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黎
他们渴望在星空下散步,在阳光里奔跑。他们渴望亲友的关怀,又不敢让他们靠近。他们抓着小数点过日子,日日祈祷一个平安。他们执着于生和死之间,唯有大爱可以救赎。——《候鸟之歌》
(1)
那一年,她三岁,没了父亲。
被白单覆上的父亲就躺在她身边,她看着他,然后走向他,触碰他。
她说:“爸爸,你怎么这么冷?”
然而一天前她推开他揽过的手:“爸爸,你身上好热,我不要和你一起睡。”
她不懂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冷,也不懂自己的心为什么这么难受,更不懂眼泪为什么会不自觉得夺眶而出。
但是她知道,那个会变成马让自己骑的父亲,不会再陪她玩了。
(2)
两年后,她五岁,母亲给她找了个新爸爸,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
她很喜欢自己的新爸爸,因为他会给她买好多好多玩具,会带她把全市最好的公园里每一项娱乐设施玩个遍,也会把她最喜欢的芒果切成小块给她吃,全都给她一个人吃……
但是,她还是习惯叫他黎叔叔。
弟弟出生后,她改了姓。
她改叫黎嵘,弟弟起名叫黎稹。至于那个用了五年名字:姜葳,被她深深藏在心底,藏在每个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藏在那页的右下角。
(3)
又三年,黎嵘八岁,黎稹三岁。
黎稹突然不像之前那样听话了,他不喜欢姐姐递给他的糖果了,也不喜欢姐姐剪的小兔子了。
他开始不喜欢吃饭,平素粉红的脸蛋上蒙着白霜。他开始不喜欢玩沙子,不喜欢扮鬼脸,不喜欢大喊大叫,甚至连哭都变得力不从心。
他和黎嵘的爸爸一样,身上很热,面上却很苍白。
看着弟弟的变化,黎嵘哭了。
她把弟弟紧紧搂在怀里,尽管盛夏里他身上的温度很让人难受,但是她怕啊!
她怕,弟弟会和父亲一样,今天还是热的,明天就冷了。
(4)
后来,黎嵘终于明白,父亲和弟弟一样,身上的滚烫是发了高烧。
后来,黎嵘听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字,癌。
后来,黎嵘见着弟弟和父亲一样躺在床上,带着口罩,或蓝或粉的药水顺着输液管缓缓落下,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母亲告诉她,那是一种饮料,蓝的叫蓝精灵,粉的叫小桃心。
“是动画片的蓝精灵吗?”黎嵘问妈妈:“是吗?”
“是呀!”妈妈笑着说:“弟弟喝了蓝精灵就可以喝你一起玩啦!”
“你骗人!”黎嵘哭着朝弟弟扑过去,但是她与他之间,隔着一道门、一扇窗。
“你骗人!我不信!”黎嵘一面用手拍着窗子一面哭:“爸爸也是喝了蓝精灵,可是他却不见了!你不用骗我,爸爸死了,他死了!”
第一次,张悦从女儿的口中听到了“死”。她以为女儿不懂何为生何为死,但是她忘了,女儿四岁就读了小学,五年级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死?
张悦瞠目结舌,她回答不了女儿的问题,也无颜面对她的置疑。
(5)
两个月后,黎稹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黎嵘摸着弟弟的脸,比两个月前更胖了,也更白了。
同时,也冷了。
她说:“弟弟,你怎么这么冷,和爸爸一样冷。”
她说:“弟弟,我知道你不会再陪我玩了,也不会再叫我姐姐了,所以昨天叔叔买的芒果我没吃,我要给你吃,都给你吃。”
她说:“很好吃,对不对?”
她一直在说,但是床上的小孩儿一句话都没有。这一次,黎嵘没哭。
她知道,这种没有回应的冷有个特别的名字,死亡。
八岁,本该是懵懂的年纪,她已经目睹了两次死亡。一个是她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最宝贝的小弟。
(6)
三年后,黎嵘初二。
弟弟去世的三年,母亲没有再怀小孩。
新爸爸对她一如既往地好,或者说比过去更好,只不过,他没再给她买过芒果。
因为黎嵘说,她不喜欢芒果了。黎嵘喜欢上了新的水果——草莓。
在日记本上,她写过这样一段文字:芒果是弟弟的,他说好吃,我听到了。草莓多像健康人的脸,粉粉的、红红的、嫩嫩的。不像他们,白白的、冷冷的、让人害怕。
让人害怕的不单是他们的脸,还有那个她偷偷听到的字:癌。
黎嵘没想过,她也有和这个字握手的一天,而这一天,在她初二那年,到了。
她开始低烧,持续了两个月,吃了感冒药也不好,挂了消炎针也不好。然后她开始肚子疼、胸口痛。肚子里面好像装了一个气球,涨涨的。胸口像是被人用刀割过,然后又撒了一把盐,火辣辣的。
医生说,她病了。
黎嵘认真得看着医生,然后淡定得问:“是不是癌?”
她看到,医生的眼睛躲闪到了一边。她听到,母亲在哭。
当晚,她改口叫黎崇山爸爸。
三岁那年,黎嵘拒绝了和爸爸一起睡的提议,从此永远失去了他。
十一岁,黎嵘不能再拒绝黎崇山要当自己父亲的心愿,因为她知道,自己也和当年的父亲、弟弟一样,上了死神的笔记。
然后,她知道了什么是“蓝精灵”、什么是“小桃心”。
蓝精灵让她感受到了心跳的旋律,如同调速120的节拍器,演奏着求生的进行曲。小桃心让她体会到了泛舟于海面的感觉,未消化的食物争先恐后逃离腹腔。
原来,竟然是这样。
原来,蓝精灵的名字中有个“米”、小桃心的名字里有个“星”。可是,为什么它们不像米粥一样温和,也不像星星一样温柔呢?相反,它们就像是恶魔,张着多彩的翅膀,却织着白色的梦。
(7)
又过了五年,黎嵘十六岁。
生日那天她许下了一个愿望:愿世界上和她有相同遭遇的人都能如她这般重返校园,愿那些被没能逃脱死神魔爪的人都能走向天堂。
毕竟,总有些事,不可求。
就像父亲、就像弟弟、就像……
就像十八岁那年和她同坐的夏梓歆、就像二十岁那年她身旁那道与高考失之交臂的身影。
黎嵘忘不了夏梓歆发给自己的最后一条短信:嵘嵘,我好想你,你能陪我聊聊天吗?
而她回的是:我在写卷子,等会儿哈!
那一天是五月三十号二十三点三十七分,距离高考不足七天。
五月三十一号零点十分: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五月三十一号零点二十四分:桌儿,我先睡了哈,明天还得上课。
然后,她沉沉睡去,把夏梓歆留在了睡梦里。
(8)
六月七号,高考。
清早翻手机,夏梓歆已经改了QQ签名:祝所有考生金榜题名!时间是零点整。
黎嵘评论了一句:必须哒!
高考第一天,她发挥得很不错,语文卷上文思隽永、理综卷上思路清晰。
高考第二天,她因为严重的痛经而吃了去痛片,但是她得胃已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所以没等上考场就因为呕血被送到了医院。当天的成果是数学弃考,英语勉强答完听力便被抬了出来。
在这期间,夏梓歆没再找过她。
黎嵘以为,她一定是不想打扰自己考试。黎嵘以为,她一定是不想让自己分心。黎嵘给她发了很长的一段文字:梓歆,我可能考不上大学了。如果考不上了我就等你和我一起考,我要考影像学,或者临床药学,总之我要学医!你可得和我一起啊!
夏梓歆没回她。
六月十号,夏梓歆的QQ签名又改了,但这一次黎嵘再没止住泪水,因为那上面写着:二零一三年五月三十一号一点零五分,夏梓歆突发脑出血死亡,年仅十七岁。
(9)
黎嵘拨通了夏梓歆的手机,接电话的是夏梓歆的姐姐,夏梓彧。夏梓彧说,那条金榜题名的签名是她改的,那是她妹妹的心愿。
夏梓彧说,妹妹生前一直为不能和同学们并肩作战而惋惜,所以妹妹过世后她至少要替她送上祝福。这是当姐姐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黎嵘躺在床上,握着手机哭成了泪人儿。因为那天晚上,梓歆说想她,但她却对此置之不理。
梓歆说的想念,或许是弥留之际的眷恋、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舍。而她却把这一切当成了好朋友的撒娇,当成了一句玩笑。
这次高考,黎嵘答了416分。127的语文、265的理综、弃考的数学,以及24分的英语。读个二本都勉强。
她没有报影像学和临床药学,因为成绩太低。她也没有复读,因为再也没有一个叫夏梓歆的女孩和她同坐。她去了一所三流大学,学了个三流的专业。
黎嵘没再和同班的老师同学联系过,一个都没有。因为夏梓歆是她迈不过去的坎儿,是心里永恒的疤。但是黎嵘一直和另一个班级的同学保持着联络,那个班有她的知己,蓝萤。
蓝萤了解她的过往,理解她的心情,甚至对她的经历都感同身受。她与他虽没有朝夕相处却有着不必说的默契与宽容。
入冬时,蓝萤会提醒黎嵘带好围巾,黎嵘也会提醒蓝萤多加衣服。因为他们知道,对方或许是自己身边唯一的战友,是死神给自己仅存的温暖。
(10)
再四年,黎嵘的本历年。
她穿着一身红装拍了组写真,身边是父亲和母亲。
二十四岁的黎嵘已经习惯张口叫黎崇山爸爸,也不再把姜葳写在笔记本上。
二十四岁的黎嵘已经很少提及黎稹和父亲,也不再守着痛苦过日子。
二十四岁的黎嵘许了一个生日愿望:愿所有在“长征”路上求生的战友们,平安。
他裴木楠从不认怂,但是在白血病面前他读懂了无助、读懂了绝望、甚至读懂了恐惧。但是他并不喜欢这个让自己瞬间长大的老师、甚至是憎恶它!正因为有它的存在,才有这么多人忍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为在意自己的人做着渺茫的努力;正因为有它的存在才让这么多人紧紧抓着治愈率的小数点,来祈盼自己的亲眷转危为安。然而这一切都太辛苦、太无奈了。
——《候鸟之歌》
本文由真实事件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