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妈那一辈儿,谈不上爱情自由。爱情的萌芽还没冒头,就先被我姥姥给掐了尖。
姥姥生了六个孩子,我妈排行最小,所以在舅舅姨妈没有成家之前,她一直都没有劳动负担,最多每天放了学蹲在泥巴路边掐狗尾巴草,看来来往往的人忙忙碌碌不停。
她十八岁,舅舅和姨妈他们各自成家,姥爷过世得早,家里的重担就一下落在我妈身上。沉闷的劈柴声,姥姥的数落声,割猪笼草的窸窣 ,呼鸡唤鸭的吆喝声,充斥在我妈那迟到的青春里。我妈那时候也是个很文艺的小姑娘,每天吃完晚饭就跑到屋后的山上,看着日落的余晖笼罩住这个三面环山的村庄,村子外的柳溪映着金黄的天色,波光粼粼。偶尔也会少女怀春,盯着进村的路,假装那儿有一个心上人正在不疾不徐的向自己坚定的走过来。
二十岁以前的我妈,憧憬着爱情,羞怯又满含着期待。她绑着两个小辫,天真美好,满怀热情。
姥姥喊在柳溪边上洗衣服的我妈回家,脸上挂满了欢喜,我妈隐隐猜到了缘由,很温柔的应着,她知道那一天终要来的。姥姥先进门,对桌上的人又让了一遍茶。我妈托着装衣服的木盆,抬头撞上了屋里人含笑的目光,像是个被发现做坏事的小孩子,红着脸急急忙忙就往后院里走。她心里一动,这一眼,从此就是一生了。我妈那个样子,像极了《点绛唇》里的那个女子,“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老一辈儿的爱情,落定在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里,彼此心思坦诚,决定了要一起走下去,那就做好了风雨同舟的准备,用真心去碰真心。以彼一生,休戚与共。
我妈是个内心敏感又要强的人,所以当她对风花雪月的浪漫幻想在生活中逐渐处于下风时,就只剩下了面对各种挑战时咬牙的倔强。
生我那年,我爸赌牌输掉了家里惨淡经营的杂货店,带着怀胎九月的我妈灰头土脸的回了老家。祖父气得对我爸下死手,打弯了铁棍都不肯住手,我妈一边挺着肚子护在前边,一边吞声哭。那段日子很难熬,我爸疼的下不了床,我妈一个人操持着家里家外,还要忍受邻里邻居的风言风语。
生下我之后,我爸还是赌,平日里下了工就去牌桌上坐会儿,偶尔赢钱会给我买糖吃,输钱了就红着眼睛。我妈和他吵,吵的很凶,在我记忆里,最凶的那次他们打碎了家里所有的碗碟,掀翻了家里的衣柜,最后一切归为令人窒息的平静。我缩在沙发的一角,惊恐的瞪着眼,看着我妈一边掉眼泪,一边收拾行李。
她孤身去了浙江,一去就是好几年。从她一个月一次的电话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我觉得比起我爸来,我妈在外面过得很逍遥,因为她每年回家,都会给我带好看的衣服,眼睛里也有对未来的希望的光。
还清了赌债之后的几年里,我爸逐渐变得沉稳,他们住在在温州逼仄的出租屋里,为生计四下奔波。我妈怀我弟的时候,家里还是没有积蓄,我爸变着法的给我妈补充营养,保证我妈每天都能吃上新鲜水果。
有那么一个月,我爸的工资还没发,交完房租和水电费,口袋里的钱就连水果都买不上好的了,我妈吐的很凶,他特别想让我妈喝一顿鸡汤。于是他腆着脸找我姨父借钱,却被冷声冷语地奚落连自己老婆都养不起。最后还是他工友硬塞了两百块钱在他手上才解了燃眉之急。我爸紧紧攥着那两百块钱,就坐在出租屋门口的楼梯上,压声儿哭了很久。他发誓,以后绝对不让我妈跟着他过这样的生活。
后来日子总算一天一天好过起来,我妈是个持家好手,家里有了第一套房子。房子竣工那天,我妈张罗了几桌好菜,叫上乡邻一起庆祝,我爸在热闹的鞭炮声里,放肆大醉了一场。再后来,我们搬进了城里,爸妈经营着一家小店,起早贪黑的,累,但也很快乐。我妈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歇业的时候,使唤我爸给她捶一捶背,捏一捏肩;我爸呢,最喜欢晚上喝点小酒,然后眯着眼睛看着我妈笑。
老一辈人的爱情,有酸涩,有苦难,也有小确幸。那些坎坷不平,最后都一一沉淀在了生活的柴米油盐里。那些艰难的岁月,最终都像一块被打磨的石头,纹理清晰,温润如玉。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只决定和一个人终老,唯有出于爱,才能忍受这一生漫长岁月吧。
不过这一生,他们从没提及过“爱”这个字眼,他们只不过,一个是灯塔,一个是归船,灯塔让归船在黑暗里不怕黑,归船让灯塔在光明里有希望。我最喜欢看我妈向我爸撒娇的样子了,眼波流转的神情像极了她年轻的时候。十八岁那年,她穿着廉价的粗布碎花裙,扎两个小辫,站在大片金黄的麦地里,迎着阳光,笑得特别灿烂。
光阴的故事里,岁月覆满青苔,我羡慕老一辈人的爱情,羡慕牵了手就是一生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