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越来越喜欢简单素净的文章,一字一句真实平淡,娓娓道来,又不失力量。可如汪曾祺《家常酒菜》这般随意的文字却依然出乎意料,感觉像遇见了清代蒲松龄,席地而坐,面前种着花草养着虫鱼翻着菜谱,你从他旁边经过,他抬头看了你一眼,问:“要不要一起坐坐?”,不待回答,继续低头侍弄心爱的宝贝去了,自有一派过之不及的天真小孩气,可喜的很。
《家常酒菜》堪比现代版舌尖上的中国菜谱,你看汪老不经心,实际大手一挥,从南说到北,从西说到东,动静结合,荤素搭配,茶酒诗花,无不涉及。妙的是他不仅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更能亲自动手做得一桌饕餮盛宴,不禁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开篇《故乡的野菜》,即是以回忆杀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俘获了我的心。讲真,我是个不合格的吃货,很多美食当时记忆深刻过后抛之脑后,读汪老笔下的菜,瞬间能回到那个场景,顿足停步,发出“哇,我也吃过,原来叫这个菜名”的感叹。
汪老长在苏北高邮,我呢,自小赣南长大,若论乡间野菜,吃得那是不少。“荠菜、蒌蒿、马齿苋”,通常素炒或者凉拌,切小段,放香油,和着清水煮开,新鲜又清爽。“腌制小胡萝卜”,选院子里春天种下的白萝卜,小孩使劲一拔,后劲不止,一屁股坐在地上,带出一手的泥,乐呵呵跑到池塘边洗干净,拿回厨房邀功。看着妈妈熟练将萝卜去头掐尾,切成薄片,码在盘子里,倒入白醋、撒糖和盐,搅拌均匀,盖上盖子,精置几个小时,这是极其简单的做法。说好的过会吃,我和哥哥总是会忍不住,偷偷掀开一角,手捻一两片,咯吱咯吱,清脆爽口,心满意足。
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过年,开大锅烧大灶,妈妈或者婶婶主厨,小字辈纷纷被“发配”择菜、洗菜、烧火。小小的我经常偷懒,仗着哥哥姐姐撑腰,兴致来了就去择菜、烦了就跑去洗菜、一会觉得烧火好玩就去烧火。可是我总弄灭火,便被叮嘱只做添柴的活,谨遵“小灶烧门、大灶烧心,火底下要扒空”原则,看大人们干草引火,火苗由小变大,蔓延成一片通红,跳跃噬舔锅底,油锅一阵滋滋作响,冒起丝丝白烟。我耳朵竖起,听见“滋啦”菜入锅了,翻炒几下,菜香和蒜香已然飘满整个屋子。想象下,这时候,刚才还生机勃勃的野菜,在高温烹饪下,枝叶松软下榻,粘合一处,慢慢渗透出汁液,融进菜汤,不胜美味。
不似汪老,从小我就是个挑食的主。酸甜苦辣,尤不喜苦。不吃苦瓜、不吃香菜、不吃红烧肉。偏偏苦瓜清热解毒,对我最好。为哄我吃,爷爷便把苦瓜炒成酸的。先是剖皮切开,掏净红囊,切成半圆薄片,放入清水泡一会,泡得时间越久苦味越淡。然后捞起沥干,烧起油锅,煸炒少量豆豉入味,再倒入主菜及配料,起锅前放点白醋翻炒,均匀味道。端上来,清香扑鼻,翠色如洗。唯有如此,我才会乖乖吃苦瓜,并觉得苦瓜好吃。
如今,长大了,以前不吃的菜现在会吃了,红烧肉吃了可以长肉,香菜吃了可以消食,苦瓜原味也能下咽,甚至学会了自己做菜。但那道酸苦瓜,再也吃不到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以为刻骨铭心的早已逐渐淡忘,反而那些味道一经点燃就会苏醒。
曾经一直想出走的少年们,如今归来,是否也是有股原始力量在拉着你,不停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