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关于爱的故事。那些人和事就像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山丹丹花瓣,以为早已零落风尘。就在那个傍晚,当山丹丹花的歌声再次响起时,才知道原来它们一直都还在心底。我终于把它们串成一朵花儿,献给你,献给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文/韩乾昌
连生听黑将说柳月儿回来了,一个蹦子跳起来就往门外跑,把两只拖鞋甩出去老远。黑将在后面大喊,鞋!鞋!连生头也不回,一锅烟的功夫就光着两只大脚片子跑到了村口。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蹒跚着脚步往这边过来。连生喘着粗气,弓着腰扶住身旁的大柳树,眼神迷离恍惚。眼前的女人越来越近了,蓬乱的头发,衣衫破烂,踢踏着两只脚,步伐沉重。连生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是他的柳月儿......不会,绝不会!他内心腾起一股绝望。他的柳月儿走起路来从来都是一匹骄傲的骡子,他的柳月儿白嫩的皮肤,俊俏的眉眼,一把能攥住的细柳腰,两个会跳舞的勾(屁股)蛋子。他的柳月儿是一阵旋风,是一阵春雨。而眼前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女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没有一点神采。这怎么会是他的柳月儿!连生扶着柳树的胳膊无力的垂下来。就在他打算回头之际,听见那个女人用虚弱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连、连生。连生猛然抬头,那声音虽然虚弱嘶哑,可分明就是柳月儿的声音啊!连生急忙跑过去站在那女人面前,女人抬头看着连生。没错,是柳月儿!只有柳月儿才有那样的眉眼,尽管那眉眼此时已然憔悴粗糙。女人看见连生虚弱的笑笑,说,连生,是我,柳月儿。说完嘴角抽搐着,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连生心里一疼,接着脑子里冲起一团怒火。他对着女人像一只野兽一样怒吼一声,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女人低下头不说话。连生的爹和娘赶过来了,他娘一把搀住柳月儿。他爹说,先回,回去再说!柳月儿扶着婆婆的胳膊拖着虚弱的脚步。连生失魂落魄的跟在后面,一切恍若梦里。他脑子里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飞过。从和柳月儿的温存到女儿丹丹哭喊着要妈妈,再到别人的闲言碎语和自己流血的额头,还有父母的白发与苍老的面容,飞快而杂乱的在脑子里浮现。他已经完全听不到别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进了家门。婆婆把柳月儿扶在炕上躺下就去厨房忙着烧饭。连生看着像个乞丐一样躺在炕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柳月儿,心里又怜又恨。好几次想抱抱这个像梦一样飘走又飘回来的女人,又觉得胸口堵得慌。连生他爹在门口轻轻喊一声,连生回头,他爹努努嘴,连生出门。他爹说,有啥话等明天再说。连生他娘烧好了汤,给柳月儿喂了半碗,又给她轻轻擦洗了脸和身子,盖好被子让她睡。丹丹从邻居家回来哭闹着缠着要看妈妈,被连生他爹哄住了,一夜无话。
连生在偏房里坐了一夜,他抽一会儿烟就趴在窗户上看看柳月儿,好几次想抱抱她,都忍住了。
天亮了,柳月儿推开房门。连生听见开门声,心咯噔一跳,出门看着低头站着的柳月儿,两个人都说不出话。连生走过去,扶着柳月儿坐下,休息了一夜,半夜又吃了婆婆烧的汤,柳月儿还有些虚弱,但已经恢复了许多,黝黑的脸上有了一点光泽。柳月儿低头不语,只是掉眼泪。连生抓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冰凉。连生用双手捂住柳月儿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柳月儿突然抽出手一把抱住连生,眼泪连着线的淌,却哭不出声,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啜泣。柳月儿哽咽着说,连生,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连生心里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用手托起柳月儿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黝黑沧桑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她不停哽咽着说,连生,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连生突然推开柳月儿的身子站起来,背对着柳月儿怒吼一声,啥对不起?!咋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知道这三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还有,还有丹丹,连生说着眼泪掉下来,他用袖子揩干,颤抖着声音说,还有爹和娘……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你说啊!
柳月儿听着连生一声声的怒吼,除了哽咽,除了流泪,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连生被这不断重复的对不起激怒了,他猛的回头,向柳月儿抬起巴掌,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犹豫了一下,又甩起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柳月儿扑过来拉住连生的手,把连生紧紧抱住。连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打在柳月儿的背上。柳月儿伸手来给连生擦眼泪,连生轻轻推开她,自己用袖子揩了。柳月儿拉起连生的手跟自己一起坐在炕沿上,对着连生说,连生,对不起,我给你说,我都告诉你……
那晚,我和娘说了我的身世。我干大把我送给柳家以后,我渐渐和柳家熟悉了,有了感情了,柳家爹娘又特别疼我,我也就把他们当成我的亲爹娘。还有他们的儿子盼儿,自然就成了我的哥哥,我俩从小一起玩儿,一起上学。他总是照顾我,保护我。一起长到十几岁,我特别依赖哥哥,我对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既有亲情也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来的好感。在家里他是哥哥,总让着我宠着我。在外面他就像一个英雄一样,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哥哥为了我和其他男孩子打架,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再后来我开始害怕看他的眼睛,一看他的眼睛我就心跳。可是看不见他心里又很难过。看见他和别的女孩儿说话我心里就不高兴,和他闹别扭,不说话,不理他。他就死皮赖脸的来哄我。爹娘觉得我们是孩子,也就不管。上了初中以后,我才明白,其实我是喜欢他。
你说你喜欢上了你哥哥?男女之间的喜欢?连生问。
柳月儿红着脸点点头。
嗯,其实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的哥哥。我把自己的心事写在日记里,把恨自己的话和喜欢哥哥的话都写下来,我很矛盾很痛苦。爹娘以为我病了,我就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我的心事给谁说呢,也不知道哥哥明白不明白。
十六岁时,不停有人来家里提亲,我哭着说,爹,娘,我不想嫁人。我不要嫁人嘛!哥哥就把来提亲的人臭骂一顿赶出去。
那天,爹娘把我叫到跟前。娘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月儿,娘晓得你舍不得爹和娘,爹和娘也舍不得你啊!说着娘就哭了,我也哭了。娘说,我和你爹年纪都不小了,想着早点给你找个好人家也好有个依靠,我们也就放心了。我哭着央求爹和娘,爹和娘跟着一起掉眼泪。这时候,哥哥突然推门进来,原来他都听见了。他说,爹,娘,月儿不能嫁人!我要娶她!
爹和娘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我听见哥哥的话,又羞愧又高兴。想不到他心里其实一直有我,而且敢当着爹和娘的面说出来。看着他忧伤又决绝的眼神,我又心疼又激动。可是,爹娘会怎么想,会答应吗?我们毕竟是兄妹。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在爹娘心里,我们就像真正的亲兄妹一样。我心里期待又害怕,爹一定会责骂哥哥的,这给任何人都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可意外的是,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发怒,他只是摇头叹息,不说话。娘劝我们早点休息,这件事以后再说。接下来一阵子,大家都沉默着,一起吃饭也不说话,只有娘前前后后的打圆场,缓和着尴尬的气氛。
那天周末,我干大突然来到家里。他和爹娘一起商量事情,一直到很晚。第二天我干大把我和哥哥叫到一起,告诉我俩,我和哥哥的事,爹娘同意了,我俩激动得哭了。两个月之后我和哥哥成了亲。爹和娘也从心里接受了事实,一家人又跟以前一样幸福快乐。
结婚半年以后,哥哥说他要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要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去陕西打工。爹,娘和我都舍不得他出去。可以后家里还得靠着他呢,他是男人。哥哥去了陕西给别人挖砖窑。可是……刚干了二十天,就在一次挖窑时,被塌方的窑土压在下面……
连生把柳月儿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
哥哥被挖出来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活下来了,可是脊椎以下瘫痪了……
爹娘急得病倒了。为了给哥哥看病,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三个月以后,爹因为承受不了打击,精神错乱,时常离家出走。我和娘又要照顾哥哥,又要时时操心着爹,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他又偷偷跑了……最后一次,他半夜翻墙走了。他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我和娘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没有爹的消息。一个大活人,无缘无故就消失了……
哥哥恢复意识以后就不愿意配合治疗,他是害怕自己拖累我们。他哭着求我离开他,我不同意,他就不吃饭。我和娘哭着求他,他就是不答应。娘的一只眼睛哭瞎了,她也跟着求我,让我再去找一个好人家,我死活不同意。哥哥说,我不同意他就死不瞑目,他好几次用剪刀割自己的脖子,以死相逼……娘没奈何,就跪下来求我,说家里总得留下一个好好的活。娘托人找来干大,干大说,月儿,你哥哥爱你,所以希望你好好的活人。我说,干大,离开哥哥我一辈子都活不好。干大说,有一天你会理解你哥哥的,为了让他心安,你还是同意他吧,我会想办法时常来照看你哥和你娘。没奈何,我只得忍痛听了干大的话,答应哥哥。我干大四处打听,就把我说给了你。当初为了打消你家的顾虑,就说我男人死人。
嫁到你家以后,我干大每次来都会悄悄告诉我我哥和我娘的消息。我怕被你知道不高兴,每次都装在心里,等你半夜睡了,我就在被窝里偷偷哭。我想回去看我哥和我娘,总没有合适的理由。我干大就劝我,如果被你和咱爹娘知道我隐瞒的事情,肯定不会原谅,我哥知道了也会没法安心。我只好把这些都藏在心里。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对哥哥这么残忍,这么自私,我自责内疚,无法原谅自己……这些年你和爹娘都对我好,疼我,我也慢慢理解了哥哥的一片苦心,就踏踏实实和你过日子,和你养娃娃。
连生紧紧抱着柳月儿,在她耳边说,月儿,这些年,你真不容易……柳月儿看着连生的眼睛,泣不成声,说,连生,我对不起你!
我离家前一天,我干大告诉我,我哥快不行了。让我想个周全的办法告诉你和咱爹咱娘,他先赶回去了。晚上我和咱娘说起了我的心事,想起我哥哥快不行了,没奈何,解释又来不及,我只好半夜拿了家里的钱偷偷跑回去看我哥哥。到家以后,哥哥见我来,他笑了,笑的很开心,就像当初他的笑容一样。然后就陷入了昏迷,我抱着他,叫他喊他,他再也没有醒来。他就在我的怀里永远的睡了……哥哥走后,娘也走了。我用家里带来的钱和我干大一起把我娘和我哥抬埋了。一切打理好以后,我让我干大给你带话过去,告诉我突然离家的原因。我决定去打工,因为我带来的钱只剩一千多了,我知道那是你的血汗钱,不挣回来怎么向你交代。我就跟着村里人去宁夏的砖厂干活,每天制砖坯,搬砖,跟男人干一样的活。干三个月就能补够三千。
干了两个多月,一直等不来我干大的消息,后来一次大家吃饭闲聊时,听一个砖厂里同村来的说,万全河里淹死了个人,长得像那个货郎担子,但是一直没人认领。我一听就慌了,赶紧连夜赶过去看。掀开破席,人已经早看不成了,但我认得他的衣服和担子……据人分析他是为了赶夜路,踩空了失足落水……
干大一辈子无儿无女,好好一个人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我找人帮忙收拾了他的遗物,把他安葬了。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我又怕你着急,所以,所以就一路走着回来了……
连生听得泪如雨下,抱住柳月儿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时,丹丹跑过来喊着,妈妈,妈妈!柳月儿赶紧用手揩干眼泪,跑到院子里,一把把女儿抱在怀里。女儿哇一声哭开了,妈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他们都说你被大灰狼叼走了,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柳月儿亲着女儿,女儿的眼泪和自己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咸咸的,甜甜的......丹丹,妈妈的丹丹,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了……
连生走过来抱住母女两个,看着柳月儿和女儿说,我们一家再也不分开了,永远都不分开了。然后凑近柳月儿的耳朵悄悄说,月儿,我喜欢听你叫我哥哥,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柳月儿羞涩的笑了,使劲点点头。丹丹撅起小嘴不高兴了,哼!爸爸妈妈说悄悄话,以为我不知道!连生和柳月儿相视一笑。丹丹说,爸爸,我也给你说个悄悄话吧,说着凑近连生的耳朵说,我以后也把你叫哥哥吧!连生和柳月儿听了哈哈大笑……
妈妈,妈妈,你哭了吗?柳月儿说,妈妈没哭啊。
那是谁的眼泪呢?
三个人抬头,原来天空飘起了雨。
那雨,下了整整一天,把整个黄土高原荡涤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雨后的微风吹过田野,小麦葱绿,大地如新。入夜,一轮圆月挂在柳梢上。有人在树下说着悄悄话——
哥哥——
哎——
哥哥——
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