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决去东都无归路 乱起赤县弥干戈

      大业十二年,七月,洛阳西郊,通济渠始段堤岸之上,翠杨妍郁,碧柳垂荫。纤纤细缕,络络柔丝,忽有轻风掠过,万千玉绦起舞偏偏,烟姿婀娜,清影婆娑。这一番妖娆秀色,缠绵绰情,真是着人心迷神醉,流连忘返,也难怪当年隋帝杨广下诏开凿通济渠时,力排众议,不惜劳民伤财,非要在那河堤两岸遍植绿柳,还御赐柳树国姓,亲书“杨柳”。

      不过此刻的通济渠两岸柳荫之下,刀甲卫士云立,宴乐仪仗罗列,隋帝杨广一路走过河岸御道,神色却甚是黯然沮丧。毕竟如今这通济渠上早不见当年初巡江都那楼船锦舟千里,华旍彩幡蔽空的繁荣胜景,且年前雁门山上始毕可汗十数万骁骑围驾情形亦尚有余悸,但杨广心中更挥之不去的,仍是三征高句丽惨淡收场,颜面尽失的怨恨。

      正此时忽有一人冲开御道一旁的甲士,拦在杨广面前,即伏倒在地,泪涕横流,怆然呼道:“陛下,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还京师以安兆庶!”杨广被他挡驾一惊,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身后的宇文述已上前指着他大声斥道:“大胆,汝是何人,竟敢拦路惊动圣驾!”那人泪声说道:“下官乃是奉信郎崔民象,今日冒死进谏,望陛下圣明,还朝京师。”宇文述哼了一声骂道:“汝这厮只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吏,何处借来的胆子竟来拦驾!莫非汝不见前些日纳言苏威,右后卫大将军赵才,建节尉任宗是何下场!”

      原来是这杨广雁门劫后余生,灰头土脸回到东都,消停不足数月,当初谏劝息罢征辽的樊子盖病卒,杨广不甘东征屡败之耻,这便又动起了伐辽的脑筋。恰此时又有江都来报,以备东渡征辽所用的水殿龙舟更造之事告成,想着三征辽东,仅有来护儿这路水军常获胜利,杨广这便意欲再下江都,亲自督造战船,扩充水师,再兴兵东渡伐辽,一血前耻。不过始毕可汗围攻雁门,虽教杨广侥幸生还,但亦令大隋天威尽失,风光不再,自雁门之变以来,彭城魏琪麟寇鲁郡,贼帅卢明月攻汝间,东海李子通自号楚王,河北王须拔破高阳,雁门翟松柏克傍县,魏刀儿旧部甄翟儿复号“历山飞”侵太原,更有谯郡朱桀拥众十余万袭取荆襄,占了汉南诸郡,僭越称楚帝,建元昌达。眨眼间,四海之内,九州大地,星星之火,骤成燎原之势。而此刻的杨广,一番壮志雄心连连遭挫,早失了冷静,闭目塞听,独行其是,非但对这天下乱象充耳不闻,拒不还西京大兴抚慰民心,还要雪上加霜,再往江都重议兴兵伐辽,这朝中有识之士,若然尚存忠义之心,如何会不来冒死进谏。

      不过杨广巡幸江都,心意已决,势在必行,先有纳言苏威上谏,已被罢黜,后有右后卫将军赵才上表进劝,又被问罪下狱,而前日里朝堂之上,建节尉任宗再上书极谏,杨广龙颜一怒,竟于当众庭杖杀之,令其血溅朝堂。尽管如此,自古以来,武死战,文死谏,这崔民象虽是个不得登殿的九品小吏,也明知即便朝中显贵苏威亦因谏废黜,却仍是忠贯日月,冒死拦驾进言,看来也是誓要用这一腔苌弘碧血来证他自己的一寸丹心了,此刻只听他哭诉呼道:“陛下今日一去江都,恐天下就此倾覆,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三思而行!”也是朝中文武屡屡谏言西还京师,已教杨广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听到此处,他终于按耐不住,一声断喝,怒声吼道:“大胆!汝这厮出言不逊,妖言惑众,来人,将其拿下,先磔其四肢,然后枭首,将首级悬此示众!朕要看看,还有谁敢胡言乱语,违抗圣命!”左右刀斧手得令,一簇而上,数声惨呼之中,刀光闪烁,解肢断首,沸血溅上翠柳枝头,绿丝碧叶之上,片片殷红,若是苍天有情,也该捶膺而泪,可杨广依旧一脸漠然,拂袖一挥,提足登上龙舟,南巡大军终还是面着那万劫之渊,踏上了这一条不归之路。这正是:

      隋堤千里绕愁烟,望去碧波卷沉冤。

      可怜浪洒一腔血,黄天无泪亦无言。

      而此刻的关中平原之上,虽有京师大兴所在,亦是烽烟四起,满目疮痍,各方豪杰割据,满地流寇横劫,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一夜弘农华阴县渭水之南,乍起一阵冽风掠过河浦荒野,吹来几声凄丽琵琶寒音。这琴韵萧瑟,如泣如诉,宛若寒蝉切鸣,悲鸿哀嘶,教人听得伤神销魂。寂夜之下,凄乐不绝,又有人和声浅浅吟道:

      “纷纷离乱间,吹去飘蓬又经年。

      回望水岸凋花地,谁看落红独自怜。

      罗袖凭衿抹琴柱,宫商惹泪湿阑干。

      莫抱琵琶空弹唱,几声凉曲断心弦。”

      这一曲唱罢,犹然诉不尽那满腹孤心怨,一把离人泪,杨玄瑛轻轻叹了口气,收起紫鸾琵琶,独自坐在渭水南岸,又禁不住面北遥望,若有所思。自年前始毕可汗撤去雁门之围,平城一干反隋英豪亦各自散去,鱼蔓云留守平城落败后不知所终,独孤彦云武州山决战不幸坠崖,李靖与红拂做了唐公李渊之子李世民的幕僚,虬髯客输罢一局,折于李世民的气度远走扶余。杨玄瑛与虬髯客在雁门勾注山上别过,脑中起伏的总是武州山决战前夜的情形,朝思暮想,总还是教她不得就此甘心,于是便又独自北上,再往武州山去。当时独孤彦云所坠之崖,及深千仞,杨玄瑛回到武州山,寻路冒险攀下崖底,一番搜索,始终未见独孤彦云尸首。可她犹未死心,此后数月,摸透了武州山上下前后,又打听遍了马邑郡下诸城,却犹然生不见人,死未见尸,毫无独孤彦云半点踪影。杨玄瑛再回武州山断崖上之时,想着这血肉之躯,自那般绝壁高崖而落,如何能有生还之理,至此她终于心灰意冷,在崖上刻石立碑为茔,此后便离开了武州山,回这关中华阴老家,前来祭拜亡父。

      杨玄瑛独骑归乡,这一路走得颇为凄凉,此刻孤身坐在渭水河畔,往后何去何从,亦是一片茫然,如今也只有先回华阴杨家村,然后再做打算了。自那大业八年隋帝首征辽东,杨玄瑛随兄长来此祭父,此后与兄离开关中前往黎阳督粮,这一去转眼就是四年,不想物换星移,如今兄长杨玄感已战败身死,她的杨家亦被夷九族,赐“枭”姓,惨然回乡,徒留愁苦,面对亡父,亦满是愧疚。眼看那西岳华山已于夜色之中依稀可见,杨家村即在那华山山脚,此处过去至多大半日脚程,近乡情怯,教杨玄瑛心中更是悲凉,又禁不住怯足难前,这才在渭水之南扶琴弹唱,聊以自慰了。

      杨玄瑛在渭水南岸逗留露宿了一晚,次日终还是启程往杨家村而去。弘农华阴杨氏,无愧关西第一名门望族,自前汉昭帝丞相杨敞以降,几近七百年,不知出了多少煊赫一时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先主文皇帝杨坚及当今圣上杨广祖籍也是于此,而杨玄瑛与其父杨素血脉亦可追溯于丞相杨敞。这杨家村位于华山山阴,因有供奉着包括文帝先祖后汉太尉杨震在内诸多杨氏祖宗先烈灵位的宗祠在此,闻名远近百里,算是潼关之西的一个央央大村。不过如今天下大乱,兵祸连连,关中亦未幸免,此刻的杨家村也是一片惨淡萧条,杨玄瑛缓缓走入其中,只见村中多是断井残垣,狼藉满地,饿殍载道,哀鸿遍野,尽眼皆是一副凋敝,不禁连声摇头叹息,昔日富庶的关中之地,京师大兴之侧尚且如此,这海内其余地方可想而知。

      杨玄瑛穿过村落,即往村后的杨氏宗祠过去,其父杨素之陵亦在宗祠之畔的林中。当年杨素之死,隋帝杨广虽脱不了干系,可杨素死后,杨广还是给足了面子,做足了表面功夫,不仅为其大修陵园,御赐金棺,由鸿胪监护丧,将其厚葬于此,还亲自下诏哀悼,追谥“景武”,故此这杨素冢在杨家村村后,也是颇具盛名。可如今杨玄瑛再寻到林中陵园之外,一眼望去,只见园内乱石横路,杂草丛生,想必是经久无人守陵打理,心中更是凄凉悲切。杨玄瑛垂首一面拨开杂草,沿陵前神道缓缓而行,一面想着此次回乡,定要寻人来将这坟茔添土重修,以尽孝道,正思量间,不觉已至林子深处冢前,忽抬头一看,一片破败废墟赫然映入眼帘,教她骤然失惊一呼。再看那散乱隳残之间,坟前墓碑被人敲碎,崩落一地,而茔丘也已教人掘开,墓中莫说亡父尸身早已不在,就是当初隋帝御赐的金棺业已无存。

      这盗墓毁尸的行径,自古以来即是令人发指,天地不容之事,杨玄瑛愣立在那,瞪着眼前一片残墟,咬牙切齿,火冒三丈,怒上心头,究竟何人丧尽天良,如此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掘陵盗椁,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教亡父在天之灵,如何得以安息。想到此处,杨玄瑛即转身奔出陵园,径自跑入不远处的杨氏宗祠,以寻人问个清楚。

      杨玄瑛闯入宗祠,喊了几声,无人来应,祠院中亦是空无一人,及至灵堂之前,忽见前汉丞相杨敞牌位居首,其下安辈分罗立诸多杨氏先烈灵牌,想到当初其父杨素灵牌亦论辈供在其中最末,杨玄瑛这便疾步走入灵堂,直至当年安放亡父牌位之座前,只见那灵座空空如也,不仅其父杨素牌位不在,连奉在一旁的祖父北周汾州刺史杨敷,曾祖北魏辅国将军、谏议大夫杨暄的牌位也不翼而飞。一时间,先见亡父陵墓被摧,后见祖宗灵位遗失,霎时教杨玄瑛气急攻心,双眼一抹黑,即刻晕了过去。

      杨玄瑛再醒来之时,只见自己已置身一间残破草庐之间,榻前正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陌生男子。那人一见杨玄瑛转醒,便结巴说道:“大小姐醒了?小的这就去给您取些食水来。”杨玄瑛一听那人称呼,似乎认得自己,这便喊住了他,诧异问道:“这位大哥认得小妹?”那人说道:“小的乃是此处守陵之人,适才见大小姐晕倒在灵堂,这便......”话未说完,杨玄瑛已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揪住那人衣襟,疾言厉色呵斥道:“既然有你在此守陵,为何会教人掘了爹爹坟茔,还失了我祖上三代牌位!”那人被杨玄瑛这般质问,立刻被惊骇得直在那里哆嗦,张口结舌,那还说得上话来。

      杨玄瑛一见那人被吓傻般模样,忽觉适才自己迁怒于他,出口过重,不禁有些自责,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屋角有人接口说道:“此事也怪不得这傻小子,都是老奴之过,才会至此之事。”杨玄瑛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老叟正倚在屋角,双目盈泪,直望着她,又悲怆说道:“老奴双足染疾已废,无法给大小姐施礼,还望大小姐见谅。”杨玄瑛将那老叟仔细打量了一番,俄然失声说道:“莫非你便是当年替爹爹守陵的杨伯?”那老叟说道:“正是老奴,当年大公子起兵战败,老爷一族被诛,没想到大小姐竟然还在人世。今日得见大小姐,也不枉老奴改名换姓,苟且偷生至今了。”杨伯说着,已是泪盈衣襟,泣不成声。杨玄瑛听他提及兄长杨玄感之事,不禁又想起了董杜原上拔剑刺死重伤的兄长情形,心中又是隐隐生痛,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念脑中又浮现出了洛阳城中灭族惨状,此时再想杨氏故里亡父坟茔被掘,祖上三代灵牌失落,忽然心中顿生不安,不禁问道:“爹爹之陵被摧,莫非是......”杨伯缓缓点头,随后又愤愤说道:“当年大公子战败身亡,皇上下诏来此捉了老爷族人,又掘开老爷陵墓,取了老爷遗体,曝于大兴城中市集之上,鞭挞三日,再弃于郊野焚之。后来皇上三度征辽后回到大兴城中,年关未见高元来朝,忆起余恨,又亲自来此将老爷祖宗三代名姓自杨氏族谱中革去,着人取了灵牌一并而摧。”杨伯说着已是痛哭流涕,泪如泉涌。

      掘墓、开棺、鞭尸,讐对枯骨,蔑弃人伦。昔日伍子胥怒鞭楚平王,尚且遭非议指责千古,杨素好歹也是开隋元老,两朝功臣,又是力助杨广登基之人,即便其子杨玄感再有不是,杨广如此薄情寡义,折辱作贱逝者,怎能不教神人共愤。杨玄瑛听到此处,早已气的浑身作抖,恨不得当即去寻那杨广报仇雪耻,以慰父灵。而此刻杨伯又踉跄拜倒在地,磕头泣诉到:“老奴当年胆小怕事,不仅见人如此糟蹋老爷遗体莫敢支声,改名换姓,躲于此间保命,还一时糊涂,年前关西饥荒之时,敲碎了老爷的金榇变卖,换取钱粮。老奴实在愧对老爷在天之灵,还望大小姐责罚!”杨玄瑛强耐满腹怨气,起身上前扶起了杨伯,极力平心静气说道:“此事也怪不得杨伯,你也不必自责。”说罢便转身去收拾起了自己的包袱。杨伯见状问道:“大小姐这是准备去哪里?”杨玄瑛收好行囊,即一边走向门外,一边斩钉截铁说道:“去中原,去东都!如今那杨广倒行逆施,为祸天下,情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而爹爹这个公道,我也誓要寻他一并讨回!”话音未落,杨玄瑛早已出了草庐,头也不回地向着东都方向毅然而去。

      杨玄瑛独自一人离开了杨家村,不久即出了潼关,为避官军,免生是非,杨玄瑛这一路东去走的又是崤函秦汉古道。自葮芦戍、董杜原、避雨台、断云峪,再度一一而过,三年前那些铁马金戈,铮鸣之声,尤似未绝。不过如今杨玄瑛心意已决,无论国恨家仇,誓要往东都寻那杨广清算,这一遭过去,倒也走的是坚定不移。

      及抵东都洛阳之时,着人一打听,杨玄瑛方知杨广已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以及骁果卫士,经由通济渠南下去了江都,如今的洛阳,已交由越王杨侗留守。这洛阳城也是个着人伤心之地,既然杨广不在,杨玄瑛也不愿于此逗留,于是便又离开了东都,看这情形,是得再走一遭江都了。

      这一日杨玄瑛到了荥阳地界汜水镇,遥见远处一座雄关依山傍水,巍峨耸立,正是洛阳东屏虎牢关。这虎牢关因周穆王柙虎于此,故而得名“虎牢”,而虎牢关关城面临汜水,南接嵩岳,北濒黄河,阻山带河,一夫当关,锁天中枢,控地四鄙,自古以来,亦是兵家必争之处。如今豫州一带民变四起,战火纷飞,此刻虎牢关上亦可见隋军战旗张扬,应也该有重兵把守,如此看来,自关城而出,多半会遭盘查,横生枝节,想到此处,杨玄瑛便折转向南,打算由嵩岳山间小道绕过虎牢关城。

      杨玄瑛折南刚走不远,忽然关城方向传来一阵奔蹄之声,一队隋兵轻骑数十人,应声而至。那路隋兵奔至杨玄瑛面前,为首一名俊朗青年朝她一瞥,即示意隋军停下马来,他自己则策马上前,向着杨玄瑛施了一礼说道:“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张大人正在此处剿寇,这刀剑无眼,未免伤及无辜,姑娘请回东都去吧。”杨玄瑛见那人说话并无恶意,这便还礼说道:“多谢这位大哥好意。不过小妹有要事在身,需过虎牢而去,还望这位大哥行个方便。”那人说道:“关前兵荒马乱,流寇作祟,姑娘孤身一人过去,多有不测,还是暂回东都等待数日。张大人奉召来此剿贼,此前连战连捷,想必近日即可平寇,姑娘还是再耐心候上一些时日吧。”话音刚落,忽然远处虎牢关城上金鼓大噪,沸腾起来,那人闻状,抱拳说道:“想必又有贼寇前来叫关了,关前大战在即,姑娘还是避一避的好。在下也得回去应战,告辞了。”说罢即挥令引军匆匆赶往虎牢关城过去。

      如今虎牢关前有战事,必然闭关锁门,此时想要出关,显然已是不能。那人引着隋兵一走,杨玄瑛便又继续南去,入了嵩岳北麓,沿着谷中小道,绕往关东。山间小路隐蔽,这一路走得也是无事,及至次日午后,杨玄瑛自嵩岳东段北麓而出,已在虎牢关前,荥阳郡郊青龙岭上。连夜崎岖山道,着人疲累不堪,杨玄瑛坐在山岭上高处小憩,方歇了不足一炷香时分,忽闻西面隆隆之声乍响,如似闷雷,由远及近而来。杨玄瑛起身循声望去,只见山岭西北平原之上,沙尘满天,川野昏暗,两路人马于原上摆开阵势,眼见大战一触即发。

      杨玄瑛细看那两路人马,西首乃是一路重甲隋兵,步骑交错列阵,军容齐整,士气高昂,中军有人高扛一面麒麟锦幡,其上金丝绣刺“河南道讨捕大使”七字,这华旍迎风招展,盛气凌人。与这隋兵声势相比,东首那路人马就略显寒碜了,其士卒衣甲兵刃、排兵布阵教之隋兵均相形见拙,瞧那模样,该是豫东某路义军。

      河南道讨捕大使于此剿寇,杨玄瑛不想参和与内,正欲转身离去,忽见隋兵战阵鼓声大作,为首杀出一名黑甲将领,正是前日在虎牢关后遇见的那名青年。杨玄瑛经不住好奇,于是又驻足原处,便想看一个究竟。此刻那隋将扬着一对金锏,威风八面,独骑前往义军阵前叫战。那隋将喊罢数声,义军阵中一名白衣青年乘马杀出阵来,不由分说,举弓就是数箭齐射,怒矢离弦,箭无虚发,虎虎生风,皆直射那名隋将要害,这奔驰之中搭箭张弓,一气呵成,瞧他箭术,应也不在突厥神射都速之下。不过那隋将似乎胸有成竹,眼见激矢应声而来,犹然镇定,挥锏一一打落飞箭,叱咤一吼,即乘隙迎着那名义军将领逼杀而去。那义军将领上手冷射不中,亦不气馁,反手即将长弓挂于马背之上,又立刻抽出一柄长刀,就与那隋将战作一团。一时间,两军阵前只见二人在刀光锏影中来回穿梭,兀自难分上下,直瞧得左右军士连声呼喝,鼓威赞好。

      那边两人酣斗百余回合,不分伯仲,这边杨玄瑛不经意间却瞥见义军战阵侧翼北面山丘之后尘烟弥漫,阴云密布,暗呼一声不好,已知义军将败,不禁为其捏了一把冷汗。正杨玄瑛为义军情势担忧之时,北面山丘之后果然一声炮响,即有一名银甲少年,操着一杆长枪,引了一彪轻骑,横杀出来,风驰电掣,直突义军战阵侧翼。这路轻骑兵强将猛,眨眼冲破义军右翼,一阵劲打狠杀,立时令其作一团,而此刻隋军主阵亦是战鼓雷动,杀声震天,前队重甲步卒方阵,仗戈挺矛,奋勇精进,一往直前。隋兵冲杀势如雷霆,汹涌激烈,义军人马与之一触即溃,纷纷弃甲丢戈,落荒而逃。而此刻隋军主阵中军又是一声战号亢鸣,令旗来回翻动,主军战阵又起一阵走石飞沙,就是两路飞骑,驰马挺槊,包夹掩杀义军溃兵而去。

      这一战至此胜负已分,杨玄瑛立在青龙岭上看罢两军交锋,心中感慨万千。她虽是自幼研习父亲所留兵书,但毕竟总是纸上谈兵居多,少有实战,此刻见那路隋兵步骑配合默契,进退井然有序,一路奇兵恰到好处,打得义军毫无还手之力,如此帷幄运筹,着实令她自愧不如,看来这河南道讨捕大使,并非浪得虚名。而隋军将领中那名黑甲青年与银甲少年,亦是抢眼,勇冠三军,骁狠善战,想如今大隋几近末路,军中除了宇文博外竟还有这等能人,杨玄瑛亦经不住暗暗赞叹。

      此时天色已晚,岭前旷原上隋兵仍在剿杀余寇,不过杨玄瑛已无再看下去的意思了,这便转身离去,继续往东前行。杨玄瑛走下青龙岭,又入一片茂林,她穿林中小道走了许久,仍未见林子尽头,正想着今夜又得露宿荒郊,却见林子南面隐约有灯火闪烁,似有人家,于是寻着灯火过去,打算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杨玄瑛向着灯火之处走了不久,及至一座寺庙之前,只见寺前殿门题匾上书“大海寺”三字,这才知原来不知觉间寻到的,乃是一座北魏古刹。杨玄瑛正欲入寺,忽闻身后林中传来一阵喧闹嘈杂之声,回头看去,林间火光攒动,随即有一人狼狈奔出林子,向大海寺这边蹒跚跑来。那人跑到寺外,想是心力交瘁,一个踉跄跌倒在杨玄瑛面前。杨玄瑛见状,赶忙上前将其扶起,籍着夜色一看,却是日间青龙岭前与那隋将独斗的那名义军青年将领,只是此刻他满身血污,想必已身受重伤。杨玄瑛担心那人伤势,正要说话询问,林中又蹿出十余隋兵,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提着长刀,气势汹汹冲上前来,一见那名男子,即将二人围在当中,为首一名隋兵扬起明晃晃的大刀,恶狠狠地瞪着杨玄瑛说道:“原来这反贼于此还有同党,来人,一并将其拿下!”说着大刀一挥,凶神恶煞一般直扑杨玄瑛而来。

      杨玄瑛本就对隋兵无甚好感,如今又见其二话不说即将自己判为乱党一伙,颇为恼怒,眼见那隋兵大刀斫来,哼了一声,起手一挥,已将腰间流云槊操在手中,瞧中他那一刀来势,眼疾手快,直冲他持刀右臂,就是犀利刺去。那隋兵忽见杨玄瑛手中多了一把黄金短槊,愕然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噗地一声,短槊已扎中了那名隋兵右腕,挑落了他手中大刀。杨玄瑛瞬击得手,周围十余隋兵见状,大吃一惊,随即回过神来,提刀纷拥上前,就是一阵乱砍。杨玄瑛身处霜刃森森寒光之中,依然不慌不乱,提踵旋步,一跃而起,扬起流云槊又绞又打,数道金练纵横掠过,十数隋兵纷纷惨呼,个个落伤,无人再敢恋战,当即一哄而散。这正是:

      听八荒伐鼓锵金,闻四野虎啸龙吟。

      神州路刀兵再起,河南道际会风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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