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年才回一次家,他常年在外,不怎么会做家务活。他又是个读书人,从小家里惯着,也没让他做过家务活。
他如果想帮忙做家务,奶奶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对面住着的大娘却不干了,她会吵吵嚷嚷地说:“那有读书人干粗活,放着!放着!”
她会撸起袖子帮忙干活,这时母亲会斜眼看她,因为她自己是大小姐出身,更是不会干活。听母亲讲,大娘出嫁前,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因为她娘家是三房共一个姑娘(三兄弟只养了一个女儿)。嫁过来时,爷爷逢人就夸奖说:“我大儿媳是十全十美!压过张公山社……”
母亲心里总是不服气,时常暗自嘀咕说爷爷偏心眼,重男轻女。因为大娘会生儿子,而且生了一大串葫芦娃;母亲却只生了一个女儿,而且爷爷觉得那小女孩象精怪,特别聪明。
爷爷活着的时候总会说:“可惜了!怎么就是个女伢?要是个儿伢,会像她爸一样,是个上大学的料!这不行,英姑把五儿接过来养吧!”
母亲会一扭头跑去干活,不理这个重男轻女的老头。
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差,缺医少药。五哥和姐姐一起生病了,得的是伤寒,爷爷背着五哥去看病,而舍不得花钱给孙女治病。
后来,见孙女病的太严重了,他就跑到大仙庙里去求神仙保佑。他去大仙庙要经过细爷家(小姑妈家),去的时候,刚好细爷家的女儿也得了伤寒,他还没有进细爷家的门,就听到了哭声,原来,细爷的女儿夭折了。他觉得还的兆头不好,一路觉得孙女没有救了。
等母亲从公社开会回来时,发现姐姐高烧不退,心里急的发慌,手里也没有钱。可怜的姐姐躺在母亲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去外婆家!”
母亲给女儿戴上帽子,脸上用父亲买的纱巾遮着,她背着病重的女儿回娘家,一路走一路流泪。母亲每次讲到这儿,就会痛哭流涕地说:“你爷爷太偏心了,如果也把姐姐带去看病,那孩子不会丢命。”
姐姐只有四岁,嘴特别乖巧,她经常会对别人说:“我爸爸大学毕业了就去上班,他会给我买书包,送我去上学。”
村里的人会逗她说:“金爱儿,让你爸爸买新衣服给你穿,穿上花衣裳带你去北京!”
她小嘴一撅说:“我才不要花衣裳,我要书包,背着书包去上学!”
所以,母亲非常疼爱姐姐,在回娘家的路上,姐姐说:“妈妈!你看路边的花儿好美!”
“嗯!”
“你看棉花好漂亮!”
“嗯!”
“你看树叶儿好看!”
“嗯!”
“你看小草好绿!”
“嗯!”
她们就这样对着话,一直走到外婆家。一进外婆家的门,细舅(小舅)发现姐姐脸烧的通红,抱着姐姐就去找费郎中(当时有名的中医)。
费郎中把脉后,对细舅说:“你姐这孩子给耽误了,没有救了!”
细舅求他,无论如何要开一付药,死马当成活马医。费郎中开了药,他说:“只怕是喂不进去了,回去赶快煎药,吃吃试一试吧!”
药煎好了,但是怎么也喂不进去。姐姐两只小眼睛泪汪汪地看母亲,细声说:“妈妈!我要回去!”
母亲说:“天亮了,我们就回家!”
天刚蒙蒙亮,母亲背着病重的孩子回家,走到山梁时,姐姐突然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我想爸爸!爸爸回来了,给我买书包,我可以上学了!”
母亲每当说到这儿的时候,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放声大哭。(今天,我是流着眼泪写这一段。因为,吃午饭时,母亲又提及姐姐的故事,失声痛哭的吃不下饭。姐姐已经走了63个年头了,母亲想起姐姐依然是那么伤心。)
姐姐回到家里后,一直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不停地抽搐着。枣儿大姐见母亲伤心地哭不出声音,就对姐姐说:“好孩子!知道你舍不得走,看你妈那么伤心,你还是早点走吧!免得她更心痛。”
一直到天黑,她抓住母亲衣袖的小手终于松开了。她离去时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63年后的今天,母亲依然记得清晰。
她说起姐姐的故事,如同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姐姐夭折了以后,母亲特别伤心,怨恨爷爷很长时间,也不想理他。时常跑到姐姐的小坟堆那里哭泣,有时会匍匐在小坟堆上痛哭的睡着。爷爷也很后悔,但是世间没有后悔药。
爷爷也怕母亲哭坏了身体,就想出一个办法,在通往姐姐小坟堆的路上种满了野蔷薇。等到第二年春天,那里开满了一片白色的蔷薇花,小坟堆也就藏在花丛中。
母亲只能远远地看着那片白色的蔷薇花,心里的伤痛无人知道。村里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三婶儿的心都让那孩子带走了!心痛的都不会生孩子了。”
有些好心人,安慰母亲说:“那孩子是来讨债的,不要太伤心了。”
她会大嗓子吼叫着说:“不是讨债的!是错死的!”
奶奶很关心母亲,问她:“要不要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母亲提着包包,站在山岗上远远看着那片蔷薇花,然后走了,一出去就是两年。她没有回娘家,而是进了钢铁厂当工人,在那里拼命干活,干着男人干的工作,还当过炉钳工。由于,她工作出色,在那里入了党,还当上了团委书记。
这时候,爷爷奶奶老了,生活无人照顾。爷爷给父亲写信说:“你上大学几年很少回家,金爱儿死了,英姑也走了,她不要我们两个老的了!
当农民的儿子不养老的,上大学的儿子也不管老的!你如果有孝心,就回家把英姑找回来!”
父亲回来后,去钢铁厂找母亲,请她回家乡村务农,好照顾父母双亲。母亲这时对家庭已经是心灰意冷,不想回去,就对父亲说:“爹说过了,你大学毕业也不会要我!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了,还不如趁早算了。”
父亲对母亲表白说:“我不会当陈世美,也不会做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你回去孝敬双亲,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变心呢!”
这样母亲又回到了家乡,这个令她又爱又伤心的地方。不过这次回乡,她积极投身于兴修水利的工作中,带领铁姑娘队开山放炮,吃住在工地上。每次回家,只是给老人准备一些生活必需品,就又回到工地,一干又是一年多。
这时候的母亲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女人,每天都是风风火火地干工作,像个男人一样。因此,公社推选她为省劳模,还去武汉参加劳模表彰大会。
用她自己的话说:“再也不想孩子的事情了,忙起来一切都忘记了。”
奶奶闷在心里着急,逢初一和十五就要去大仙庙,请求大仙赐一个孩子给我们家。她每次都求大仙说:“我们是善良人家,请神仙赐一个孩子给我们家,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一样对待!”
爷爷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出生。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了一年多。他不知道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我与姐姐相差九岁,他活着会不会还是不喜欢女孩,还是重男轻女呢?
我出生以后,为母亲带来了喜悦和幸福,父亲这时已经参加工作了,每月都给家里寄钱,过年时都会回家。
后来,母亲又生了弟弟,渐渐地抹平了失去孩子的伤痛,在人前也不曾提及姐姐。如果有人见到我时,会说:“这女伢真像……”
她会用眼神打别人,不准那人说话,过了许多年,是姑奶奶来我家,见到我时说:“这女伢真乖!长得跟金爱儿一模一样!”
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姐姐,有一个梦想着要上学的小姐姐。她虽然只活了四岁,但在母亲的心里却一直活着,一天也不曾离开过。
母亲虽然也有些老思想,但她时常酒后吐真言,她说:“我还是做了好事,得到了福报,有你在身边陪着我。”
其实,这中国几千年来,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真是害死人。
2019.1.9星期三,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