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轮到我手持三根香，站在爷爷的墓前，墓碑旁摆满了带来的酒菜、清明团子和水果，后面是弟弟妹妹在排队。十多年了，我其实很少回来。

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想想可以想些什么。

长辈们在旁念着保佑健康、平安、发财之类的常规选项，那些更隐秘更私人的愿望不会被说出来，或者也不指望他来解决。

菜是红烧肉、白斩鸡、卤牛肉……很荤，爷爷最爱吃。但他从不吃鱼，应该说不吃任何水里的动物，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人人都有些怪癖。

他本来很胖，有一个大肚子，身上还有个一毛钱硬币大的痣，小时候我经常玩那颗痣，像个按钮。我总觉得它应该长在眉心，这样就和电视里的如来佛一样了。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变得瘦骨嶙峋，全身只剩了一层皱巴巴的皮，脂肪全都被癌细胞消耗光了，走的时候众病缠身，各种癌已经分不清楚了。个体细胞欲望膨胀，失控扩张，覆灭了整体，最后同归于尽。

这些菜对于生命体来说可以转化很多能量，但是逝者用不到了。

如果说死亡有什么好处，我觉得首先就是摆脱了肉体。

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吃太阳能量，牛是把草变成牛肉和奶的转化器，我们吃肉喝奶，但我们不能直接吃草，也不能直接吃太阳，这是上帝花了亿万年搞出来的把戏，我们也只是转化器的一种，这个把戏叫作生命。

我要活，我的大肠杆菌也要活，我有欲望，我的细胞也有欲望。 我能指挥我的手脚，指挥不了我的细胞。每天为了营生奔波，忙忙碌碌换点口粮，到头来全便宜了这些叛军暗自壮大。

肉体是最大的束缚，拖着个几十上百斤，一会儿累，一会儿饿，一会儿困，一会儿太冷一会儿太热，整天光这些基本需求就够忙活的，人的烦恼十有八九来自肉体。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个累赘，可喜可贺，换做是我，千万别让我再看到食物，燃烧我的卡路里，拿走拿走别客气。

肉体没有了，就不会再生病，不会衰老，那也就不会再次死亡了。这和佛法说万法成住坏空的规律矛盾了。

个体希望通过繁衍后代来延续自己的基因和「生命」，让自己以某种形式在世间永存，但如果自己本体就能够永生，我猜人们对繁衍后代是没什么兴趣的，搞那么多人出来争夺有限资源吗？

就算如果人死后，会以无肉体但可感知的个体状态永存，简称鬼吧。 那么迄今为止世界上所有死去的人加上动物，都变成了鬼，这个数量级实在是可怕，会造成宇宙的信息过载。

全世界每天有近40万人出生，他们都有各自的灵魂。死者的肉体已经转化成别的什么了，而灵魂却没有转化掉，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宇宙中不可能凭空多出什么来，这不科学。

所以佛法的解决方案是，归于整体再分配，简称轮回。孟婆会没收掉你的记忆，等于是抹掉了个体信息，本来你是一串二进制序列号，现在把顺序打掉，收编到那无穷的0和1中去。

根据物性，可以允许灵魂出于惯性存在一段时间，这就是中阴界，传说是七七四十九天吧。等能量消耗完了，个体也就泯灭了。

如果此时爷爷还能听到，我只想说，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千万不要保佑我，不要管世间的事情。世间所有的任务你都已经完成了，没有人可以再给你安排工作，没有任何肉体欲望可以驱使、奴役你。很高兴咱们在世间有一段祖孙缘分，我希望你得大自在。

最大的自在，就是个体的不在，不在世间，也不在阴间，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是又作为整体存在，成为无数流动命运的一部分。要涅槃，不要转世。

就像我手中的香，一部分化成灰落在地上，一部分化成烟飘散，变成pm2.5被我们吸进体内，与我们共存，增加了一点点癌症的概率，没办法，这就是命运的羁绊。

庄子当年丧妻，一开始也是难过流泪，后来想通了这些事情，就开始敲敲打打唱歌庆祝起来。

这点上，我奶奶的表现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在爷爷去世的当天，一向没有什么感情流露的奶奶哭了，用上海口音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在那个陈述句里，没有恩怨是非的驻留，没有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

她说的是：

「以后走进走出，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