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沙雅的酒窖
李天水翻身跃上井口的时候,发现井边老者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与疑虑。
那老人一袭最普通的西域长袍,已洗得有些发白,他白须扎巾,面相庄严,见了李天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一旁的阿罗撼放下绳索,看向老人,布巾下的褐色眸子中,含着敬意。李天水发现这是一种真正的尊敬,与他对波斯公主近乎虔诚的恭敬不同。
白须老人便转向阿罗撼,开口道:“这就是你的汉人朋友?”这白须老人的汉话不仅吐字清晰,便连语调仿佛也丝毫不差。
李天水心中忽然一热。他不知道这白须老人如何听懂阿罗撼的话,他只知道阿罗撼绝不是那种随便将别人称为“朋友”的人。
而他自忆事起,便几乎没有人将他当作“朋友”。
那老人又看向李天水,淡淡道:“一会儿,尝尝我自酿的葡萄酒。”
两句话工夫,这白须老人仿佛也已将李天水当作“朋友”。
“多谢老人家。”李天水一拱手,眼里闪过暖光。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阿塔,还有阿塔的朋友,那个胡商伯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已变得很亲切,便又缓缓看向四周,渐渐露出惊异的神情。
出井时他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天光,但此时仍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那水井正处于庭院中心,庭院本露天,只是三人顶上五六尺处,葡萄藤叶缭绕繁茂,挂满了一排葡萄架,便似一层遮天蔽日的“葡萄顶”,日光只可由枝叶缝隙透入,斑驳地打在地上,映出了一个个熟透落地的紫红色果实。
自藤架两侧看去,却是两条拱形石廊,廊后两座平顶石屋,顶上亦覆了一层青绿藤叶,石屋拱门拱窗,几无斧凿痕迹,竟好似自地面上生生拔起,日光下,红黄青紫间杂,幻化出五彩,竟是种说不出的雄浑瑰丽。
李天水已看出这两座石屋俱是由一整块巨岩,因山势凿出。外观虽不规整,自带天然之美。
正愣神间,却听“咣当”一声,似木桶撞上了井壁,井口处发出一声女子的低呼。李天水两步蹿过,抓住了玉机的手腕,略一提,便扶出了桶。阿罗撼则已将米娜抱下井口。
两女出井后皆眯了眼,一个云鬓散开,黑发如瀑,一个深红长发,如火舌般蜷曲而下,只脸色同样苍白。那老人平和地看着二女,目中仿佛闪过一丝异彩,却未言语,转身又将那绳索套着井边绞盘转轴上缚紧,向后点了点头,阿罗撼方握住那绳索一端,忽觉手上一紧,原来李天水已站在井口,握住了绞盘另一端,对阿罗撼微微一笑。阿罗撼便点点头。
二人一齐发力,木桶上升的速度便快快了许多,转眼间,杜巨源、王玄策二人先后翻出井口。
出井后,杜巨源便放下了木箱,打开木箧子,将其中一黑漆瓷瓶递与米娜,米娜急开瓶嗅了嗅,脸上竟似乎恢复了些血色,便又递与玉机。杜巨源则在井口喘了几口气,方看向绞盘边的老者,目光一动,正要说话,却听身后的王玄策已开了口:“这位长者,如何称呼?”
王玄策嗓音疲惫,面色苍白,负着木箱的背脊挺得笔直。他两只湿鞋方踏上地面,目光已经鹰一般掠了过来。
那老者仍是平和地看着王杜二人,微笑道:“呼我沙雅便可。”
王玄策似有些奇怪,看了那老人许久,方道:“沙雅亦去过汉地么?”
沙雅摇头道,“我只在高昌做买卖,不过买主多是汉人,汉话自是不能太差。惭愧。”
王玄策的目光迅速扫过葡萄藤庭院、藤下的长廊、斑斓的屋壁,又回到老者身上,忽道:“神山!”
沙雅拱手笑道:“即令不说暗语,我一看也知定是王玄策王公无疑。”
王玄策一愣,又盯了他片刻,道:“你如何看出?”
沙雅缓缓道:“王公世之英雄,非一般人可比,虽立于井侧,亦如凭城临敌,气势迫人。”
“哈哈,沙雅公好眼力,不愧是生意人。”杜巨源似觉颇有趣,拱手大笑。
“然在海上做生意,却比陆上艰难许多。”沙雅淡淡道。
“确是如此,在海上生存尚且……”他忽然顿住了,两眼直瞪着老者,“你怎知我在海上做买卖?”
“贵客莫怪,我猜的,许是你身上有股咸涩海水之味,肤色也比身边诸位深了太多,”沙雅微笑道,“贵客绝不像渔夫,若非买卖人,又何苦冒险出海?”
杜巨源说不出话了,又盯了沙雅半日,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智弘、云郎也已跨出井外。
沙雅仍是那般温和庄重,又转向王玄策道:“我看诸位皆已疲累,日头虽快落下去了,外间仍是热得很,诸位皆已疲累,不如去我的地下酒窖稍歇,我已为诸位预备了几壶新酿的醇香美酒。”
王玄策拱手道谢,眼眸转了两圈,道:“我闻西域人家,酒窖是最私密之处,却是叨扰了。”
沙雅微笑道:“不必客气,我这地下酒窖倒确是颇为私密,外人必不得入,王公但可放心。”
王玄策目光闪烁,又笑着谢了几声,忽听李天水道:“西域人家的酒窖中,会不会也藏了几张床榻?”
“这位年轻朋友是困倦了么?别人家我不知,我家酒窖,倒真是备了一张软榻,”沙雅笑着转过了脸,见李天水眼里已放了光,又缓缓道,“但你不如先尝尝我的美酒,我保证将睡得更香甜。”
“他喝不得酒。”王玄策却摆手道。
“哦?”沙雅仍亲切地看着李天水,仿佛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看他面色,若能略饮几杯,我倒觉得反将大有裨益。”
※ ※ ※
王玄策轻晃着手中的琉璃杯,酒色艳红如米娜发色,缓缓在他指间流溢,他的目光却停在了对面窖壁塞得满满的四排杉木酒桶上。酒桶平置,桶盖正朝着众人。最上层角落处的一个酒桶,却未盖桶盖,桶身能抵上其余酒桶两个大,桶内却空无一物,只桶口边沿处,架了一把木梯。这个大桶外通石廊,与长廊尽头另一个大桶相连,王玄策一行人,便是自这两个木桶“钻入”酒窖。
看了许久,王玄策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沙公所言不虚,这酒窖真可算是私密。”
“无论是谁,若家中有一个那样的水井,总会需要一两个私密之处的。”沙雅看着一个蒙着面纱的红衣胡女为杜巨源等人一一斟酒,笑道。
“这井渠下的秘密通道,高昌中共有几处?”王玄策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只此一处。”
“是专为联络高昌总坛开凿的么?”
“这井道怕已凿了有四五百年。只是恰好总坛需要个秘密联络之处,我又恰好居于这井口,便‘借’了几条道,凿通后方连了进来,”沙雅笑道,“这‘坎儿孜井’本自波斯传来,凿井之工匠亦是祆教中人。”
“所以绝不会有外人,知道这条秘密井道么?”王玄策的目光盯了过来。
“本来是绝不会的,”沙雅微微皱起眉头,“但是数月来,交河城与高昌都城中,有人见过几个可疑人物,数次自城外井渠中钻入钻出,我亦隐隐有些担心。而这几个可疑人物,绝不是当地人装扮。”
“是否是吐蕃人扮相?”王玄策紧跟上一句。
“这倒不知,”沙雅沉吟道,“此地鲜少有吐蕃人往来,我亦见得不多。”
“我听闻,高昌故国,非但是天山南路之门户,亦是南路诸国交通之枢纽。”杜巨源忽地目光一闪,道。
“这却不假。高昌以西,有大路可通焉耆、库车、疏勒等军镇,东面扼伊吾、沙州的驿道,北越天山便至北庭都护府,向南由鄯善渡漠可至于阗。另有无数小道可通八方。故而此地由大路小道而来的消息极多。”沙雅微笑地看向杜巨源。
杜巨源亦笑了,却听王玄策忽低沉了嗓音道:“沙雅公可知西州附近,可有一条‘西域秘道’?”
沙雅闻言亦收了笑,“可是公主告知与你?”
“正是。”
沙雅便看了眼正在李天水身边分鲜果的侍女。那侍女立刻回过身,低头躬身施了一礼,便退向角落木梯旁的阴暗处。虽只一闪,众人皆已看清,面纱上的两颗大眼眸漆黑含光,极是动人,只肤色较深。
沙雅看着她退去,方道:“确有一条秘道,在‘天山达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