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性格总是风风火火,脾气还挺大,但是在父亲面前却变得很温顺。时常听父亲与她打趣时说,你的性格真不像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人。
母亲是童养媳,她的家庭却是书香门第,外婆说,我只知道朱家的曾祖父就是教书先生。
母亲的父亲和姑父们都是教书先生,大姑父还担任过“黄高”的校长。她的外婆家是中医世家,在当时属于名门旺族。母亲从小就受到四书五经的熏陶,四岁就会背《三字经》、《女儿经》、《弟子规》等等。
她的父亲属于思想觉悟很高的知识分子,据说:参加过左翼文联,搞过砸孔庙的过极事件,带着学生在大街上宣传新文化,新思想的运动。他与林育南是好朋友,在乡下开办私塾学堂,还走乡串户招收学生。
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是个小脚女人。出嫁之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嫁到夫家后,回娘家如果没有人接送,是寻不到回家的路。
母亲常说:“你外婆真笨,绣花学习了三年零六个月,还专门请了师傅在家教;有一次她回家,你外公躲在油菜花田里,一片金晃晃的,眼睛都看花了,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吓得哭成了泪人。”
母亲小时候是住在青砖冠斗的大瓦房里。她经常给我描述房子的门外的两只大狮子,门里有高大的屏风,炎热的夏天,凉风穿过天井,到堂屋,堂屋里有两只大花瓶,有一人多高,上面有插着鲜艳的花朵,这些花都是用珠玛瑙翡翠琉璃扎制而成的。
这大瓦屋里的卧房也凉快,她们睡的床是雕花大木床,那床就像一间小房子,上床要踩着踏板才能爬上去,床上挂着百鸟朝凤绣花床围,纹帐挂勾上是用明钱扎着狮子戏绣球做装饰。
小孩子们不懂事,她和小妹经常搭凳子爬上去摘上面的珠子,用丝线串成一串,戴在脖子上;把蚊帐挂勾上的明钱摘几枚下来做成鸡毛毽子玩,她母亲因为忙家事,还要绣花,就不怎么管这些。
她们有时无事可做,还把父亲的相册、毕业证书还有书籍翻出来玩。玩着玩着,两人抢了起来,撕破了,损坏了,她的父亲不在家,她母亲就把碎片藏起来,害怕丈夫回来责备。
从这些看,母亲家的家境状况还是很不错的,但是世事变幻莫测。时局不稳,社会动荡也会影响到家庭和个人的成长。
1938年前后的那几年,开始是跑反,躲避兵荒马乱,后来跑反,是躲避日本人的烧杀抢掠。母亲经常回忆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一年跑反,她父亲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和哥哥走在人群的前面,带着乡亲往大山里逃,她母亲带着她们走在大队人马的中间,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弟弟,手里牵着妹妹,她则跟在母亲的身后。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怎么,她找不着母亲了,四周围也寻不到亲人的影子,张着嘴巴大哭起来,有人走过来说:小孩子莫哭,跟着我们一起走!
当外婆找到外公时,发现孩子少了一个,外公整了整礼帽,对外婆说:“你们就呆在山里,没有我的消息就不要回去。”
他拄着文明棍沿着来的山路向外走,大概走了半日,终于找到跟着逃难队伍最尾巴上的孩子。当外公抱着孩提时的母亲,她伏在他怀里觉得很幸福。
跑反的日子风餐露宿,整夜睡不好觉,坐在山顶上,可以看见家的方向。
那一日夜里,母亲坐在外公身边,看见县城方向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炮声很响。母亲紧紧依靠在外公身边,小声问道:“大(家乡土话,即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外公说:“我们家不知还在不在?”
过了几日,有人捎信到山里,说:“日本人已经过了县城,去了巴河,可以回去了。”
外公带着乡亲和家人一起出山,回到县城边上的家。
从这时起外公开始生病了,但他仍然不能休息,一家人要靠他养活。原本是大舅舅跟着外公一起上学读书,顺带给外公做饭洗衣。外公身体不好,外婆只好拖儿带女跟随着外公,在他办学的地方住下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然而,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不能教书,只能回家休养,外婆娘家的哥哥说,妹夫得了绝症,治不好了!
乡亲里有人说,外公是带学生砸了菩萨,所以遭到了报应。
外公自觉时日不长了,就开始交代后事。外婆整日里忙进忙出,去看外公说的田产在哪里,鱼塘在什么地方,把租出去的鱼网讨回来,记下外公名下的一些会产的名称:比如土地会、橘子会、茶叶会等等。
1939年的春天,有人带信来说:“日本人下乡来抢花姑娘。”
外公再也不能带领乡亲去跑反了,只能让其他人领着去,他和外婆带孩子去我爷爷家避一避,那儿是丘陵地带,离县城稍远一些。外公叫我的奶奶为姐,爷爷为姐夫,因为奶奶是外公母亲家的外孙女,现在人可能觉得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但是那个时候,这种亲戚逢年过节都有联系。
外公身材高大,爷爷家的土砖房子门楣比较低,他走进爷爷家的门要低着头,摘下礼帽才能走进去,奶奶见他来了,就赶紧去厨房做菜,温酒。因为外公是爷爷结交的酒肉朋友,还是爷爷崇拜的教书先生,也是我伯父和父亲的教书先生。
外公和爷爷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喝酒,话题无非是时局和农村的收成,还有孩子读书的前途问题……
母亲则带着妹妹跟村里的孩子玩的火热,见到伯伯和父亲,虽然认识,却不敢说话。
她们就这样在爷爷家小住几日,外公又带她们回家,跑反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家了,说起这次跑反的经历真是有惊无险。全村的人逃到一个山谷附近,听到远处有大队人马开过来,所有的人全部躲避在马路旁棉田边深沟里,日本人的车马队伍过了一半的时候,母亲的细娘(她的婶婶)抱着一个婴儿,突然间要泣哭,细娘急中生智,把孩子的嘴用奶头堵上,孩子发不出声音来,等日本人走远了,才发现孩子脸憋的通红,发不出声音,她急得把孩子又拍又打,一群人帮忙,总算把孩子救了过来。那一段时间,村里人都很感谢外公他们兄弟俩,说,他们都是村里的恩人。
转眼间就到了夏天,外公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不几日就病逝了。母亲记忆最深刻的场景,是看见自己高大的父亲瘦成了一把骨头,但是肚子却很大,他很安静地睡在门板上,那门板就停放在院子里,外婆哭得晕死过去。开始时她们不知道哭,只是傻傻地跪在那儿,只是看见别人哭,她们才跟着哭一会儿。听见有人细声说:“这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
安葬了外公,母亲看见爷爷和奶奶来到家里,他们安慰外婆说:“他大舅娘,人走了,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如果不嫌弃,把大女儿给我们养……”
母亲的外婆家的一个婶娘,也来帮忙牵线,要把小姨送到了外公当年与朋友笑亲的家里当童养媳。
外公走后,这书香门第也破败了,大舅舅小小的年纪也失学在家,开始承担家庭的重担。外婆整日怀里抱着小舅舅,不停地哭泣,伤心不能自止时,就用棉絮成搓烟卷,拼命地吸食。
家里常常断了饮烟,为了孩子们有口饭吃,不得已将两个女儿分别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