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皋文謂『詞之為體,要渺宜修,言內意外』。以比興寄託達低迴要渺之君子幽約怨誹不能自言之情。此論推尊詞體,尤精當,直揭詞旨。
二、有客問詩、詞之別。予以為乃照片與視頻之別也。有人以為小令、長調各有做法。小令如詩中絕句,需快進快出。長調如七律,是故結構章法猶重之。予以不以為盡然。小令長調之別,歲篇幅不同,然其核心均為有情有事,字面中需有畫面感。
三、解老杜【孤雁】詩如『寒沙孤雁圖』,解玉田【解連環 孤雁】詞,則如電影鏡頭,各種場景俱在鏡頭語言調度之中耳。
四、詞分豪放、婉約之論,予素惡之。所謂倚聲之道,上溯風騷,本與詩同源。只比興之法,美人香草之思,變本加厲耳。焉能僅以豪放、婉約而束之。即詩焉能稱豪放詩,婉約詩乎。是故信此論者,皆不尊詞體者也。詞體之不尊,如何續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哉。
五、豪放婉約之論,張世文【詩餘圖譜】之倡也。有明一代,號曰『詩必盛唐,文必秦漢』,本歷胡人入主之後恢復漢人壯志之必然。奈何終明詩人詞人鮮有建樹。詞之豪放婉約之論,本繆也,然國朝竟以此為正宗,咄咄怪事。
六、引俞文蔚【吹劍續錄】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百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度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問,鐵卓板,唱大江東去。』此為豪放、婉約之別否。予以為未必盡然。同一曲子以編曲不同,歌者不同,即各成特色,黃霑先生【滄海一聲笑】,許冠傑、羅大佑、徐克歌之,即有俠士江湖之感。葉麗儀歌之,則有江湖兒女之情。今有蓋爺重編,混入rap,既有古惑仔江湖之感。此本詞體音律之論者也,干豪放、婉約何事。
七、造詞須有事有情。詞中無事,則情無根也。今人造詞最難看者,即無事無情者也。今人歌詞亦如是哉。林夕之【愛情轉移】,羅大佑之【鹿港小鎮】,李宗盛之【當愛已成往事】,方文山之【千里之外】等皆有事有情之佳作,若【小蘋果】【酒醉的蝴蝶】等則清淺卑俗之詞也。
八、有客問予,詞中雅俗如何辨耶。予以為,參看【飄洋過海來看你】歌詞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即可知也。【飄洋過海來看你】詞句質樸真誠,描摹生動,教多少異地戀兒女聞之心有戚戚。【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語言故作深沉,卻以無知做真誠,難有共鳴,唯有共嘔。
九、古早時,相機都不可多得,況攝像技術猶難,DV甚貴。是故能有電子音樂相冊於斯時是極牛叉之事,餘脈至今不斷。婚宴上用婚紗照製電子音樂相冊播放即是也。如今爪機技術提升,拍攝視頻已屬平常之事矣。詞亦如此,晚唐五代之際,文氣貫注數個片段,串聯成章,飛卿,端巳乃至歐晏諸公,盡深諳此道。至後,乃至有微電影,清真諸公是也。
十、德國謝林曰『詩歌是人類的女教師。』子曰『不學詩,無以言。』是故自三百篇以後,大抵造詩,皆以剛毅為主,一吐志向,追溯風雅,接步前賢。只詩之面目,總體而言將士大夫心理導向於陽剛一面。詞則教人以愛與柔情之珍惜,類與女性之關懷,體貼,所以詞體文學乃傳統士大夫之女教師。
十一、常州詞派起源。沈歸愚倡詩道格調統一。袁簡齋倡性靈。翁覃溪倡肌理。沈氏云『詩之論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之重也。秦漢以來,樂府代興,六朝繼之,流衍麋曼,至有唐,聲律漸工,托興漸失,徒視為嘲風月,弄花草,遊歷之具,而詩教遠矣。學者但知尊唐,而不上溯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今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柔漸漬,仰溯風、騷,詩道始尊。』翁氏云『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一衷諸理而已。』所謂肌理者,學理,詩理之謂也。所謂學理,即義理。詩理,即技法。所以翁氏取法宋詩以學問為詩。常州張皋文幷取沈,翁論詩之法而論詞,此常州一派之源也。所以學詞者,焉能不知詩焉。至若袁氏之説,蕙風受也,曰『即寄托,即性靈。』
十二、夏承燾先生云『吾人於今日論歌詞,須知有二義。一曰不破詞體,一曰不誣詞體。』某深以為然。所謂破體者,乃謂詞之為體,勿守四聲,變詞中之拗句為律句,若明之【嘯餘譜】之所為。所謂誣詞體者,蓋謂四聲等皆不可移,若方、楊之和清真詞。此過猶不及,其弊猶甚前者。前者皆因無識,故世所盡知其謬。後者似嚴謹循法,實作繭自縛。予亦患此病,不得不深省之。
十三、賈島,孟郊之流,窮詩而後尚能工。今之窮於詩者率不能工。何哉。生活所限其身,和諧以限其氣,往往欲發而不得發。間有發者,又因才短學弱所限,不得言其中感概之致,而極人之難言。所以於窮其詩,必矯志礪學,冢筆巢書,而後遊歷見聞,或可以成。
十四、皋文以為詞當以言內意外為體。以比興寄託達低迴要渺之君子幽約怨誹不能自言之情。由此以後,詞體益尊,乃詞之向上一路也。
十五、詞中所謂纖者。蓋因運筆用語嬌柔鉤致,言之無物,言之矯情或非真情。詞之語者,不能不以彫琢勾勒,過則傷气,又豈唯用筆乎。非雅而入,其纖在表,非厚而出,其纖在骨。此詞之大忌也,後來為詞,不可不慎思而為也。
十六、董晉卿論詞云『以無厚入有間』。止庵以後廣大之。其典出【莊子養生主】。所謂無厚者,殆指情緒。所謂有間者,或為景物意象。如是,則於今人所謂寄情於景近耳。
十七、玉田曰『詞要清空。』詞之難矣,蓋於純以清空出。典博則傷質實,多作才語,又近猖狂,多作聰明語,益顯淺笨。然擯除以上諸法,又空由於,清不足。何以濟之。曰詞所貴清空者,即骨氣也。非柔厚不能入清空。
十八、詞之深美,高健在骨,空靈在神。言內意外,盡幽窈不能自言之情。清真以蒼渾發端,白石以峭拔發端,夢窗以綺思發端,皆內蘊清氣耳。
十九、有為詞者,寫景盡於表,言情難折於深,率性放縱筆意,號曰性靈,行家看來,如禿筆塗鴉,毫無意趣耳。
二十、所謂清空何以出之。必內藏宏富而後纏綿出之。淺語直致,要深要工。苦言切句,宜淡宜永。取神為上,形為下。
二一、托志閨中,眷懷君國。溫、韋皆有跡可循,全非皋文臆測,然自宋以來,千餘年矣,卻少遊,美成以外,合者庶幾。
二二、常州派一掃艷詞一味香軟猥褻之風。蓋因其突以女子視角,以代言而刺君臣失和,感士不遇,信念忠貞等。此騷中以美人自喻之法。怨而不怒也。又因常州派多假風塵知己之遇而寄個人之浮沉,若樂天之琵琶行也。更甚者,若無風塵知己,則美化洛神式女神耳。以寄寓個人理想於現實中破滅之灼痛。
二三、情語艶語有別。情語者,熱血所重,纏綿悱惻。即近即遠,以小而見大。艶語者。浮華綺麗,然只在表,而情非由心生,故格猶卑之。於艷詞中,不辨情語艶語之別,何知詞中所寄乎。
二四、復堂謂常派為學人之詞,此論甚是,皋文治經,有【周易虞氏義】。止庵治史,有【晉略】。子疇善賦,有【賦源】。中白亦治經,有【周易通義】,大鶴治小學,有【說文引群】。半塘,疆村,蕙風皆用心於校勘,有【四印齋所刻詞】【疆村叢書】【蕙風叢書】。
二五、學人之詞,專於拓展詞境。復堂評皋文【水調歌頭】云『賦手文心,開倚聲家未有之境』。評中白【高陽臺 長樂渡】云『迆蕩怨抑之境,為前人所衛開』。靜安曰『近人詞,如復堂之深婉,疆村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寄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
二六、自常派出而夢窗熱,綿延數百年,餘脈至今。止庵首倡,半塘,疆村,蕙風繼之,近人津門夢碧翁推演,至今之半夢先生一派,皆以夢窗為尊。觀末學夢窗一路,勿在用字,遣詞,選韻等表層摹仿,於驅動麗字處,代字先求妥帖,用心於色彩之眩,動作之靈。后於結構處,空際轉身,時空交錯,留筆蓄勢,於詞中鎔鑄個人身世之感,君國之憂。再於格調處,力求幽澀。亦即結構幽折,語句哽咽吞吐,蕙風,疆村皆如是也。然此法之前提為,先學夢窗之沉著,若無真氣灌注,則語澀情虛,空有麗字,實畫虎類犬耳。
二十七、時人為詞,多近於遊戲,步韻,唱和,獨木橋體,堆絮體,軲轆體等等,層出不窮。實逞弄學問,放縱才氣,與自我閹割個性何異,其意何在耶。亦峰嘗曰『迴文,集句,疊韻之類,皆是詞中下乘』。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慼慼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