有些放不下,道:“那你可一定要等我。”

还没等到她的应答,他便被战友叫走要紧急集合。

他回了次头,她那张艳丽的脸在弥漫的灰尘里若隐若现,再回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漫天灰尘。



那场仗打得极为惨烈,死伤无数,他侥幸完好活了下来,加官进爵,竟也成了别人口中的人物。

他一心想着要找她,表彰会一散场,他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下,就急忙坐着车赶到她在的那座城。

可未成想没几日,这里就换了光景,城里四处破乱,像遭到了炮火的侵袭,他站在原来那处舞厅前,眼睛酸酸的,面对着荒乱的废墟,从白天到黑夜。

第二天他四处打听才得知,不知道是哪一方军阀的残军突袭,到处烧杀抢夺,这个小舞厅的舞女要么自己逃走了,要么就是被抢走了,总之生死难料。

他想,他和她之间的缘分太稀薄,够见几次面,不够见一生。



也不知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世事反复地变,他过得还算安稳,也慢慢娶了妻生了子,生命有了个着落,她的脸已经淡得没有影了。

他也老了,鬓发斑斑,不再有年轻时候的风韵。

有一天他走在一条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老太婆,她满头的银发下是遍历沧桑的面孔,那张面孔被无情的岁月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沟壑。

她佝偻着背,拄着拐,一步步走来,他对着她的脸,无端地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但他没有叫住她,任她从他身旁走过。

在擦身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口里哼着的曲,荒腔走板,不成曲调。

那是一曲《梨花颂》,他想起来了,北城的戏楼,南城的舞厅,他和她见过,还幻想过终身,可是曲终戏散,这一场繁梦无处可寻。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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