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像个人,才能看见美” 这是蒋勋老师的体悟
也是艺术带给人们真正的东西
从前我们会疑惑:
美应该怎么表达?
艺术应该怎么表达?
但其实,美无需表达,它的本质不过是: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
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
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人物:蒋勋
画家、诗人与作家
蒋勋﹙1947年-﹚,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福建长乐人。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蒋勋:生命里的善与美
We're turning into regular peopleThe Tumbled Sea - Songs By The Tumbled Sea
“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
经历了
太多人之间权谋的争斗
然后慢慢失去
对人最单纯的善和美
我想古语里说
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我们必须要不断回到儿童的原点
才能够保有赤子之心
唤回心底最单纯的善”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讲这个话题会觉得这么心虚,我想心虚的原因是我自己在我熟悉的领域常常会提一个字是“美”,但是我很少谈到“善”,甚至有时候在记忆力搜索,我好想从来没有特别去跟很多朋友谈说我觉得“善”是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这个题目定下来以后,我反而开始去思考,就是为什么我常常在谈“美”,而很少很少在谈跟“善”有关的问题。
我们大概在哲学的领域里,有时候我们会把“善”归在伦理学领域里面来讨论,“美”是归在美学,这是学术范围。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大概又会发现善跟美其实很难分开来谈。所以我们大概都有印象,不管是在老子的哲学,或者是在孔子的哲学里,当他谈到“善”的时候,大概也都会带到“美”的问题来看。那在孔子的世界,比较儒家的世界,当他谈“美”的时候,他往往觉得有时候是不够的。所以他谈武王的音乐,他觉得武王的音乐好漂亮,像一个大交响曲,有一种华贵灿烂,可是他觉得不够,因为当他听到尧舜韶乐的时候,他觉得那是至善至美,能够超越美,好像在孔子的世界里,他会把善的定义放在美的上面。
可是在老子的哲学里,他有时候,我觉得他有一种很精彩的论辩,他是觉得如果天下的人都在谈“善”的时候,那个善很危险,因为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外在的形式,所以“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他可能有点危险,因为它太形式化了。“天下皆知美之为美,”如果都知道那个美是美,都模仿那个美的时候,可能已经不是美。我对于老子这样的一个诠释其实很感兴趣,可能也因为如此我在问我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很不敢去谈善,因为如果积极的谈善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可能,这个善会相对的彰显出不善,那如果当我们不断的谈善,而彰显出不善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可能我们宁可不去谈善,而把善意当成一个不容易看见,一直默默在做的一个行为,而不只是一个挂在口头上的东西。
我想这些是我自己拿到这个题目以后,我觉得有很多的困惑,也有很多的犹疑,我在问自己,为什么我很少触碰“善”的这个领域,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在我自己学历史的过程当中,我会发现漫长的一个中国的文化史当中,有一些人是刻意去揭发甚至去对抗,甚至去颠覆伪善这件事,当我用到这个字的时候,我不知道在座的朋友有没有发现,我们为什么会在“善”上面装一个“伪”、伪装的,假的,不是真的,伪善这件事情。
我想大家很熟悉的故事,在魏晋的时代出来一些很特殊的人物,这些人物对社会里面流传着、甚至标榜着一种善的行为,他其实是不以为然的。我们举出竹林七贤里面的阮籍,阮籍在他的生命行为当中,有两个事件我们可以谈一下,可能会触碰到善和不善的问题。
第一个我们知道阮籍隔壁邻居住了一个蛮漂亮的年轻少妇,大家都觉得那个女孩好漂亮,也都很爱看她,人的本能的欲望。可是大家都不敢去她家,因为觉得你去她家就有嫌疑,八卦杂志也会报道,所以大家最好别去。阮籍不太管,阮籍就去了,也很喜欢跟这个年轻漂亮少妇聊天,丈夫在不在他都去,不在的时候更麻烦,八卦杂志更爱报道。他聊天聊得开心了,他就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更糟糕了,别人在窗口偷看一下,就觉得这个阮籍怎么在这么漂亮的一个少妇的家里聊天,私下聊天,然后丈夫不在家,然后最后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就太多嫌疑了,这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很多的史传当中我们会看到。可是我们看到阮籍在那个时代当中,所谓的竹林七贤,他有一个活出他自己的某一种坚持。就是他的一清如水,他觉得他自己知道,所以他不在意世俗里面沸沸扬扬的传闻,他也不在乎这些八卦杂志的报道。
好,我们没有下结论说,我们赞成阮籍的行为,还是不赞成阮籍的行为。我们只是说阮籍不是圣人,竹林七贤都不是“圣”,是“贤”。“圣”是儒家里面达到生命最完美的状况才称为“圣”,他们大概有小小人性上的缺陷,他们也有人性上小小的欲望,他们就在完成他们自己,可是他们很真性情。那个真性情是他觉得这个邻居很漂亮,我喜欢跟她聊天,也很聊得来,我就去跟她聊天,他回来做一个很真性情的、单纯的自己。等一下我们可以讨论这个故事,在座的朋友可能都有不同的解读跟看法,特别是你必须把它还原到,如果你家里旁边有一个很漂亮的邻居少妇,你的行为应该是什么。我想今天如果我们谈善跟不善,它必须是具体的,它必须是现实生活行为里的东西,如果善变成一个很抽象和空洞的理论,可能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而这个善意如何在我们的生命行为里面,变成非常现实的一个议题,我们可以讨论。
阮籍的第二个故事我们再来谈一下,我们大概知道从东汉以后,中国的文化里面非常的讲究孝道。儒家最重要的两个道德,两个善,一个是忠,一个孝,对国家的尽忠,对长辈父母应该尽的尽孝。那个“孝”变成了一个善意里面的核心,如果不孝你其他的道德行为都不要提了。甚至帝王会说“以孝治天下”。孝成为一切治理国家、管理国家的一个核心的道德价值就是“孝”。孔子也很强调,在古礼当中丧礼是很大的一个礼。
可是我们慢慢看到在东汉以后,一旦这个变成一个善,社会里标榜的价值,甚至“举孝廉”,就是如果一个人是社区里面的孝子,他就可以出来做国家领导了。所以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发现,这个“善”变成了一个非常有目的性的东西的时候,它可以做假的。所以举孝廉是推举你社区里面的孝子,所以很多人就被推举出来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丧礼里面很多人就会跑来录影,看看你母亲去世了,你哭到什么程度,你悲哀到什么程度,然后去断定你孝顺的分数,去打那个分数。我不知道这样讲大家会不会已经感觉到,当我们讲善的时候,其实有很多的不安。就是善可以打分数吗?善意可以打分数吗?然后在一个社会里面,如果这个善被标榜成这样一个行为的举止,然后它可以很快的因为这个善在社区里面传扬开来,他可以立刻做官的。
所以阮籍母亲死了,所有人都来看,来吊丧,大家都看他怎么哭。孝子是要大哭的,是要嚎啕大哭的,表现那个悲哀,要用你的额头去撞那个棺材的,要撞到流血的,因为表现悲哀,如果你哭不出来,你要花钱去请五子哭墓。台湾现在还有这个习俗,就是有专门的拿别人的钱去帮别人哭的,而且哭出腔调。而且现在在台湾都是用大喇叭,对着每一家,让你听到说我多悲哀、有多痛苦。我们看到阮籍在整个的丧礼过程当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可是《世说新语》里面有一个非常动人的结尾,他说:“宾客散尽,阮籍吐血三声。”那个血就这样“啪”的喷出来。所以我不晓得当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在很长期我不太讲“善”这个字,害怕这个字,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行动的力量、能量去担待这个字的话,他会流于一个口头上的空洞的东西。
因此我先从阮籍这样的一个善与不善的问题,我想多少人就开始说,你看这个阮籍多不孝,回去告诫他的子女说,你们千万不要像阮籍。可是这是一个留在中国历史上一个动人的活出自我的人的风范,那阮籍的善与不善,我想还是留给大家去思考。我觉得善、美这些问题最精彩的是,经由我们拉回到跟自身行为的对话,不是一个学术上或者研究上写一个论文去探讨的问题,所以我很少谈这个字。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导语:桐花跟樱花很像,但是桐花落下来时候比樱花还美,别人看到的是空洞的美,我们看到的却是感动。
我很高兴,今天这个主题没有把善放在美上面,也没有把美放在善上面,而是放在了对等的位置。也许善和美是一体、不太能够分得开的东西。
下面我讲一个故事。台湾每年四月会有一个桐花祭。桐花的种类有很多,中国台湾有一种很高的桐木叫油桐。日本统治台湾的时候种了很多油桐,因为可以榨油,同时木材很轻,又可以做木屐。后来不太用桐油,也不太用桐木做木屐了,所以漫山遍野都是当年种下的荒废的一片一片的桐花林。桐花到四月会开花,如果你四五月有机会去台湾的话,会发现高速公路两旁的山上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整座山都变白了。所有人都会震撼于那片白色。我们说那是美,不是善。是美,好漂亮。现在桐花祭变成了日本樱花祭一样的节日。大家喜欢在这个季节到桐树林中走走,也规划出了很多小路。桐花很特别,它开了以后就会大片大片地飘落,比日本的樱花飘得还要快。如果站在一棵桐花树底下,几分钟不动,身上就会全是桐花,地上也全是桐花。
我在书里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次,我在桐树林那边走,有个妈妈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也在那里。小男孩在地上玩,妈妈在跟别人聊天,距离比较远。过了一会儿,妈妈就听到小男孩“妈妈、妈妈”地大叫,好像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就看他,小男孩说:“妈妈,妈妈,这样……”他讲不出话来。其实是他在玩的时候,花全落在周边,后来他站起来想到妈妈那里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要到妈妈那里去就要踩地上花,而这个五岁的小男孩觉得不能踩花,因为每一朵花都好漂亮,只好一直叫“妈妈”。妈妈说:“笨蛋,过来。”我们注意,有时候大人稍微不小心就会忽略孩子的善意跟美意。当这个妈妈第三次说“笨蛋,你来”时,我过去问她:“你儿子几岁了?”她说五岁了。我说:“真了不起,如果他五岁舍不得去踩一朵花,我相信他一生都不会随便去伤害生命。”善和美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而五岁的孩子身上,会有这个本能。我相信他说不出理由,他完全讲不出来,可是他的行为里有:他舍不得踩烂一个东西,毁坏一个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我要跟这些年轻的生命学更多的东西,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在世俗里,我们经历了太多人与人之间权谋的争斗,慢慢会失去对人最单纯的善和美的念。古语说:“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们在追求知识、追求学问,越来越变成一个大人,可是必须要不断回到儿童的原点,才能够保有赤子之心。
桐花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后来我就跟这个孩子和妈妈聊起天来。我问他们:“知道桐花为什么会一直飘吗?”他们说不知道,这花好奇怪,这么盛放,这么漂亮,还没有枯萎就掉落了。我知道桐花是雌雄同体的,一棵树上有雌花也有雄花,它们在树上传花粉。开花是为了要授粉。雌蕊授粉以后,会结成一个油桐果。要结成油桐果就需要很多树木的养分,可树上的养分是不够的。所以伟大的雄花就会飘落,离开树,把所有的养分都留给雌花。我觉得这是男性最应该骄傲的一件事情。很多人在欣赏桐花祭的时候,看到的是花的飘零,看到的是花的美,说不出背后的自然知识。可是我们在看的时候,被震动,被感动了。
这是生命非常动人的地方,为了完成繁衍,为了下一代的成长,它是可以让自己如此飘零的。我相信很多生物的世界都会有这样的现象。我曾看到生物学家做了一个很残酷的实验。非洲有一种很大的蚊子,在产卵的时候,卵全部集中在腹部。他们用火去烧它时,蚊子会卷曲起来。可是生物学家发现,它全身都烧焦了,腹部的卵却全部被保护着,即使烧焦到这么惨烈的状况,卵仍然可以孵化。仁也许就是这种东西,也许就是生命中如此强韧的力量。生命一定要传递下去,在任何困境当中,它都必须被祝福、扩大和繁衍。
我想:这会不会是善意的原点?而这个善意的原点,会不会就是我常常在大自然里感觉到的最让我动容的部分?
善和美可能会结合。如果我们相信,美其实包容了善的部分。我们可以更大胆地跨越到美的领域来看。我们现在讲到美的时候,很容易想到贝多芬的音乐、巴赫的大提琴伴奏、莫奈的绘画等。这些音乐、色彩上的美都是艺术上的东西。其实两千年前的哲学家庄子最喜欢讲的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之间、宇宙之间无所不在都是美。注意,庄子没有用“不美”来相对于“美”。在人的世界中,理念常常是相对的,有美就一定有丑,可是很奇怪在庄子的世界里,他会把这些东西包容在一起,觉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它是不讲话的,也许等待你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