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倾城

       

图片发自简书App

        那一年,我十二岁。

  外婆带我去探唐阿婆,她的金兰姐妹。

  那一天,是五月的第一天。蔷薇花疯了似地盎然,一路走来,巷边墙头都是簇簇朵朵的碧绿深红。外婆说,这花香太浓了,浓得腻人。我抬起头望向她。外婆的神色静然如往,她似乎从来都是这一种神色。她永远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外婆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她快五十岁了,还有着细白的皮肤。但是看上去不觉得柔软。就像她那件缀满了玉兰花苞的月色旗袍,虽然光滑,但是紧梆梆的,更类似一件皮甲。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外婆的那种姿态就是人们常说的“优雅”。当时我是不以为然的,我衔了一片蔷薇花瓣,风拂过我脸的时候接住的。花瓣很软,我含在舌尖濡着,甜丝丝的香味迅速在口中蔓延。外婆忽然停了步,她把我领到一户四合院处,推开半掩的班驳大门,我就看到了一棵大梧桐树,树下站着一位老婆婆和一个小姑娘,正把刚洗完的衣服往绳上搭。

  外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老婆婆回过头,她穿着青不青蓝不蓝的褂裤,挽着花白的发髻,面孔上的表情好似怔忪,须臾就浮起了笑容。她的笑容像菊花一样好看。她抿了抿湿淋淋的手臂,唤着小姑娘的名字一同走了过来。我听得很清楚,她唤的是“月亮”。那个女孩就是唐月亮。唐阿婆的孙女。她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绑着两只羊角辫。一笑,梨涡深深,糯牙整齐,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时至今日,我记忆里都深印着这一场面。天上阳光灿烂。院内藤木森森。外婆与唐家阿婆坐在廊檐下的藤椅上把话家常。我和唐月亮踩着阴凉潮湿的青苔,在横搭着晾衣竿晾衣绳的院子里捉着迷藏。院子面积不大,窗台下都堆着高矮不一的破盆烂罐,院角还有一株细瘦的紫藤,靠着一口大水缸,缸上有木盖,像只大圆盘,接着几挂紫紫白白的花结子。

  我问唐月亮,那缸里面是什么?

  唐月亮笑,脆生生地解释,缸里是积雨水。一般的井水是咸的,雨水却是甜的,她和唐阿婆都是用这缸里的水煎茶煲汤。到了雨天,雨水打在盖子上,还会丁冬丁冬地作响,就像弹钢琴。我不信。我问她听过钢琴吗?唐月亮说她奶奶听过。我顺口道,你奶奶骗你呢,我外婆说你奶奶就没有离开过这条穷人巷。

  唐月亮敛了笑容,鼻翼翕动。忽然她扑了过来,我不及防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地,地上有一块凸出来的尖青石角,正好磕中了我的额角。鲜血“噗”地流了出来。然后我就通过昏迷结束了和唐月亮的初次见面。

  醒来后,我连砸了两面镜子,谁劝我也不听。我把自己的脸用手,用被子,用枕头挡了起来。我捶床痛诉唐月亮唐月亮你毁了我的容!大人们都说没有那么严重,就右额角多了一道伤痕。他们为了安慰我,给我端来我最爱吃的红豆沙冰、伦教糕;给我拿来很多精美的玩具。我还是在房间里哭了一夜。我原本人如名字“白珍珠”,现在珍珠般的脸蛋多了一道裂痕,永远无法消除。你们知不知道!

  推开窗户,我看见十七岁的亢小语正在花园里专心修剪玉兰树的枝茎。外婆喜欢玉兰,高大,健朗,没有蔷薇月季那种小家子气,而且刚开放的玉兰,有一股凛然不可犯、高贵不可攀的意韵。外婆家种了许多棵玉兰树,每一棵都比亢小语还要高个手臂半径。亢小语又比我高个手臂半径,他是子承父业的园丁,有着清澈的瞳孔和一颗任劳任怨的忠心。我掰了半块伦教糕,丢到了他的身上。亢小语察觉昂起头,看到我的手势,会意收起大剪刀,走到楼上来。

  亢小语不会说话。他也听不到别人的话。他是个聋哑。却不影响我跟他的交流。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只要找到亢小语,他就能帮我分忧解愁。

  我让亢小语看我额上那道长长的疤。亢小语瞬间双眼涨满了泪,他打着手语表达他很心疼,但是珍珠在他心目中永远是最美丽的。我唉声叹气,说只在你心目中最美丽有什么用。他好象理解了我的意思,有些窘迫的站在原地。我看他那种又怜惜又担忧又不知所措的不安神态,心里面的焦灼,瞬间就缓轻了许多。对唐月亮的忿意,打算与那些迟早会凋谢的蔷薇,一同交给时间来掩埋吧。

  谁知,蔷薇的花期虽然有限,蔷薇的花香,却是一种蛊毒。蔷薇的任性,更无疑是一种疯狂。

  我再次见到唐月亮,已是十年以后。

  十年,足以令人经历很多事件,足以令人改换很多处境。我的外婆去世了。她的大半生都在享受繁华旖旎的风光,却在暮年尝透了笞杖徒流的滋味。她本是极讲究体面的人,却在一场政治运动中受尽凌辱。也是在那场政治运动中,我得知了自己原是弃婴的身世。我被迫写下与外婆划清界限的“保证书”。我撕心裂肺地举着标旗,对着被剃成阴阳头,还挂着一串破布鞋的外婆高喊“打倒”……我迄今忘不了外婆紧咬下唇,两眼空洞的样子。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半个音。即使周围的人们一再地对她推操捶打、辱骂批斗,她都只是对着我默默地流泪。她那次仿佛将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了。我忍不住放声哭喊你们饶了她吧!但是我的哭喊被那震耳欲聋的声流盖住、冲散、淹没了。

  当天晚上,外婆就跳楼自杀了。她死前又穿上了生前最爱的白旗袍,并给自己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可是她的身体还是摔得血肉模糊。我曲下膝盖,跪在外婆的尸体前,刚刚伸出手指想给她整理仪容,就被身后的一只手揪着领子拖出丈外。随后我就看到了唐月亮。她英姿勃勃,威风凛凛,乌黑的头发用红发卡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右臂上挂着一块鲜红的袖章,正冷冷地斜视着我。我一瞬间顿悟了我和外婆突临厄运的前因后果。我眼前一黑、喉间一甜便咳出血来。我第一次知道人吐出的血是热的。我体内的血居然还是热的。可我的手脚为什么都是凉的?亢小语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河边站立了好久。那一年也是初夏,蔷薇花紫藤花玉兰花纷纷盛放,却在我眼里失去了以往的鲜艳。我踩倒了一丛丛的路边蔷薇,又折断了一串串的紫藤花蔓。后来我还拿着大剪刀逢花便剪,逢叶便绞。人们吓得目瞪口呆,纷纷议论我疯了。我就摘下了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别在自己的衣襟上,一步一步向死神走去。邪的是我想死却没有死成,亢小语连拖带拉、连比带划、连看带管地逼我活着继续受罪。我们后来结了婚。婚后吃了整整十年的苦,受了整整十年的辱。

  终于,那场无比漫长的浩劫结束了。

  终于,我得到允许返回原先所住的白家花园了。

  然而,白家花园里找不到一棵玉兰树了,倒是满庭满院的蔷薇红得令我触目惊心。我才知道这十年来唐月亮一直住在这里。唐月亮告诉我说,她奶奶和我外婆并非金兰姐妹,而是叔表姊妹。我外婆和她奶奶都是出生在穷人巷里,成长在穷人巷里。无非是我外婆后来给一位国民党的军人当了姨太太,她才脱离了穷人巷。唐月亮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她这十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天天晚上都不敢关上灯来睡觉。她怕做噩梦,她怕外婆来找她索命,她怕她奶奶来梦里对她谴责。她本来有为人母的机会,结果长期处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中,她总是习惯性流产,丈夫也为此和她离婚了……

  我听不下去了,伸过双手,和她的十指迎接、交缠,而后紧紧相握。

  我们都决定不再种花,而要将这所花园改建成幼儿园,让园内的各个角落每一天都能盛满日光,让园内的小孩子每一天都在日光下无忧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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