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一记——关于武汉的一天

年初一,他打开家门,把雨具丢在鞋架上,水顺着伞沿往下滴,地上一滩稀稀落落的水迹像中年人的头顶。

他对着氤氲的镜子,早已看不清那双疲惫的眼睛,不知道是自己的呼吸还是水汽的朦胧让他的头脑昏沉,睫毛的重量让他无法再与镜子里肿胀的眼皮较劲。

他想起十岁的暑假和嘎嘎一起过早,蔡林记烫热干面的大锅升腾起的雾气也让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就要站在店口看,看雾气之后忙碌的人影花花绿绿,就像在长江大桥上架起的一大团太阳,他想从天上看人间是不是也如此色彩斑斓,他把手指架起一个框贴在眼睛上,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一切都能在自己的手里定格。直到嘎嘎粗糙褶皱的手把他拉走,走进九十年代香樟林立的街道口里,自行车与叫卖声与风一起蒸发了。

武汉变化得很大,但他还是像之前一样迷恋光影,镜头底端重重叠叠冲进的线条和色彩也跌跌撞撞冲进他心里,他无比渴望能从他的手里定格无数清晰无比的世界,一眼万年。这种渴望让他宁愿风餐露宿也要拍出满意的照片,这种渴望让他体会到家人反对的重量比器材还沉的压在肩上,也是这种渴望让大年初一的他走遍空荡荡的武汉心里却觉得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摘下口罩,不再去看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按压出的洗手液粘稠得不像话,他甚至开始担心洗手液压头上已经被污染了。

昨天母亲来电话,说“你老特发烧一整天都没退。去医院早已人满为患,等了七个小时实在是撑不住只好回家了。” 电话那头突然停滞了,他仿佛听见沉默里她强吞下自己的哽咽:“伢子今年过年不要过来了。你老特暂时有老俩照顾,我给他约了社区医院,负责人说等哈回我的消息。你在武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只往头顶冒,一直没把疫情当回事的他,不知是恐惧还是悲哀让他的喉咙一下子发不出一个字。

他只记得接完电话自己瘫软在沙发里,呼吸局限起来仿佛也被肺炎的阴影笼罩着,狭小的空间里摆放着各样的镜头和器材,那是他多年的积蓄,现在它们好像千百只眼睛灼烧得他皮肤发麻。大学毕业之后,他没有做摄影师,当了名公司职员,拿着稳定的工资,生活的压力和理想的奚落让他不断重新认定绝望。也许有一天,他会像他爸那样认为 “狗屁不通的理想,烧钱。赶紧找个对象结婚成家。”

而现在,家里这个冷眼相对的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个城市一天前停了运转,像他整个人生轨道停在了这个时间截面。

他打开手机,各类消息轰炸里了他的眼睛。病毒来得迅猛,无数关心的目光和声音积压在这个被肿胀的胸口堵住的城市,聚焦着这个城市的人。

他知道,有人裹挟秘密趁着黑夜逃离,也有人运来物资乘骑日光救济,猜忌谩骂是真实的,鼓励关心也同样真切。网络世界向来如此,好的很好,坏的很坏。虚拟比现实更加光怪陆离,舆论比沉默更易暴露人性。

“哥?你还好吧”“听说武汉封城了,你没事吧”“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兄弟需要口罩找我” …朋友们的问候使他湿了眼睛,这比视频里一声声“武汉加油”更容易让他鼻酸。



他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流水比他手上的泡沫还滑,寒冷的触感冲掉身上的温存,但他不像之前的自己草草关水,任由流动的波澜覆盖着整只手。

今天早上他给全身消了毒,带着飞行器和摄影机出门了。

自有印象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清冷的武汉,也没见过如此寂静的年。他要去拍一组视频,他想去拍真实的武汉,去告诉世界和人们,他的城市只是生病了,但不会倒下。

这里仍然是一千万人的家,是几千年来历史的轴点之一。长江的水面在雨点的击打下依旧波纹粼粼,江城大道的红绿灯仍在变换着,却只是偶有穿着雨衣的人斜斜的骑但车路过。曾令他叹为观止的立交桥如今像绷带一样缠绕在城市上空,苍白却遒劲地立在那里。

他苦笑,总算是在现实生活里体验了“科幻的历史感”。公共交通和机动车已经禁行了,城市的建筑和道路静默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户部巷湿漉漉的地面倒影着的只有外卖小哥滚动的车轱辘,司门口的一辆共享单车倒在冷砖青石旁的窄道里仿佛已经睡着了,鲁巷里的那个他常去的小吃摊子已经不在,那个长得很像他表哥的店主不知现在怎样了。

他的镜头掠过无比熟悉又陌生的街头巷尾,自己的生命已经和这座城交融在一起。他的每一个成长碎片和遇见的人都像是被封条捆绑起来,被这疫病烧出烟雾弥漫在被树枝分割的天空下。

他感到自己的口罩湿了,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打进来的雨水。

他认不出楚河汉街和光谷广场,这妖娆美艳的繁华之地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电影里的布景散了场剩得一副空架子。他在汉街的顶灯长廊下站了好久,他记得和她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她的眼睛比这头顶的星河还璀璨明亮,当时他多么希望人群全都消散,如今已然如此这里却不再像武汉。

他用飞行器飞越中南医院前的那条河,他看见运送物资的车队和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雨还没有停下,他却好像听见这淅沥声后人们的咳嗽和喘息。远看医院大楼,他第一次觉得这里是多么的渺小,他第一次感到想起自己的父亲有了隐隐作痛的担心。

回去的路上,他决定了,他要把用自己的照片和视频赚的钱全部捐赠出去,自己身强力壮,可以申请去当志愿者。



水龙头的水还在流着,他用冷水反复泼洗着自己的脸,一股电流从头顶一直击到足底,他突然觉得全身轻盈无比,他开大水流,泼走了镜子上的雾气。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鼻头一酸,眼睛开始明亮起来。

这是他的武汉,这里造就了他的平庸和骄傲,这里也隐藏着他的柔软和坚强。说实话,他害怕在疾病面前丢掉性命,但他更害怕自己面对这座城市的苦难无动于衷,更害怕那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将永远从自己的生命里抹去印记。哪怕只能帮助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他打开相机查看,长江大桥上的水汽好像在照片上流动着,四处乌云沉抑,但远远的天空的缝隙里透出了橙黄的光亮。

他闭上眼,好像回到了那个站在热气腾腾的热干面大锅前的十岁,自己伸出手定格,一眼万年。




(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武汉话——嘎嘎:外婆,老特:爸爸,老俩: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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