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果记
张祚清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天无疑是最美的季节！我小时候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会栽上一些果树，这时，李树、杏树、桃树……次第开放，桃红李白，花香馥郁，引得蜜蜂嗡嗡叫，彩蝶翩翩舞，一幢幢土家吊脚木楼掩映其间，各家房顶升起袅袅炊烟，山青水绿，莺歌燕舞，春风和煦，杨柳依依，农民牵牛扛犁，开始春耕，好一派迷人的田园春光！
我们小孩子对春日美景不是特别在意，我们只是急切盼望着这些果树赶快结果，最好今年结得比去年更多，盼望果子早点成熟，好开始我们一年一度的“偷”果计划！
最早迎来的是枇杷！它头年的秋天或初冬开花，来年的4—5月份成熟！“寒初荣橘柚，夏首荐批杷”，我们一群小孩子相约来到距大嗲嗲、幺嗲嗲的房屋不远的小山边的岩壳里，那里长着不少细高的枇杷树，枇杷果小味甜，但由于离两个嗲嗲的房屋不远，我们也弄不清是不是他们家的，但每次去摘都像是在“偷”，总是慌里慌张折几枝丢在背篓里，急匆匆跑开，生怕嗲嗲们来捉我们这些“小偷”，幺嗲嗲倒是慈眉善目、性格温和，大嗲嗲却是不苟言笑、待人严厉，又当过生产队长，嗓门特大，吼一声吓死个人！半路上，我们忍不住开吃，也不洗，扯下一粒小小的、青中带黄的枇杷，大指、食指、中指三指配合，把它底部的花蒂那一小块掐掉，再小心地撕掉它周围的皮，连肉带籽一起放进嘴里，先吐出籽，再吃那或酸或甜的果肉！虽是小孩子，但也懂得分享，若有更小的孩子没摘到，我们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几个咽着口水，眼巴巴望着我们，我们也会扯几颗给他们解解馋，好歹他们也是来给我们壮胆的！吃完，我们得赶紧扯些猪草回家向爸妈交差去！
5—6月份，李子成熟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们小孩子可没那么多规矩，我们的计划依旧！在春季，洁白的李子花差不多是最早开的！我们早就观察好了，小学下面的孙家有，我们生产队张家老屋场小嗲家有！孙家旁边和后面有好几棵李子树，并且是果实很大的那种品种，果子成熟时由青绿色变成黑紫色，特别诱人！但孙家养着几条恶狗，那家的妈妈又特会骂人，经常听她一骂就是大半天！那家的爸爸长年生病，几乎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孙家的儿子读书比我高一个年级，凶得很！再加上他家住在公路下边，下去不方便，万一“偷”李子被发现，往上逃会被公路上的人看见，往他屋前逃又会被恶狗赶！计划了好多回，就是不敢冒险行动！ 小嗲屋周围也有好几棵，是那种果实较小的米李儿，成熟时由青变黄、变红，但他家人口多，很容易被发现！“偷”是“偷”不了，怎么办？好办，没什么难的！米李儿成熟的季节，我几乎天天往他家跑，找小嗲的儿子恒叔借书看，又不进屋，故意站在他家屋后晒塔边的米李儿树下，使劲叫：“恒叔——，《杨家将》我看完哒，找你借《岳飞传》，麻烦你把书送出来，我怕狗咬！”还捡起掉在地上的米李儿砸他家后门口拴着的狗：“死狗儿真厌弃！叫你咬，叫你咬！”恒叔出来，见此情景，心领神会，把书递给我，顺手摘一把米李儿递给我，微笑着：“给你搞几粒尝哈！”我同恒叔向来关系好，“少年叔侄当兄弟”！我拿着书，揣着米李儿，满足地离开！
“昨日梨花白，今朝杏子青”，李子过后是杏子。未成熟的青杏子，酸得死人！有一次我在伙伴们面前逞能尝过那味道！“麦子黄，杏子熟”，大约6—8月份，杏子成熟了！在我们生产队，杏子树很少，我差不多只在我家新屋场这边的王家嗲嗲屋旁边的坡地里发现有两棵。青杏子特别酸，成熟的黄杏子又是什么味儿？好奇心让我又开始打那两棵杏树的主意了！王家嗲嗲一家知道杏子金贵，所以看得持别紧！我当然要想办法！我通常是背个背篓假装扯猪草，先爬上山顶，然后下到那边坡地边，潜伏起来，仔细观察他家的动静，确认他家没人后，迅速行动！为确保安全，一般我会叫上弟弟，叫他上树摘，我守在树下放哨，一旦发现有情况，马上示意弟弟溜下树，由于他家离杏树有一段距离，又是上坡路，等他们爬上来，我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记忆当中，“偷”他家杏子的次数并不多！但有一次，我是一个人去的，不知是我的侦察工作不到位，还是他家反侦察工作有进步！我正在树上摘得欢，一低头，发现王家嗲嗲就站在树下，竟然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吓得魂都快掉了，既羞愧难当，又尴尬无比！众人眼里的“乖孩子”今天竟然“偷”人家的东西，还被当场抓住！王家嗲嗲倒还好，抬头望着我：“慢点儿，莫掉到岩头上哒！”我羞得满脸通红，下来准备挨骂，王嗲嗲把背篓递给我：“二宝莫怕，算哒算哒！回踢回踢！”我惊魂未定，低着头不敢看他，从坡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边走边想，今天还算幸运！要是被他老伴唐家婆婆抓到，一定会骂得我狗血喷头！她可是骂人高手！或者被他儿子抓住，那个虎背熊腰，力大无比的大个子王家叔叔给我两巴掌，我不得脑震荡才怪！要是被他拎到我父母面前，一顿打骂肯定是少不了的！杏子是不敢去“偷”了，我却意外地在那座山的山顶发现了几棵山毛桃树，山毛桃个虽小，但只要有耐心等到它们熟透、变软、脱骨，那味道也是不错的，关键是可以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慢慢享用，根本不用担心被人追、追人抓了！
我们那里最常见的是桃子，大约8—9月份成熟，大麻麻家的桃树最多！她家旁边有一道石彻围墙，墙外面都是桃树！其中有一棵血桃树最珍贵！开的花不是粉红色，而是血红色的，成熟后的果肉也是血红色的，味道极佳！“园有桃，其实之肴”！桃饱梨饥，桃子是可以填饱肚子的！我们住在老屋场时，经常光顾那片桃园！不知什么原因，前几年还好，后来那些桃子就喜欢生虫子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它们垂涎欲滴！但我还是不好意思直接上树去摘！毕竟那是别人家的桃树！但我家和她家是亲叔伯兄弟关系！我有时也鼓足勇气，直接央求她：“大麻麻，我想吃桃子！”她也会欣然应允：“要吃，你自个儿去摘吧！”我偶尔也厚着脸皮，麻着胆子，悄悄上树摘，若被她家里人发现，虽不好意思但反应倒挺快：“这么多桃子，都长虫了，地上都掉满哒，看着有些可惜！”她家里人也都不说什么，微笑着平静地走开！亲戚真还是不一样！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可是经常用大麻麻家的桃子填饱肚子的！
夏末秋初的8—10月份，枣子上场了！我们唯独喜欢“偷”摘二麻麻家的枣子！因为二麻麻先前住在老屋场，后来搬到壁儿洞边上去了，离老屋场比较远！她家老屋场旁边岩壳里的那棵好粗的枣树，平时几乎无人看管，暑假还未结束，青色的枣儿还未长大，我们就开始摘来吃，其实味道不怎么样，但小伙伴们都去“偷”摘，我也不甘心落后！我们根本不用上树，就可摘到枣树下面、边上的枣儿！后来，枣儿渐渐成熟，颜色变黄、变红，味道变甜！我们必须上树，有时还要爬得很高！没想到，枣儿成熟的这段时间，二麻麻会不时来查看，也许是枣儿熟了，她自己家也想收一点吧？我们警惕性不高，每年都会被二麻麻撞上好几次！每次她都拖着一根棍子来，看到我们好几只“猴子”在树上，要么为了摘到顶上、边上的红枣，不惜把枣树枝折断好多！要么冒着掉下来的危险抢占摘枣的有利位置！树枝摇晃，动静很大！二麻麻特別生气，骂骂咧咧：“你俺又到摘！……哪门搞的？枝子都搞断完哒……掉下来哒哪门搞？……”她个子小，样子凶！她边骂边挥舞着棍子，我们也不好再赖在上面，一个个赶快溜下来逃跑！有好几次，我一着急被卡在树腰的分叉处上下不得，狼狈不堪！她也被我搞得哭笑不得！但她每次都只是吓唬我们，不会真用棍子打我们！我们也摸清了她的脾气，每年照样上演“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的剧情！
李子快要成熟的5月份，基本上也是石榴开花的时候！小嗲的菜园边有一堵用石头垒起来的围墙，年代应该很久了，上面长满了苔藓植物，还垂下来一些藤萝！那棵石榴树长在围墙里面！菜园周围用竹篱笆围着！整个生产队，我只见到这一棵！那棵树应该很老了，从我记事起以后的几十年里，就没见过它有任何变化，的确是老了，长不动了！但它依旧年年绽放如火的花朵、结出饱满的果实！这棵古老的石榴树究竟应该归谁，我们都说不清，但它长在那个位置，所有人都认为是小嗲家的！石榴熟了，“羡他开口处，笑落尽珠玑”，我们一群小孩儿都想尝尝那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是什么味儿？但想要摘到它难度不小，小嗲家里天天有人；要爬上那堵石围墙，必须要拆几块石头，才好落脚往上爬；石墙窄而滑，要防止摔下去；特别是爬围墙的起点处有一丛灌木，听大人们说它的叶子只要碰到鼻子，鼻子就会烂！但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什么困难都难不住我！我每年总会“偷”摘那么一两回！然后揣着战利品回去向小伙伴们炫耀，还不忘嘲笑他们：“你俺胆子真就小，真就没卵用！”而我的鼻子呢，也未见烂过！
秋季的10月份，杮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般的杮子！“村暗桑枝合，林红杮子繁”！我家老屋场旁边是一大片竹林，里面有一块平地，平地的北缘是一面石头砌的坎，坎下边长着一棵很粗的柿子树，它归张祚新大哥三兄弟所有！站在坎边可以很轻松地跨上那棵树的分杈处，很容易往上爬！但我知道，祚新三兄弟家都不够宽裕，他们分杮子了是要卖钱贴补家用的！所以从不上树“偷”摘！那棵树分杈横长出来的粗枝上面果实也很多，伸手可及！偶尔有几颗杮子熟透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每每经过还是忍不住悄悄把它们摘下来解解馋！但每次心里总免不了有种负罪感、愧疚感！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这是苏轼的名句，每年的10—11月份，桔柚成熟，漫山遍野，佳果满枝，丰收在即！但我要说的是那个暑假8月份的事。那一次，我和弟弟从象市莫家凸外婆家回家途中，经过江垭白堰的岩门堉，在溪沟里抓了好多螃蟹，没有工具装，只好装在随身挎着的黑皮袋子里，上了岩门堉，经过一大片桔园，看见每棵树都结满了青色的桔子，果大饱满，伸手可得！我俩走了好远的路，口渴难耐，何不摘几个解渴？附近又只有一户人家，弟弟放哨，我随手扯上几个，藏在黑皮袋子里！走了一段路，把桔子拿出来准备吃，怎么一股腥臭味？这才想起袋子里装满了螃蟹，翻开看，大部分都闷死了，腥臭无比，桔子、螃蟹混装在一起，难怪！不过不要紧，反正吃桔子要剥皮！等把桔瓣放进嘴里，刚嚼一两下，那股酸水射出，直冲口腔深处，瞬间封喉，味蕾根本受不了，牙齿也几乎酸掉！那时，我们山区桔树很少见，我俩不知道8月份桔子还远未成熟，酸得要死，根本无法吃！
春去秋来，岁月轮回，如今我年岁渐长，老家也已物是人非！我已很少回去了，那些当年我爬过的桃树、杏树、枣树、石榴树……我的老朋友们，它们还在那里吗？它们还依然每年开花结果吗？我知道它们的主人绝大部分已离开人世！大嗲、幺嗲、孙家两老、王家嗲嗲、唐家婆婆、王家叔叔、二麻麻两老、小嗲两老……我永远见不到你们了！每每想起你们，我只能无限感伤！当年你们表现出无比宽容、大度的胸怀，对小辈疼爱有加，极力维护我们的脸面和尊严，我对此更是无限感激！年少时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必将铭记一生，永远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