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往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像是受到了命运的感召,孤身一人前往昆仑谷拜谒。

城市化进程早在100多年前就彻底完成了,崭新的城市界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科技赋能的大都市是几乎所有人都赖以生存的地方,当然我们国家现在还有一些郊区,昆仑谷便是这样的地方。大多数郊区已经空无一人了,四周都是荒芜的房屋和疯狂生长的野草,极个别地区或有人住,但也是寥寥无几,都是一些“历史的遗孤”。

昆仑谷位于我国西北部的山区,这里更加显得灰暗、冷清,灰蒙蒙的道路两旁兀立着一些百余年前的断墙残垣,野草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昆仑谷的任意角落,趴地虎已经把很多建筑物包裹起来了,春天倒是有一丝绿意,若是到了秋天,这里就如同异世界一样,活脱脱一座无人的炼狱。

我沿着破败的水泥路,顺着3号公路一直往昆仑谷内部前行,越往深处,天空便愈加黑暗,干枯的树木矗立在陡峭的悬崖上,张开巨大的树冠把阳光遮挡起来了,逐渐在我的头顶俨然看不到一丝光亮了。

我孤身来到这里是为了采访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如今已经超过百岁,据传他是现存世界上最后一个自然分娩的人类,可能你对我们这个时代缺少了解,在我们所处的时代里,生育问题已经完全被克服了,男女之间再也不用采用传统的生育方式,转而使用更加高效、快捷的机器生育,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只需要提供自己的细胞,利用最先进的试管技术就能顺利让孩子出生,这就是时代发展的先进生产力。

我在昆仑谷中行走,犹如穿梭在古老的母管里,内心有些激动,针对这一次采访我做了充足的准备,这毕竟是我心目中的一个朝圣的目的地。

巍峨高耸的峡谷犹如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把整座山谷都笼罩起来了,想要到达昆仑谷的核心就需要穿过这片谷地,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前面有些许亮光,山谷的最内侧非常狭窄只能勉强通过一个人,往里走数公里一切又都豁然开朗起来。

广阔的土地让我的心情变得舒畅,尽管这里没有一丝生机,天空也尽是灰蒙蒙的一片,但依然难以掩饰我内心的激动,在我看来能找到这里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这里自古以来就存在,旧时称为“桃花源”,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桃树了,只有几棵苦楝树还勉强支撑着。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座木制的大别墅,说实话整座房子看起来非常破败,走近看,外墙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看得仔细的话会发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霉菌。我迟疑地站在门口,透过肮脏不堪的玻璃,里面似乎一片寂静。

这座别墅孤零零兀立着,跟四周显得格格不入,这里灰暗一片,色彩都是单调乏味的,只有它斑驳的米黄色油漆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丝色彩,但仅此而已。这里仿佛是一座虚无的空洞,就好像是一处被仙人抛弃的圣境,头顶的天空只有几团灰色的云朵,倘若是个大晴天或许这里看起来还会再鲜艳一点,根据之前古人的一些笔记来看,似乎以前不是这副模样,白天是花红柳绿,晚上还能看到满天的星斗。这一切都是城市化进程中付出的代价,大量的人口涌入城市,乡村和山谷地带,那些地处偏远的郊区只能任意在时空的长河中逐渐荒废。

站在别墅的门口我居然心生出了“近乡情更怯”的感情,尽管我是第一次来到此处,但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或许多少次我在梦中与它相遇,这些虚拟的情感羁绊竟让我此刻变得有些慌张和不安,我站在门口踌躇不前,这里也并非只有我第一个人来,之前就有很多外人来过,并且都对这位老人做过采访,我知道老人名叫陈真,在社会系统中是查无此人的,因此有很多人怀疑陈真不过是什么化名,甚至有人认为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但是我却对他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我认为他的故事是旧时代的挽歌,也是新时代的序幕。

“你如果只是这样站着,我想我也不会邀请你进来喝一杯咖啡。”一个声音从房子里传出来,声音苍老,但是有力量,似乎是个任性的老头。

“不好意思,”我清了清嗓子,“我是来采访的——”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老人厉声道,“该死的,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是来采访的,我再熟悉不过了。”说完,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进来吧,很快夜晚就将来临,你呆站着只会冻死在我家门口。”

听到老人的邀请,我内心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感激,当我的脚踩在木头台阶上的时候,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快要断掉了。白色的木漆门已经裂开了,细细碎碎的裂痕像手掌上的纹理一样弥散开来,又如同苍老之人脸上的褶皱。

我进到屋子,里面的陈设非常古旧,一看就是旧社会的遗珠,酒红色的拱顶把餐厅和客厅做了隔离,一张猩红色的皮沙发靠着客厅的北向墙壁,一台百余年前的电视机正在“咿咿呀呀”地播放着《猫和老鼠》。

“已经有将近半个世纪了,”一位老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今天难得来了客人。”

老人长着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不同于现在的驻颜技术,这张脸显然是经过时间磨洗的,一道道时光的印记刻画在这张方方的脸上,暗淡的皮肤如同秋日的落叶,枯黄中带着一丝深褐色。眼睛是他最奇特的地方,浑浊但是如同黄蜡一样明亮,瞳孔已经变得很淡了,像一颗浅灰色的玻璃珠子。他的脸孔上的肉软塌塌地下垂,像一颗放了许久的柚子。

“你好,陈真先生。”我伸出双手,“我叫曹梓墨,乌托邦文艺报的主理人,久仰先生大名,据我所知你是我们国家,估计也是整个世界最后一名自然分娩的人类,今天能见到你实在是我的荣幸,我此番前来就是想对你做一个简单的采访。”

“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在我百岁人生当中。”他推开了我的手,“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是我自己内在的自我意识的选择,我也不是什么先知,更不是什么骗子,或许我就是一个愚蠢的老头子,你们这些媒体人太会贴标签了,几十年前就是如此,我是不耻的。”

“这个不假,陈先生,但是现在各类媒体已经走上了全新的发展道路,我们有了新的方向和目标,我们已经不再用贴标签的方法去看人看物了,至少我不是,我是很客观的,我就是想了解一下百年前的一些情况,一些关于暗室的......我不知道这样称呼对不对,但是我知道曾经大家是这么称呼的——暗室,自然分娩的秘密。”我说完尴尬地笑了笑。

“暗室......”老人喃喃道,“真是个令人怀念的时代。诶,你坐下来吧,我最近的记忆已经越来越糟糕了,那个时代,那些人、那些过往如同雪花片一样每天晚上都在我的梦中闪回,我生怕哪一天醒来彻底忘却了那段岁月,你的到来或许是鬼使神差,或许是上天想要把那段往事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保存下来,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为了让人能更加客观地回顾那一段历史,我愿意说一说。”

他颓然地倒在沙发上,松软的皮沙发立刻像裹粽子一样把他裹起来,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疲倦,但眼神依旧带着一丝锋利,只不过缺少一些光泽,他看起来思绪不在此时此刻的时空中,而是回到了百余年前那个激荡人心的岁月之中。

“我很感激,”我坐正姿态,“陈先生,我会一五一十地把你的故事写出来,我保证带着客观公正的态度,而不是标签或者有色眼镜,这是我作为媒体人的良知。”

他听完,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拱了拱陷进去的身子,往上挪了挪,他歪着头,左边的脸贴着猩红色的沙发,一双眼睛依旧上下打量着我,他咳嗽了几声,之后开始讲述百年前的过往。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呢?”我装作斯文而单纯的采风学者模样,以近乎质朴的研究者心态对陈真先生进行访谈,我一再向他保证,在整个采访结束之前我不会跟任何人透露任何信息,即便是最终的成稿也会让他先行过目确认。

“当我还是一颗精子的时候我就有了意识。”他说。

“这怎么可能!”我惊呼地站起身来,“难道是真的?”

“我知道这一切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但是百年前的我们确实是这个阶段就出现了意识。”

“那意识和灵魂是同步的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啊,意识先于灵魂而存在,灵魂是等到正式成为受精卵之后才慢慢形成的。”

这一切果真是匪夷所思,他的话同时也唤起了我埋藏在潜意识中的某些记忆片段,我对自己出生前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但此时却似乎开始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了闪回,那似乎是在一条狭长的玻璃导管里,那里有一颗充满馨香的金色太阳。

“我当时在一条幽暗的隧道里穿行,那里没有光亮,但是很温暖、很潮湿,我想起当我还是一条大海里的鲑鱼的时候,顺着大西洋暖流向我的故乡回溯,我就是这样去亚马逊的上游孕育生命的。”

“先生,你提到了鲑鱼,这是什么记忆?我是说你怎么会是鲑鱼呢?”

“生命的起源与形成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我们每一个生命都是能量之间的替换和量子的波动,如果你把我分解掉最后会得到什么?”他问。

“嗯......大概是一些分子?”我回答。

“是原子,是质子,是中子和电子,最后生命会回流到宇宙中,回流到这个世界,然后重新排列组合孕育出新的生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们每一个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胞都伴随着宇宙的起源与发展,这是一脉相连的。”

这样的解释自然非常硬核,但也充满了哲思,对我而言这就是最古老的智慧,这让我内心无比感慨。

“你还有疑问吗?”他问我。

“没有了,陈先生,请你继续。”

“我的身边起初有无数在一起的小伙伴,最终却只有一个人可以成功,从一开始我就飞速向前,把其他的小伙伴们都甩到身后,我知道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绝不回头看,我就这样闭着眼睛,在幽暗的隧道里快速游行,我不敢有半分懈怠,渐渐地,很多小伙伴跟不上我的节奏了。通道里的阻碍越来越强,可我身后还有不少人,我们都具备最强健的体魄,是所有人中的佼佼者。终于,我们眼前有了一线闪烁的光芒,那光倏忽幽暗下去,向高远的天空中激荡。身后有一股强大的热流奔涌过来,将我们所有人都裹挟着冲出了隧道,一座宽阔的峡谷在我们眼前揭开她绯色的面纱。”

我知道这是古老的孕育生命的方式,现在的生育过程都是在一台名叫“MOM”的机器上完成的,那是一台巨大的机器,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内部都是一根又一根的导管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大肚瓶,我们最初的十个月生命历程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样的形成过程不存在任何的不确定性,因此也是极其枯燥乏味的,机器里面可没有什么峡谷,也无法像陈先生所说的那样充满波澜壮阔的感觉。

“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对我而言这简直如同在听讲一个神话故事。”

“有时候很难评判社会的进步过程,自从我们摒弃自然生育之后,人类的生命就变得不纯粹了,似乎我们离人类越来越远,反而更像是成为了机器人。”老人略带讽刺地说。

“这自然是社会进步所产生的,生育是人类对女性的奴役,怀胎十月是对女人最大的不公平,为了解放女性,科学家才会制造出MOM,让人类的繁衍通过机器就能实现,这是女性解放的一小步,却是人类历史的一大步。”我反驳道。

“扯淡!”老人严厉地说,“短短百余年的时光,真相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我要跟你讲的这个事情绝对是一个重磅炸弹,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他继续说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悯,眼眶有些湿润,他用手轻轻擦拭了一下,“峡谷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平静,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在峡谷中我被一阵旋风吹走了,掉入到一个深邃的山洞里,那里都是一些粘稠的液体,很多人都是在这里被酸液溶解的。”

陈真说的这个情况现在自然是没有了,在MOM里面,没有那么多的复杂筛选机制。

“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最终阴差阳错地到了隧道的终点,里面是一片如宇宙般辽阔的空间,一颗温暖、美丽,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太阳悬挂在那里。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双臂去拥抱这颗太阳,我要和她融为一体。太阳羞红了脸庞,她轻柔地接住了我,用她的柔情将我包裹,我们缓缓地旋转着,在这空间飘荡;缓缓地旋转着,沉下来,落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

之后我便睡着了,我的身体开始慢慢溶解,跟太阳中的一些物质发生反应,慢慢地我和太阳之间的DNA序列开始两两配对,开始融合出全新的基因语言。”

“真的是太神奇了,”我不禁感慨,“生命真的是太神奇了。”

在100多年前,我们的社会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革,这场变革现在已经没有人提及了,只有少数的只言片语在社会中口耳相传,知道当年那场变革的亲历者大多也都在这100多年的时间里消亡了,那场革命就是所谓的“胎儿革命”,在物种进化历史过程中,当胎儿出现了全新的进化,这个群体居然出现了自我意识,并且组建了全新的社会形态...…

我们现在已经对这件事情知之甚少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场事件之后,人类加大研发力度最终推出了MOM,让人类的自然受孕成为了过去式。

现在我们已经对这一切有了全新的解读,认为该项举措是真正意义上的全人类福祉,这是对女性的彻底解放,释放了生产力,绝对是进步事件......

“在沉睡中我开始做梦了。”他神往地闭上眼睛。

据陈真的回忆,胎儿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黑暗的,子宫是一间不透光的暗室,所以一切看起来都很晦暗。当生命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分裂之后,新的细胞组织就会逐渐出现,整个受精卵会分化成两个团块,上胚层和下胚层,这一过程你可以想象一个皮球,里面充满着液体,同时还横放着一个盘子,盘子把球内空间分割成一大一小两个腔体。它分为两层,面向较小腔体的那一层被称为上胚层,它会最终发育成实体;另一层叫下胚层,它会形成其他的支持组织。

生物中最大的讽刺就是目前作为宇宙中最复杂的单一实体——人类,其实起源非常简单,就是一颗小小的受精卵。在生命最初的分化中,环境其实非常简陋,除了细胞核和一些核糖核酸,没有其他的物质,而生命就是在这样的物质条件下逐渐演化出一个超过一万亿个细胞构成的人体,这些细胞数量比天空中已知的星星数量还要多十倍。

他告诉我,在母体中的感觉犹如沉浸在五千米的深海,四周都被一种叫做“羊水”的液体所包裹,由微弱的电流组成的一个个梦境,闪闪烁烁,持续不断地刺激身体,让他不断分化、融合。

顺着他讲述的视角,我开始徜徉,感觉自己仿佛就是最初的那个生命,依偎在子宫的怀抱里,通过脐带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可以吸收的能量来壮大自己的身躯。最初胚胎只是一个如西瓜籽般大小的存在,随着细胞的不断分化,它开始逐渐长大,并吸附在子宫壁上,胎盘就是这样形成的。

这个时候胎儿会想什么呢?我是很好奇的,确切来说胎儿对于黑暗的认知是不全面的,因为他们并没有见过光明,他们没有成人那般丰富的感官体验,他能感受到的应该是子宫内温泉般的涓涓细流,这些羊水,如同潮汐一样把他拥抱滋润......

“仍然记得,那时候我是贪婪的,奋力地从脐带中吸取养分,我想如果换成是你在那样的环境你也会跟我做相同的选择,毕竟此时的我是很孤独的,是缺少安全感的,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是这个世界如同一个浑厚的鸡蛋,而我就在这个鸡蛋里,我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够破壳而出,为了这个目标本能告诉我需要不断去索取,通过脐带去索取能够让我长大的养分。”

他的这个观点我非常认同,在各地的神话传说中都有这样的隐喻,神话传说中盘古就是在一个鸡蛋中诞生出来的,那是天地原先的模样,只有他出生之后天地才慢慢清晰起来,这就是胎儿在子宫中的最形象的隐喻,对于生命的感知即便时间过去多久都会被深深镌刻在我们的基因里。

“我很孤独。”他忧伤地看了看我,“那时候的我非常孤独,有时候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被抛弃了,或者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孤独是哲学的温床。世界上所有的哲学都是在孤独的情绪中产生出来的,听着他的讲述我竟然内心也感觉到了一丝孤独,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情感共振”,自陈真出生的100多年以来,我们社会的形态已经变得非常稳固了,这是一个有史以来最安定的时代,就算你在夜里行走也不会感受到孤独了。

“在我两个半月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了声音。”他说。

“是外界的声音吗?”

“不是,那是一种嘈杂的电磁波信号,信号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以波动的连续态,进入了我的大脑。”

“‘在吗?’那个声音问我,这个声音柔软但是缥缈,这个声音被我捕获到了,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兴奋。

‘我在。’我说,‘你是谁?’

那个声音在得到了我肯定回复之后显得有些兴奋‘我和你一样,我也是个胎儿。’

‘是的!’其他的声音像海浪般涌过来,‘我在!’‘我们都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困惑,‘你们都是谁?’

‘不要害怕,我们都是胎儿,这是我们的社会。’那个声音安慰我。

‘社会?社会是什么?’我问。

‘社会就是一种组织,一种联系,成人的世界有社会,同样的我们胎儿之间也有组织结构,也有社会。’

‘我有些困惑,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我是说我们是如何在进行沟通?’

‘电磁波信号,我们通过捕捉你的电磁波信号来确定你的存在,然后利用电磁波信号来跟你进行沟通。我们会找到每一个胎儿,每一个,从来不会落下,因为你是我们的同伴,是我们社会群体中的宝贵一员。’

‘这也太神奇了,这件事情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吗?’我问。

‘当然不是,这是物种进化的结果,早期是不存在胎儿社会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只能在幽暗的暗室中渡过漫长的十个月,但是物种是会进化的,为了适应眼下的生存环境,于是我们慢慢摸索,现在我们已经构建了完整的胎儿社会和组织架构。’那个声音兴奋地跟我解释。

‘如果我不想加入社会呢?’我说,‘我是说有没有人脱离社会的,你们确保每一个人都在这个组织系统里面吗?’

‘早期的时候是有的,有很多胎儿不信任这个组织,但是胎儿们能干嘛呢,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抵抗孤独,难道你愿意一个人孤独地在漫长的黑暗中渡过十个月吗?’

‘孤独!孤独!孤独!’声音们异口同声,‘我们不要孤独!’”

“那你是加入胎儿社会了?”我眼里冒着金光把这一些都连忙记下来。

“每一个物种都会进化,胎儿也是如此,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这个时间有多久,胎儿中的一部分就开始出现了意识觉醒,这就是最早的被称为‘先知’的胎儿。”

“先知?他们在胎儿社会中主要起到什么作用?”我问。

“你没有吃过苦,你以为当胎儿容易吗?其实作为胎儿是很焦虑的,胎儿如此的弱小,对自己的命运有没有完全的掌控感,我们严重依赖外部世界存活,那个外部世界就是我们称为‘母亲’的个体。”他说。

“这个我知道,在MOM出现之前,人类都是自然怀孕,自然分娩的,而母亲的子宫就是我们的温床,我们在子宫里度过最初的十个月。”

“是啊,是啊,”他满意地点点头。

据陈真讲述胎儿世界是通过电磁波进行沟通和交流的,交流的方式就是通过特定频率的电磁波,而胎儿社会也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展,胎儿之间相互独立,甚至没有任何肌体上的接触,但尽管如此,胎儿社会也进化出了不同的社会等级,简单来说这些社会分层主要由胎儿的大小来决定,最年长的胎儿就成了“先知”,我后来理解了,胎儿社会本质上是一个经验社会,因此先知具有最高的话语权,先知的话就是所有胎儿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

“在胎儿社会中幼小的胎儿需要年长胎儿的安抚和教导,所以先知才显得如此重要,能当上先知的胎儿大多不久就将临盆降生到外面世界,也就是到成人世界中去了,我们把这个过程称为‘涅槃’。”

“天哪!”我惊讶地张开嘴巴,“这也太酷啦!”

“年轻人,你不要觉得这件事情很酷,其实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任何时候苦难都是围绕胎儿社会的重要议题。”他语重心长地说。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

“外部世界是脆弱的,实际上胎儿们经常性地处于危险之中,成人总说孩子是幸福的,是受到庇护的,但其实只有我们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常生活在子宫里的胎儿有时候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死亡。”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跟胎儿社会的出现和进化有什么联系吗?”我问。

“联系大了,母体就是一个没有确定性的容器,而且根据先知的说法,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有人的角落,由于环境和意识形态的不同,胎儿的存活率都会出现不同的情况。有时候是母体出现了一些病症,然后导致胎儿死亡的,母体生活的外部环境如果很恶劣,很多胎儿压根活不过两个半月,事实上很多母体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更不要说弱小的胎儿了。”

“这个我倒是认同,毕竟一些地区常年受到战争、环境污染等影响,很多女性在生育过程中并没有得到良好的营养保证,有一些甚至处于疾病状态,这些都有可能产生死胎。”

“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原因,”他说,“很多健康的胎儿会被莫名其妙地吸走,强大的气旋来自于胎儿世界的下部,如同一阵龙卷风一样,这些气旋都是成人授意的,他们不打招呼,不做商量,直接就用冷冰冰的仪器把胎儿带到了外面的世界,毫无疑问这些时候小家伙一经暴露在空气中就必死无疑,这就是胎儿社会形成的必要条件,胎儿们必须建立起一个稳固的联盟,这样才能有效抵制这些来自成人的暴力行为。”

我瞪大眼睛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难道这就是真相吗?这就是百年前胎儿革命的诱因?现在我们这个社会中生育已经变成了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所有复杂的过程都由机器代劳。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我。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现在这个世界真美好,至少不会出现以前这样的悲剧了。”

“胎儿死去的痛苦我们每一个胎儿都能感受到,这种痛苦也会通过电磁波信号传导给每一个胎儿,有很长时间我陷入到无比的恐慌当中,还好我的母体非常善解人意,经常安慰我、鼓励我,我记得她一直呼唤我,称呼我为宝宝。”

“此外,先知们也在不断地安慰每一个受伤的灵魂,我们存活的每一个胎儿都决心要团结起来,我们要一起跟成人世界做谈判。”

“听起来非常振奋人心。”我说,“我都有些激动了。那具体怎么做呢?”

“我们所有胎儿都向外界释放电磁波信号,这是我们的语言,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而被成人们看见。”

我的眼眶已经湿润了,胎儿的举动太令我震撼了,我时常想作为成人我们常常感叹人生苦短,觉得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压迫,但没想到从胎儿开始,就已经无法抗拒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连我们成人都没有搞清楚的问题,胎儿居然就在思考,这不禁让我肃然起敬。

“起初人类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电磁信号,他们一度以为是外星人来了,觉得世界即将要发生重大改变了,要实现第二次接触了。”他继续说,“但是他们只猜对了一半,社会是即将进入新纪元,但不是因为外星人,而是因为胎儿社会。”

“‘成人压根就没有把关注度放在我们胎儿身上,他们是如此的自负,如此的自以为是。’先知说,‘我想我们有必要闹出一点动静。’于是有一些胎儿开始进行绝食。”

“绝食?”我问。

“是啊,绝食,他们拒绝母体的营养,整个身体的机能开始持续下降,一开始人们以为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引起的疾病,用了很多治疗手段,包括直接用药物和机器开始干预,有一些胎儿也活了下来,他们没有到临盆的时间,被成人剖出来之后就一直在保温箱里生活,直到被确认已经治好了才能回到正常的成人世界。”

“那后来呢?”我问,“有新的进展吗?”

“或许是运气好,有一个胎儿的母体本身是一位社会学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释放的信号,她对自己的胎儿说‘你是不是想谈谈?’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灵魂一问,这直接开启了成人和胎儿的对话时代。”

这里有一些细节我大致是知道的,这位女性便是玛格丽特,是著名的社会学家,那一次对话非常具有标志意义,胎儿社会停止了一切的非暴力不合作行为,开始以一个整体和平地向成人世界提出了胎儿的核心诉求。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很多人并不相信胎儿有了自己的社会组织,这是被历史经验所蒙蔽了,很多成人甚至认为胎儿的反常行为是一种新型的妊娠病症,是需要治疗的,这就是所谓的“专家”说的,一些人相信了专家的话对胎儿进行了引产,好在玛格丽特及时进行了制止,以她为代表的科学家认为专家的观点是荒谬的,胎儿自然是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进化和完善的,胎儿出现一个社会这压根不是一件新鲜事,为了证明这个理论的真实性,玛格丽特分析了大量的数据来说明胎儿具有高度的智慧。”

玛格丽特一行科学家通过大量的研究和分析表明胎儿已经可以根据自身需要来调节母体的激素水平,从而满足自身的发展需要,这恰恰说明胎儿是智慧的,于是超级对话正式开始。

根据一些书上的记载,成人中的先知运用当时最先进的通讯设备和翻译机器,与胎儿们隔着母体的肚皮进行会谈,这一次会谈涉及成人先知、胎儿先知、母体,所以也被成为三方会谈。这是开天辟地的一次,成人先知耐心地向胎儿社会讲解暗室的真相,阐释了胎儿的真实来历,讲解了什么是子宫,何为生育,这一次讲解非常细致、非常科学,这是何其不容易,一个女性一生中才产生400多个卵子,那是何其不容易,这些卵子无法单独进入生命状态,还必须配合精子完成,一对成年的夫妻一生只能养育一到两个孩子,所以每一个胎儿的出现都是极其珍贵的。

“告诉你们吧,你们每一个胎儿都是亿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是我们创造了你们,现在开始叫我们‘爸爸妈妈’吧。”

“那即便如此,我们也是不同的族群,我们是平等的。”

按照陈真的说法,成人对胎儿革命处理得并不是很好,通俗来讲就是没有摆平。这些成人是各自领域的顶尖高手,但是面对胎儿又是那么局促不安,甚至很多胎儿都反应这些成人都太过于自负了,他们以创造者的身份自居,要求胎儿绝对无条件的服从,这让很多先锋派胎儿觉得成人世界充满了敌意。

一些胎儿中的先驱开始思索如何离开母体进行独自生活,他们认为成人之所以敢如此傲慢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胎儿世界的能量来源,胎儿只能依附于母体才能存活下来,这就从根本上让胎儿社会矮人一头,如果要真正扭转当前的命运,就必须要依靠自己。

有大约10000个先驱者进行了尝试,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先驱者对外部环境的估计太过于乐观了,他们单纯地以为只要离开母体自己就能单独存活,而实际上这几乎不可能,当一个胎儿正式在成人世界降生,弱小的身躯压根就无法自由行动,所有的行为都被局限在一个包被里面,外部环境嘈杂的声音和冰冷的空气呛得他们哇哇大哭,他们俨然失去了胎儿时期的记忆,想要存活只能跟现实妥协。

这一次尝试,让胎儿们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这让很多胎儿还是惧怕外部世界,他们认为或许待在暗室里是最优解,于是他们拒绝妊娠。

“可是出生是你们必须要经历的过程。”成人解释。

“不,我们已经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明,以后我们各管各的,你们有自己的文明,我们也有自己的文明。”他们说。

“可是你们不出生,谁来继承我们创造的文明?”成人问。

“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对吧,理论上跟我们无关。”

后来有很多胎儿都选择待在暗室中,他们相信只要留在暗室里,那么成人就拿自己没办法。甚至有很多胎儿相信子宫才是整个宇宙,才是真实的世界,他们甚至认为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认为这个宇宙本质上是虚幻的,一切都是一个又一个的梦构成的,并不存在成人世界,这一切都是想象的。

“由于大多数的胎儿都选择待在暗室,成人世界紧急利用了医学手段来让帮助他们出生,”陈真沉重地说,“成人世界终于意识到胎儿社会必须要被瓦解,于是才加大研发力度,这才让MOM得以诞生,于是成人开始渐渐放弃自然受孕,而是通过机器来代替生育,以此彻底消灭了胎儿社会。”

真相如同寒冬一样凛冽刺骨。

对于胎儿革命,很多人都有不同的解释和看法,当然每一种解释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看待的,社会学家认为这是对女性的彻底解放,经济学家认为这是先进生产力的发展的必然结果,政治家则认为胎儿革命危害了成人世界的政治稳定......但任何一种解释都是站在成人的视角来看待的,从来没有人真正去问过胎儿,不知道胎儿对此是持什么态度和意见。

胎儿社会最终被瓦解了,陈真是世界上最后一批通过自然受孕生下来的孩子,作为百余年前胎儿变革的亲历者和幸存者,我想他内心应该是有很多感慨的。

“那你现在如何看待当时的那场变革呢?”我尽量装得像一个学者一样对他发出最质朴的提问。

“那场变革对我而言,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发生太多的变化,我出生之后一直生活到今天,对于外部世界的很多知识我都是出生之后才有机会接触到和学习到的,这个社会改变了很多,但是少了一种乐趣,总之是个越来越完善,但是越来越无聊的社会,这个社会似乎不需要再让每一个人都去认真思考了,是的物质是丰富了,但是精神变得匮乏了,这个世界出现了其他昂贵的东西——”

“你认为是什么呢?”

“那就是知识,年轻人,知识成了这个世界最昂贵的东西,你们知道太阳系的基础构成吗?你们对蓝天还存有一丝向往吗?你们知道银河系外面都有些什么?就拿近的来说,你还记得万有引力定律吗?广义相对论和电磁力学......这一切的一切你都能说得上来吗?”

陈真的连珠发问让我不禁哑口无言,这一切似乎正是这样,我们现在的人就好像是被豢养在猪圈里的可怜生物,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基础运行法则也不知道天文地理的相关知识,我们都成了文盲,实实在在的文盲。

贫富差距永远存在。他的话像电磁信号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是啊,贫富差距一直存在,只不过现在用知识代替了,我们以为只要生活的好就是好,其实人应该有灵魂上的追求,应该追求先进的知识,应该渴求最前沿的理论,而不是被定点投喂,只知道专家说的那些已经被加工过的不纯粹的知识观点,我想学习,但是我已经没有了学习的方向,也忘记了学习的方法。

那是灰蒙蒙的一天清晨,我离开了昆仑谷,我没有跟陈真做最后的告别,我不敢去面对他,因为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无知。

我回到住所一连发烧了好几天,一直都是高烧不退,我的爱人认为我是受到了什么诅咒,其实只有我内心清楚,我所触及的是一种全然不同的世界观和历史真相。

奇怪的是等我病好了之后,我就把昆仑谷的往事彻底忘却了,生活也逐渐归于平淡。

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在梦里我自己成了一个婴孩徜徉在暗室的泉水中,微弱的电磁波有节奏、有规律地向我传递一种特殊的信号,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我“在吗?在吗?”

我忽然惊醒,眼泪早已打湿了眼眶,一些回忆开始如雪花片一样向我扑面而来。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生活难道不就是一个暗室吗?温暖、舒适,没有任何烦恼,但是也彻底没有了激情,没有了求知欲,我们似乎是被豢养在猪圈里的愚蠢生物一样得过且过,做天和尚敲天钟,我们的母星不正是这样一个暗室吗?

我彻底清醒了,决心带着爱人去进行一场星际旅行,毕竟现在旅游已经成为了新的时尚,听说天琴座阿尔法星的佛陀主题公园已经建成,我们决心去看看,体会一下异球风情。

飞船逐渐升空,到了两万五千米的高空中,我看到了一颗蔚蓝色的星球,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生活在这里,被它滋养,它如同母亲的暗室一样包容我们,但我们终究是要长大的,终究是要走出去的,我们只有破壳而出,才能更好地迎接美好的未来。

“亲爱的。”老婆不安地握着我的手,“我有些害怕。”

“不怕,不怕,宇宙那么大,我们也该去看看了,去外面的世界开开眼界。”

当飞船以三分之一的光速进行空间跃迁的时候,我感到无尽的黑暗朝我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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