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关于爱的故事。那些人和事就像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山丹丹花瓣,以为早已零落风尘。就在那个傍晚,当山丹丹花的歌声再次响起时,才知道原来它们一直都还在心底。我终于把它们串成一朵花儿,献给你,献给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文/韩乾昌
烂眼子的媳妇儿跑啦!
这个爆炸式的新闻一下子在土门村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传开了。
勤生他爹就说了,啊哈!我就说嘛,烂眼子咋能寻下那么个心疼地女人哩!这不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嘛!
茂云老汉咂一口烟锅,揩了嘴角的口水接过茬附和着,我早看那个女人就是个骚货,你看她那个屁股,走起来一勾子(方言:屁股)甩到西街,一勾子能把东城门打塌了。
茅生右手拢起食指和中指从掬着的左手掌里夹起一颗麻子扔进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里,眯缝着一对贼亮的小眼睛搭上话茬,说啥哩,咱庄农汉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寻个难看的,心眼好的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正理么,寻那么受看(好看)的女人咋能养住哩嘛!
一旁的背锅子(罗锅)三喜抓住了把柄,一把扽住茅生的衣襟,咹!茅生,这个话谁都能谝(侃),就是么你谝滴!说完洋洋自得的斜瞥着茅生。
茅生急了,咋?我为啥就不能说?!
三喜狡黠地扫了众人一圈儿,幽幽地说,对着哩,谁晓不得你茅生寻了个好女人,真个老实滴很,比个蔫屁还老实么!众人都晓得三喜说的是茅生那个智障的见人只会呵呵傻笑的老婆,哗啦一下笑开了。茅生一听脖子一下红到了根,一把打开三喜扽着衣襟的手,呸!背锅子,你,你不看你地个,怂阿,怂,怂样子!你还笑话我哩!挥拳就要揍。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台好戏打动了,有人笑岔了气,扶着腰直呻唤。眼看俩人就要动手,不知道谁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咹!都甭胡谝传(瞎侃)了,烂眼子来了。
来的正是烂眼子。
烂眼子其实原来不叫烂眼子,他的大名叫连生。叫连生也不是没有来由,连生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他娘把他生出来,一看又是一个男劳力,他爹就跳开了,哎呀!我家三代单传,没想到到我这一辈,连着生男娃,干脆就叫连生吧!连生他娘耷拉着眼皮子,努出一个笑表示赞同。连生刚出生时白白胖胖惹人爱,可长到三岁上,眼睛就莫名其妙的生烂疮。一开始是起小红疹子,一坨儿一坨儿的起,他爹和他娘把镇子上的赤脚医生家的门槛都踩断了就是不见好。疹子连成片就开始溃烂,淌脓水。秋冬还好,一到春夏,烂了结痂,结痂了又烂。小孩子家忍不住痒痒就使劲用小手挠,越挠越烂。他爹娘实在没奈何,只好由着它,反正也不是啥要命的病,等熬到了冬天总见好一些。
小连生一开始哭闹,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只是落下个爱挠眼睛的毛病。出疹子挠,不出疹子也挠。长到十三上,眼睛倒是烂的不那么严重了,她娘的眉头刚展开一点,又开始烂脚了。夏天,一帮孩子去上学,别人都穿鞋,只有连生光着个烂脚丫子跑来跑去,一会儿抠眼睛,抠完眼睛又抠脚丫子。时间久了同学们就拿他开玩笑,背地里叫他烂眼子。烂眼子倒是个好性情,听人这么当面的叫他倒也不恼,只是傻呵呵的笑。那些孩子胆子就大起来了,渐渐不叫他连生了,见了他就喊烂眼子!烂眼子!把连生他爹气得背着手走来走去。
烂眼子因为爱抠痒痒这个毛病影响听课学习,一共留了三级。别人都升到几里外镇子上的中学了,他还在五年级做他的娃娃头儿。他比别的孩子高一个头,大家也都挺认可他这个头儿。别人喊他烂眼子他不恼,可他都记在小本本上。黑将星期一喊了三声,双从星期三喊了五声……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纹丝不乱。他爹不识字,就夸,啊呀!我娃的字写的真个好哩!烂眼子低头挤出一个狡猾又得意的笑。他爹哪里晓得他的秘密。星期天一到,本本上那些被记下名字的孩子就得乖乖的来侍候他们的皇上爷。烂眼子做皇上很有一套,他拣一个向阳的麦草垛靠着坐下。那些本本上的孩子乖乖蹲着给他抠脚丫子。这时的烂眼子是幸福的。他甚至为自己的这个烂眼病感到自豪。抠脚的孩子们最后也会得到皇上的奖赏,一人一颗水果糖。他们得了赏迫不及待在衣襟上揩揩手就把糖块儿塞进嘴里,边嘬边咧嘴笑。烂眼子喜欢这种感觉,孩子们也有了默契,烂眼子的烂病倒成了他们幸福的烦恼。
上到初二,十七岁的烂眼子开始用英语给女生写情书了。他撕下英语作业本里的纸,认认真真的写下×××我love你。他把每个字母用美术体连接画成一个优美的一箭穿心。烂眼子正儿八经的学习他搞不好,但搞类似的艺术创作却得心应手。他一开始给小菊写,小菊不理他就给小梅写,小梅放学狠狠瞪他一眼,他又给小红写,被小红他爸在校门口堵了三次以后他终于把一本英语作业本给糟蹋完了。最后一次交作业,他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W,不过这次也是艺术体,只是两个连着的V没有下面的尖儿,而是两条优美的弧线,弧线上又多了两个鲜艳的红点点。年轻的女英语老师哭得像个丢了洋娃娃的孩子,当即报告校长。这次,烂眼子是一路坐着他爸的放羊鞭子回去的。
烂眼子上学爱留级,爱写情书,但脑瓜挺灵活。擅长搞艺术的烂眼子被开除后跟着他二舅去新疆当泥瓦匠,不到两年就学了一手好手艺。回到老家四处给人盖房砌砖,只是眼睛和脚丫子还是时常的烂,人们喊他烂眼子他也笑呵呵答应。村里人都议论,这孩子心眼儿不坏,脑子也灵活,可惜得了这么个病,这找女人怕是个大麻烦,谁家的女子要跟了他,晚上睡一起,半夜一开灯看见一个满脸烂疮的毛鬼神还不得吓死。
十九岁的烂眼子算是个适婚青年了,可媒人迟迟不肯登他家的门,他爹愁得半夜蹲在场院里吸烟锅。烂眼子却不急,只知道傻笑。人都说他这辈子找个女人怕是没指望了。可秋去冬来,他竟白白捡了一个土门村方圆三十里最美的女人!
烂眼子趿拉着一双用没了后跟的女式塑料凉鞋做的拖鞋,溜着肩,双手统在袖管里没精打采地走过来。众人突然的安静倒惊了烂眼子一跳,他猛抬头疑惑地用眼睛在众人脸上画了几个大大的问号,随即又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和省略号。茂云老汉打破了沉默,咹!烂眼子,你干啥去?寻你女人去?
塑料拖鞋,吧嗒~吧嗒~
咹!烂眼子,你女人怕是跟上人跑了。
吧嗒~吧嗒~
咹!烂……啊……连生,说话的三喜看着失魂落魄的烂眼子似乎起了一点恻隐之心,烂眼子三个字说到半道上改口叫起了大名。
嗒嗒嗒嗒……烂眼子头也不回,小跑着躲过众人的眼睛和舌头。在一个街口拐角处把一口浓痰狠狠唾在水泥电线杆上,连着日了那些人三次娘。连生一进家门就把一双绿色塑料拖鞋踢出去,一只甩踢在院子里,一只咣当一声打翻了院子里的脸盆架子。脸盆架倒下的同时,从架子上方的窗框里传来一阵哭声,接着他看见女儿蓬乱着头发,一双眼睛惊恐地从窗框格子间破了的糊窗纸缝里往外探。连生一进门女儿就光着脚丫从炕上跑过来,女儿喊一声大,连生的心就一揪又一拧。女儿趴在他肩头哭喊,大,我饿了。连生给女儿擦一把眼泪,丹丹,不哭昂,大给你做饭去!女儿又哭,大,我要我娘哩!连生带着气说,丹丹,你娘转你舅舅家去了。女儿说,你哄我,我爷明明说我娘跑了!连生无言以对,丢开哭闹的女儿扭头出门,到了爹娘住的堂屋。他娘气倒了,在炕上挺着,他爹一个人在河湾里一袋接一袋的抽烟锅。两个哥哥去新疆搞副业(打工)去了。从来都是呵呵笑着的连生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
他拾起两只拖鞋穿上,一进厨房就看到挂在墙上的老粗麻布做的围裙。那是他女人柳月儿用的围裙。旧了,磨毛了却洗得干干净净。灶台下面的柴火乱蓬蓬散落着,他一屁股坐下去,女儿的哭闹一声接一声传来,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跌落,他感到浑身无力。恍恍惚惚间,他看到那个挂在墙上的围裙已经系在柳月儿那一把手能攥住的腰上,从两瓣肥屁股上垂下来,下沿儿刚好到膝盖。柳月儿在擀面,随着她两只手来回搓擀,两瓣屁股左左右右的弹,像两个抱在一起的男女亲热的跳交谊舞,就是连生从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看到的那种外国人跳的交谊舞。他想喊一声柳月儿,可怎么使劲都喊不出来。一扭头,那个系围裙的柳月儿又不见了,连生心里咯噔一下。再看时,柳月儿低头站在门廊下面,跟四年前一模一样。
四年前的夏天,这个叫柳月儿的女人被人带到连生跟前,像天女下凡。她站在门廊上,手里揉搓着一根黑辫子,不时瞄一眼连生。连生像一个插在高粱地里的稻草人,呆呆的,心里说着,天爷!这不是画儿上的女人嘛!连生心想这就是我要的女人啊!又问自己,我烂眼子能有这样的女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