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6-18
芒种以后，经过雨水和阳光的轮番洗礼，门前的那棵大板栗树上，不觉间已有青果立上头。小球儿密密麻麻的，浑身带着刺儿，像个青春期的小男孩儿一般，满是桀骜和好奇。它是在十几年前，我和弟弟在放学路上，从别人家地里“顺”回来的，长得十分粗壮高大，枝繁叶茂，傲然矗立在花海中央。来我家的人儿总是赞不绝口，夸它长得好。从很多年前开始，每到深秋，总能打下满满两箩筐的栗子，好吃得紧，母亲总会往亲朋好友家送去一些。
忽然发现，粗糙得满是裂纹的树干，就那么默默地挺着，为叶儿果儿撑起一片天空，没有一点儿想要抢风头的意思。任上头簌簌声声，它却纹丝不动，似力有千钧。我不禁想起了父亲。
父亲姊妹三个，他排行老大。许是遗传自奶奶，他性格木讷，老实本分，不善言辞，也没有什么主见。他年轻时是本地三三一厂的临时工，曾经跟着火车押货跑遍全国。有时候厂里发牛奶，他总是盛回来给我和弟弟，那真是香甜，自己却舍不得喝上半点儿。有一次他出差去哈尔滨，给我买了一双真皮兔毛手套，特别暖和，自此就再也没有生过冻疮。
父亲是农民，只有小学文化，没什么特别的爱好，爱打麻将，也爱抽烟。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他给我买了一本作文集《五彩笔》，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买课外读物。里面有一篇《爱抽烟的爸爸》，写得特别生动，我把它抄下来当成自己的作业交了上去，结果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面前念，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在厂里做事了，就回来种地，然后拿着蔬菜去卖，维持一家人的开销。记得儿时，无论寒冬夏日，父亲和母亲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许久也不归。晴天挥汗如雨，雨天一身泥，冬天我在屋烤火，他们却冒着严寒在地里忙活。我叫他们进来，他们却说越冷菜价越高，赚得多。父亲的脚因此而每年都要生冻疮。我和弟弟还在睡梦中，他和母亲却凌晨三四点就起床，把菜冼得干干净净，一把把扎好，码得整整齐齐，然后用自行车驮着两百来斤骑行将近二十多里地赶到市区农贸市场。地里长得快的时候，他一天要往返两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四百多块。从我小学起一直到中专，这就是我们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他还是我们镇上舞狮队锣鼓班子的一员，有时候晚上没事，他都会拿出一本破烂不堪的写满“昌且内且昌且内且”的谱子，嘴里念念有词。我看过他们的表演，龙灯舞得呼呼生风，大气磅礴，他一如既往地缩在角落里，默默而专注地敲着。
他爱喝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为此母亲没少跟他吵。我中专读师范开销大，在二年级的时候，他为了多挣钱，跑到山上给别人伐木，结果因为贪杯不小心被砸断了腿，在家里养了大半年。我工作以后，不忍他骑车辛苦，就和弟弟出钱给他置了一部电动摩托车，并和他约法三章。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前段时间，还因为参加一个乡邻的寿宴多喝了几口，回家的时候连人带车跌到坑里，磕得鼻青脸肿。我带他去中医院，好在没什么大碍。后来我和弟弟轮流教训他，再三警告他，禁止在外面沾酒，也不允许他晚上打牌，他现在很规矩，白天除了干活，晚上就在家看看电视，烟也抽得少了。
我们家是母亲当家，父亲没什么话语权。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和他交流极少，出门或者回到家也就打个招呼。不是不想说话，是实在不知道和他说啥，反倒和母亲很亲。小时候一起出门，我都要挽着母亲的胳膊，把父亲一人扔在后面。我们兄弟俩都是母亲教育大的，受父亲言行的影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小时候的性格和他很像，长得也像，我曾经一度特别恨他，把我生成这副德性。后来我经历过许多磨难终于成熟以后，这个念头才消失不见。
《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老邪是一个很强大的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像神一般的存在，但有自己的原则。黄蓉小小年纪就一个人离开桃花岛，鬼灵精怪，斗智斗勇，品文弄剑，指点江山，神采飞扬，逢凶化吉，谁知道老爹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力？且不说那件是人都想抢的软猬甲，又寄托了父亲的多少牵挂？他初见郭靖时有许多不满和敌意，后来见黄蓉对郭靖情根深种，爱之入骨的凄苦模样，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故事的结局我们都知道，郭靖和黄蓉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而黄药师，也活了很久很久。
如果小两口吵架，黄药师的那句“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乖宝贝，你瞧爹爹收拾他”，则是女儿心中永远的依靠。黄药师是真打，却也打得帅气，打得巧妙：“一言甫毕，突然回手出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影、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话，突然啪的一声，左颊热辣辣地吃了一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秀发。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劲力却弱……”“声音甚响，劲力却弱”，这其中的分寸也须得黄药师这般有心又有能力的人才能拿捏准确。爱屋及乌，他又怎会真的打疼了郭靖？所以在第二次华山论剑时，便也有心成全了郭靖的“天下第一”。
黄药师总算没白疼这个女儿。因为黄蓉了解他。认识自己的父母其实是件难事，其难度不亚于“认识你自己”。关心则乱，亲近则迷。但是黄蓉却在各个角度诠释了她的父亲。她知道父亲的卓越，所以选了郭靖这样一个资质并不优秀但贵在朴实忠厚的人在一起。要说帅气，天下谁能帅得过我爸？她也知道父亲的辛酸苦楚。外人只道他一身本领，苦从何来？但他丧妻之后又情志不改，与黄蓉在桃花岛上相依为命，从最平凡的人情来看，其实是个孤苦的可怜人。所以黄蓉出岛时会想“留着爹孤零零一人，岂不寂寞难过？”
她还记得数月之前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她了解父亲的脾气、习惯、爱好。所以当别人误会黄药师杀了江南五怪时，她仅从她娘墓室的情况就断定凶手不是黄药师，也知道爹爹不会辩解，净背黑锅。她甚至说出了黄老邪的“邪”之根本所在。在给郭靖解释“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的意思后，她说“我爹爹便是‘国无道，至死不变’。那本来是‘强者矫’，可是人家反说他是‘老邪’。”在世人都误会他、不懂他的时候，黄药师的态度是不管不顾，黄蓉却不愿别人说他半点不是。这并不是简单的护短，而是从最深处明白她的父亲。
黄药师有女如此，夫复何求？我们不如黄蓉，认识自己的父亲，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打心里讲，我不喜欢父亲这样的人，但我又一直被他无言的付出和爱包围着，就像门前那棵板栗树的树干一样，他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今年是父亲的本命年，他更老了，满头华发，身形佝偻，再也不是年轻时那个洗完澡以后就要对着镜子梳分头每天都要把脸刮得溜光爱吹口哨的那个帅哥了。我现在除了陪伴，暂时无法给他更多。唯有让自己更加努力，让他和母亲能够安享晚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爸爸，我爱你，节日快乐！祝你和妈妈身体健康，万寿无疆~早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