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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末日’。」

一、大学生

2012年12月21号凌晨,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来临之际,我和老六喝多了,相约去红灯区。

当时我还在上大学(确切说是大专),学校叫做狮城政法学院,名字很高大上,实际上是一所野鸡私立学校,法人是全国知名的律师,偶尔上电视,名字不便透露,也没必要。我们寝室八个人,住进来第一天就按年纪排了座次,我不想当老大,耍了心眼儿,把自己的年龄少说了一岁,这样排行老三。我们八个各有特色,外形高矮胖瘦,没有重样的,口音五湖四海,也没有重样的,唯二的共同点是都带把儿和不爱学习,就是这两个共同点让我们成为了一类人,很快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去网吧通宵,看到漂亮的女生一起吹口哨。就是那时候我学会了吹口哨。

那一年,进入12月份,一种奇怪的末日氛围开始在学校里蔓延,不是紧张和惶恐,类似亢奋,或者期待。12月20号晚上,我们宿舍七个人(老大不在,他跑到石家庄陪女朋友迎接末日来临,俩人打算举行一场伟大的殉情仪式,拉着全世界的人陪葬),组了个饭局,大家商量好,一起做个饱死鬼,吃的自助,39一位,当然各付各的。

那天晚上餐厅爆满,闹闹哄哄,意外地充斥着喜庆气氛。我们点了一桌子烤肉,一人扛了一瓶二锅头,喝到十一点,老二老四眼皮上下晃荡,屁股在椅子上也不安生,一直往下出溜。老八还算清醒,自告奋勇送俩人回去。老五老七说去网吧通宵,最后就剩下我和老六。老六重庆人,喜食辣椒,此时正尝试把一瓶老干妈均匀涂抹在一块培根上。我叫了个酒,他端着酒杯,突然说,三哥,正南齐北地讲撒,你还是处男吧?我说是啊。他喝了酒,说,我也是撒,童子鸡,我掂量明天就末日了,怎么也得把处破了啊,不能留下遗憾。让他一说,我也蠢蠢欲动,末不末日拋在了脑后,感觉头等大事就是要找个姑娘——姑娘不姑娘也无所谓,找个异性吧,协助一下,把处男帽子摘了。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红灯区,似乎每个城市里都藏着这么一个地方,就是被两排三四层高的自建房割出来的一条小胡同,三四米宽,勉强能过一辆车,一百多米长,有的笔直,一眼能看到胡同尽头另一条接壤的街道,有的蛇一样蜿蜒崎岖,切断视线,只能看到红色砖墙,敞开的褐色铁门,还有门前坐的一溜花花绿绿的女人。主要是女人。她们夏天穿着吊带短裙,冬天穿着皮衣皮裙高筒靴,大多留着披肩长发,柔顺得不行,人一动就跟着抖,好像有弹性。有人来了,她们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冲着你招手,笑容灿烂:

帅哥,来玩玩啊?

我有一次无意中经过这条胡同,被这些大姑娘小娘们搞得很是尴尬,一路低着头逃了出去,那之后走到附近,脚底板总会不听控制,不由自主走进去,再体验一遍那种心惊肉跳的尴尬。

后来的事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回忆起来,当时只记得个轮廓。我和老六一人喝完了一瓶二锅头,他又喝了两瓶啤酒,我喝了一瓶,说实话,都多了。我俩走出饭店,天突然冷了,有风,剐得脸皮生疼。我扶着他去红灯区,当然说是他扶着我也可以。从饭店到红灯区大概有两公里,我们沿着建设大街的辅路一路歪歪斜斜逆行过去,其间他抱着一棵梧桐树吐了一次,我站在街边垃圾桶前撒了一泡尿,试着将尿线牵向垃圾桶口,没能成功。街上原来有路灯,黄橙橙从头顶泼下来,像搅动起来的涌着泡沫的啤酒,后来一起灭掉了。街上车不多,偶尔对向开过来一辆,直愣愣戳着两条灯光,晃得眼睛疼,老六就伸出一条胳膊,指着那车,扯开嗓子,磕磕巴巴颠三倒四,瓜娃子,日你仙人板板地咒骂。

在我们到达那条胡同之前,隐隐听到远处鞭炮声响,我向老六求证,是不是有人放鞭?老六歪着头,支棱着耳朵听了听,此时鞭炮声更加密集,面积也极速扩张,从四面八方轧过来。老六收回耳朵,说,太凶了,AK47,M16,还他妈有巴雷特。我抬头,看到天空中一明一暗地打着闪,对老六说,世界末日来了吧?老六说,我们搞紧噻。他拽了我脖领子一把,继续往前走。

胡同口夹在左右亮灯的门脸房中间,张开着,从里面散发出的除了黑暗,还有一股引力,我们和这股引力对抗了一会,终于屈服,老六一挥手,说,整起!

那天很奇怪,胡同里漆黑一团,没亮一盏灯,没开一扇门,我们踩在手机电筒制造出来的虚弱光亮里,越走越心凉,老六嘀咕,搞撒子?人呢?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说,不会,胡同左边是修脚店,右边是保健品店,我记得真真儿的,错不了。老六说,是不是世界末日了,都在家祷告呢?我说,小姐也信这个?他说,谁知道。接近另一侧胡同口时,我们看到一扇紧闭的铁门外蹲了个人,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见我们靠近,脊背往门上贴了贴。我晃了晃手机,手电光在那人身上闪过,是一个女人,长发,穿着大红羽绒服。老六往前抢了一步,挡在我身前,说,三哥,这个算我的,要不就我先你后。不等我做出回应,他已经走到女人面前,问道,做不做?女人躲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老六说,我们有钱,而且都是处男,保证里外都是新的。女人还是摇头,老六有些恼了,两条胳膊架起来,胳膊肘向外翻,上下抖动。

这个动作我见他做出过两次,一次是在班级组织的辩论会,男生一组,女生一组,辩论“生育是女生的责任还是权利”,老六作为副辩手,被对面一女生一张利嘴封得急赤白脸,光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恼羞成怒,从座位上跳起来,就这副架势,不是被我们按住,准得出事。还有一次,我们在操场打篮球,碰到个老球痞,老六被垫了两次脚,差点崴了,他绑了绑鞋带,抬胳膊架肘,不到十分钟,老球痞眉骨开裂,血溅当场。

见他亮架势,我心头一紧,去拉他,他甩开我,说,搞爪子?一个臭小姐还瞧不起人了?女人站起身,往胡同外走,老六扑过去,伸手按住女人肩膀。女人身子往一侧歪下来,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我劝,老六,算了。老六说,算个锤子!你帮我按住她,一会儿我再帮你。

我们跑出胡同时,下起雪来,雪花细小,被风一吹,直钻脖领子。我提着裤子,没注意脚下,被什么绊了一跤,跪在地上,幸亏用手撑了一下,不然膝盖肯定废了。手掌戗掉一层皮,也不觉得痛,爬起来继续跑,已经被老六落出老远,远远只看到他狗一样狂奔的背影。路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鞭炮声也偃旗息鼓,雪花在黑色画布上涂鸦下一道道模糊的细线,将黑夜切割得零零碎碎。老六的影子在路口一拐,不见了。我追上去,发现我进入了另一条胡同,老六杵在路当中,在等我。胡同里开了几扇门,光亮从门里滚出来,铺在雪上,亮晶晶一片,每扇门前都站着一个女人,有的打着伞,有的没打伞,此时全都歪着头齐刷刷看着我和老六,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收起伞,笑着说,帅哥,玩玩啊?老六扭头看我,一脸迷茫,三哥,你看准了没?确定没走错?我也恍惚起来,退出胡同,左右门市已经关门,不过招牌还亮着,左边“修脚”,右边“保健品”,眨眨眼,晃晃脑袋,再看,左边还是“修脚”,右边还是“保健品”,一片雪花落在脸上,我打了个寒噤。老六也跟出来,小声说,三哥,咱是不是闯祸了?我没说话,他说,要不要回去看看?我问,回去干嘛?他说,看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啊。我说,不去。他说,当时喝多了,不管不顾,现在醒酒了,想想,那个女人确实不像小姐。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我得回去看看。转身往回走。我没挪窝,在他身后叫他,他回过头,说,你不跟我去?我花了很大力气逼自己做出决定,我说,我不去,我什么都没做,我刚褪下裤子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老六沉着脸,说,三哥,那你回宿舍,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后果。说完,又迎着风雪向远处走去。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学校了。

我回到学校时,雪更大了,积雪没过鞋底,踩上去咯吱咯吱乱响。学校早就熄了灯,夜色染在雪上,灰蒙蒙一片。大门紧闭,一侧院墙挂了一蓬爬山虎,枝叶枯萎,但还是贴在墙上,像是植物标本,此时被雪覆盖,层层叠叠,如同鱼的鳞片。我走到院墙之下,雪更深了,我的两只脚全部陷进去,雪裹在脚脖子上,冰凉扎人。我扒开墙根的爬山虎——随着我的动作,雪扑扑落下来,带落几片枯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半米见方,能容一人通过。我钻过去,又把两侧的爬山虎盖好,脚印抹平,才回宿舍。宿舍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扑面而来一股酒味混着酸臭味。宿舍里鼾声滚动,不用想,肯定是老二;老四在磨牙,磨几下吧嗒下嘴,把黑暗咬下一块咀嚼;老八还没睡,举着手机打字,他志存高远,一直幻想当个作家。

老八放下手机,轻声问我,三哥,老六呢?我说,找小姐去了。他说,你咋没去?我说,没意思。他又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说,世界末日啥也没发生啊。我说,嗯,啥都没发生。

后来,我躺在床上,老八还在写东西,老二说了句梦话,用的粤语,没听懂。外面风声隐忍,像捂着嘴巴抽泣的妇人。过了一会,老八熄了手机,床板吱呀响了两声,随即安静下来。我睁着眼睛,目光缩在黑暗里,难以延伸。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老六还没回来,我两个眼皮聚散多次,终于不再分开。

等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外面雪停了,太阳很好,照得窗玻璃光彩流动。老二老四老八不在,大概去上课了,老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侧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和衣而睡。我爬起来,忍不住叫醒他,他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看着我,眼珠动了动,突然说,三哥,那人不在了。我安慰他,别放在心上。这时候,远处警笛长鸣,他一哆嗦,蓦然坐起,眼睛盯着窗外,直到警笛声在一个更远的方位消失,他说,三哥,我会不会坐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在我低头沉思时,他推了我一把,老三,我坐了牢,你也跑不了!

临近中午时,楼道里一阵嘈杂,老二率先闯进宿舍,手里举着手机,大声说,新闻新闻,特大新闻,民心河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一激灵,双手撑床侧着身子看老二——老二堵在门口,被老四老八推进来——老六也从床上跳起来,脸色青紫。我说,男的女的?他说,狮城在线,有图片,自己看。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打开狮城在线,头版头条赫然是“民心湖发现女尸,民警征集线索”,下方印着尸体图片,脸打了马赛克,上身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我愣了两秒,抬头看老六,他也正在看我,眼珠抖动,目光游移不定。

之后几天里,我时常翻阅手机新闻,再无女尸案进展。老六精神总是恍惚,上课走神,吃饭心不在焉,有一次,在厕所一蹲半个多小时,我敲了几次门,都没得到回应,最后老四被一泡屎憋得雷霆震怒,在门口骂了几句,正欲抬腿踹门,门开了,老六塌着腰,脸色蜡黄,脑门上挂了一层汗珠。老四一把把他拉出来,自己冲进去,反锁了门,随后一阵秽物落水声传来。我摇了摇他的肩膀,说,老六。他嘴唇抖动,说,三哥,我刚做了个梦,梦到被警察抓走了,判了十八年,我妈被我气死了,警察不让我回去奔丧,我在大牢里哭,没人理我;第二年,我爸也走了,这次警察没通知我,是我自己预感到的,我想回家,警察不放,我只好越狱……

我操,我以为是苦情戏,原来是好莱坞大片。老四在厕所里叫唤。

老六没理老四,继续说,我在前面跑,三五只警犬在后面追,还有警察喊,站住,再跑开枪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回家,只能跑,狗没追上我,但是警察开枪了。子弹从我的后心射入,前心穿出,带出来一串血珠。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想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然后就醒了。

我拍拍他的肩,说,梦都是反的,别怕,你爸肯定长命百岁。

我爸前年就死了,他定定看着我,眼圈红着,在高考前一天,为了不影响我考试,我妈没告诉我。

很快到了寒假,我们各自回家,过年时,兄弟几个在群里互相问候,唯独老六没说话。开学第一天,老六和老八没来。第二天,老八到了,说记错开学日期了,老六还不见人。我给他打电话,提示空号,显然换了号码。我有点担心,去问导员,导员告诉我,老六办了休学。兄弟几个闲暇时免不了议论,猜测纷纷。我总会觉得内疚,时常回忆起去年12月21日的凌晨,在那条胡同里,老六让我背过脸去,她脱女人的裤子,我听到老六急促的呼吸,我不争气地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后来,老六站起来,对我说,该你了。如果我们没喝那么多酒,如果我没认错地方,如果我对老六加以劝阻,如果我没有帮他按着女人……哪怕和他争执一下和女人发生关系的顺序,结果都会不同。可是,在每个岔路口我都选择了指向最坏结果的路标。

很多个夜晚,我会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和老六,我们走在沙漠里,老六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走了很久,水和粮食消耗殆尽。太阳很大,贴在脸上,热浪熨着皮肤,每粒沙子都是一颗火种,在我们脚下跳来跳去,钻进靴子里,烫一个燎泡。我们急需摄入水分和热量。翻过一座沙丘,老六叫起来,看啊,三哥,绿洲!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那片绿洲,就在沙丘之下,热气腾腾,涌动着鲜翠的生机。老六率先跑起来,由于惯性,或者跑得太急,他摔了两跤,很快爬起来,继续跑,边跑边笑,边笑边叫,边叫边咳。到了绿洲边缘,绿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雀羽毛一样的灰褐色,绿洲变成了沼泽。老六两只脚陷进了沼泽里,还在继续下陷,小腿,膝盖……他在大叫,三哥,救我!我跑过去,脚下泥泞,不敢再前进,停在离他几米远的位置,伸出手,试图抓住他,他也双手背后,努力抓住我。中间还有一米的距离,我们怎么都够不到对方。脚下的淤泥吸附着我,我开始下沉,淤泥很快没过脚面,我只好退出来,看着老六的身子越来越矮,大腿,腰,胸口,他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嘶哑。我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却毫无办法,最后,老六只剩下额头,只剩下头顶,直到全部被沼泽吞没。

我决定去找老六。

走出车站,天色向晚,黑暗笼罩下来。我在街边吃了碗抄手,吃得汗水蒸腾。之前常听老六炫耀,重庆小吃冠绝天下,还说有机会请我们吃个遍,如今来得匆忙,想要吃遍重庆小吃显然不太现实。找了家青年旅舍,普通间,三十块钱一晚,带电视,没有暖气,三月的天气,虽是在南方,晚上还是寒气逼人。南方的冷不同于北方,北方的冷是大刀片子,直来直去,摧枯拉朽;南方的冷是老虎凳辣椒水,从外到内,慢慢折磨你。盖了两床被子,依然浑身冰冷,打开电视,随便看什么,或者什么都不看,只是希望电视运转带来的热量能让室内的温度有所提升。跟老板要了两壶开水,灌满水杯,抱在怀里,温度适中后一口喝下,如此外敷内服,寒冷终于得到缓解。喝水太多带来的副作用是频繁上厕所,厕所是公共的,在楼道正中,整层楼好像只有我一个客人,楼道没开灯,漆黑一团,只敞开的厕所门里透出一丝光亮,将满楼道的黑暗切成两截。

折腾到十二点,还是困意全无,想吃片安定,发现忘带了。穿好衣服,跑下楼,按照导员给的地址走下去。街两边还有几家串串店火锅店开着门,生意不错,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推杯换盏,划拳行令,每个人头顶都拢着热气。我怀疑重庆人都不睡觉。没风,空气潮湿,寒冷郁结成一个果冻,我走在果冻里,感觉每前进一步都充满阻力。拐了两个弯,进入一片居民区,一排三层楼,楼梯刷成白色,在这滞重的夜里格外显眼,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有的拉着窗帘,有的没拉。

“幸福里三栋303”,导员字迹潦草,勉强可以分辨。楼道门敞开着,灯光淌出来,呈梯形流泻。我站在梯形顶端,举步不前。这时候,有一团火星从空中坠落,跌在我的脚下。是烟头,确切说是半截香烟。我抬起头,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楼顶荡下来:

三哥,是三哥吗?

我爬上楼顶,老六正坐在楼沿上,我只看到他黑乎乎的背影,比我记忆里干瘪。我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两条腿搭到楼体侧面。老六递给我一支烟: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没接: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自己点着烟,抽了一口,烟雾在我们面前久久不散:

好几个月了,太无聊了,抽着玩儿。

我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了:

不睡觉?

睡不着,想睡觉只能吃药,我妈说药吃太多伤脑子,给我控制着。

为你好。

锤子。

我讶异于他对母亲的态度,他又说,自从她隐瞒了父亲的死讯我就开始恨她,只是原来埋起来了,最近才挖掘出来。

我说,毕竟是你妈,当初也是怕你分心。

他说,这我知道,可我就是恨她,是她让我错过了见我爸最后一面的机会,我姐说,我爸躺在病床上,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说起我小时候事情,说我小时候特别淘气,常常把鼻涕偷偷抹在他的衣服上,还说我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但是这些我都记不得了,他也从没亲口对我讲过。我想他在临死前一定是想把这些事讲给我听的,但是我妈没给他机会。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歪嘴叼着烟,面无表情。

我也恨你,三哥,我知道这事儿主要怪我自己,但我忍不住,忍不住恨你。

我说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控制不了,有时候在厕所里照镜子,觉得面前这人怎么这么埋汰,忍不住就抽自己两个嘴巴,觉得是我害了你。说完,我感觉身体轻了好多,好像只要一点风就能使我漂浮起来。

重庆是座神奇的城市,他吐掉烟头,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说,你看看。

四周山峦起伏,像一排黑色的参次不齐的牙齿,我们置身其中,好像正在被吞噬,我说,山城。

他收回腿,站起身,跺了跺脚,说,还有这里。我跟在他后面,就像梦里一样。

他走到楼顶的另一侧,站在边缘,探头向下张望,他的头发被风吹拂,有一半竖了起来,还有一半也跃跃欲试,还有这里,三哥,你不来重庆绝对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我把头探出去,风从楼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顶上来,冲击着我的身体,我后退一步,打了个寒战。

另一侧是三楼,他说,这一侧却是十三楼。我说,真的神奇。他说,你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吗?我看着他,他还是面无表情。

没有,我说。

我见过,就在去年12月21日的凌晨。你也马上见到了。

说罢,他张开双臂,大鸟一样,腾空而起,随后坠入黑暗之中。

二、小姐

你总算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谢谢你没有忘了我,我也一直记得你,到死也会记得你。我从16岁踏入这行,接待过的客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干,留下印象的不多,你是个例外。那是2012年阳历年底,因为不久前的一场雪,早早步入冬天,我路过你们学校,你从门口出来,跟几个朋友,你走在最后。

你那时候瘦,留着锅盖头,戴个黑框眼镜,大得不像话,占了半张脸。满脸痘痘,肯定经常挤,留下了很多坑洞。脖子和手都缩在羽绒服里,羽绒服是蓝色的,皱皱巴巴,很肥,胸前破过洞——我猜是躺床上抽烟,烟灰烫的——打了个蓝精灵造型的补丁,蓝精灵戴着白手套,在冲我招手。后来我跟你说,我认错了人,以为你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学,他那时候追过我,好过一段时间,毕业之前,借了我二百块钱,人就消失了。我以为你是他,跑过去揪住蓝精灵的头,说总算找到你了。你愣住了,你的朋友们散落在你四周,嘻嘻哈哈的,冲你吹口哨。那天我穿得艳,还化了浓妆,肯定很招眼。我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能够和你平视,鼻息喷在你的脸上,眼镜登时蒙了一层雾,你抬起袖子,擦了擦;脸色通红,那些痘痘就更红,像一个个火山口。你有些慌乱,眼神躲闪。

其实我骗了你,我是故意找上你的。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了很多天,我知道一定能等到你。

为什么?你听我慢慢说。

后来你告诉我,你没敢看我,可是我身上的味道让你印象深刻,我没喷香水,味道可能来自洗发水或者沐浴露。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我意识到认错人后马上跟你道歉,还留了电话。其实没有必要留电话,我是故意的。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联系过你几次,你都推说没时间,直到第二年四月份,你来找我,你的脸色很差,黑眼圈像是化了烟熏妆,你说你的一个朋友死了,他从十三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你想拉他,没拉住,你当时就想跟他一起去了,可终究缺乏胆量。因为这件事,你备受煎熬,需要找一个出口,于是来找我。我知道你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你还记得吧?我那间出租屋在三楼,坐南朝北,一年到头见不到太阳,一进屋就有股霉味,只能用香水遮盖。屋里有一张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凹凸不平,硌得肋条疼,垫了很厚的海绵床垫,感觉才好一些,四个角垫着砖头,稍微一动就咯吱响,每次有客人来我都担心它会塌掉,做得小心翼翼;一个简易衣柜,网上买的,花了29,防雨布罩在铝合金搭建的龙骨上,上面画着喜羊羊美羊羊还有那只胖的那只老的那只壮的,还有那只头上顶着一坨大便的,别的羊都站着,只有它躺着;背景是一片草原,上面是蓝天,特别干净,什么都没有,就是蓝,后来让我不小心弄上了唇膏,就在左上角,我又把它扩大,画成了太阳;拉索儿坏了,用三颗别针儿别着;还有一面镜子,钉在墙上,缺了一个角,我一住进来就是坏的,房东答应给换一块儿,一直没换;镜子下面是脸盆架,搭着毛巾,放着塑料脸盆;没有卫生间,卫生间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拐角,上厕所洗澡都在里面,洗衣机也在里面;到了夏天,洗澡就要排队,一排半小时,我不爱跟她们抢,总是等到没人了,最后一个洗。一楼,一楼还记得吗?是个棋牌室,摆了两张麻将桌,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床,房东就躺在上面,说是房东,其实就是我们老板,当年五十来岁,头发乱蓬蓬的,能养鸟,胡子很久也不刮,整张脸像个仙人掌。来了客人,他从床上坐起来,指指楼上,意思是上去吧,我给你们把风。姐妹们没事的时候就在一楼打麻将,赶上严打,麻将桌不够用,就有人聚在房间里打扑克。我们都懒,不爱逛街,逛街就惹人注目,即使故意穿着不那么惹眼的衣服,依然会有很有男人偷偷瞭我们。

那是个周六的晚上,你来找我,我把你领进房间,脱了你的衣服,你浑身发抖,任凭我怎么捣弄,就是不行。你很难为情,说这是你的第一次。我没收你的钱,你很感激我。后来,你几乎每周都会来,周五,或者周六,晚上十点以后,每次都会像第一次一样,完全不行。你一脸沮丧,躺在床上,点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其实你不会抽烟,常常被呛得咳嗽,一咳嗽眼圈就红,好像要哭。我试了很多方法,希望能帮你,你知道,我们很有技巧,但对你毫无作用。它还是软塌塌的,像一条小蚯蚓,哦,不是一条,是一截,马上要成为鱼饵的一截。

你常在我这儿过夜,做过一次之后——当然,以失败告终,便不再碰我,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半躺着抽烟。我侧躺着,手搭在你胸上,数你的肋条骨。你很瘦,肋骨铁轨一样,铺在身上,左边从上到下是十根,右边从上到下也是十根。你的锁骨上还有颗红色的痣,对了,在左边。你一夜一夜不睡觉,就算睡着,很快也醒了,醒来的方式大同小异,或者惊叫一声,或者蓦然坐起,出一头汗,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四顾。我劝你看医生,你说医生开了安定片,放学校了,没有带出来。我让你下次带来,下次又忘了。

你很少跟我说你的事情,像一只田鼠,把所有心事都埋起来。我不同,我会跟你讲我的事,你看起来听得很投入,可我知道,你在想别的事,在想别的人。我跟你说过,我家在东北农村,父母过世早,有一个姐姐,比我大十岁,我跟着她长大。讲我姐姐比我漂亮,比我身材好,甚至皮肤也比我好,可惜是个哑巴。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同村的豆腐匠。豆腐匠小时候皮,爬到村里最高的榆树上落榆钱,从树顶摔下来,成了瘸子。姐姐嫁过去后,我也跟着住进瘸子家,瘸子对姐姐很好,对我也很好。到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初中毕业,事情有点不一样了。姐姐没能为瘸子生下一儿半女,我也发育,瘸子对姐姐态度变差了,动不动骂姐姐,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往我胸脯上瞭。我有点担心,寻思找个机会离开瘸子家,机会没等到,我担心的事情却发生了。那天半夜,瘸子喝多了,回来之后偷偷摸进了我的屋。农村那种自建房你知道吧,像是几节车厢,中间留门,其实没有门,就挂一道门帘,只能挡住视线,挡不住人。瘸子趴在我身上胡摸乱啃,我推他,怎么也推不开,只好大叫。可我姐姐是哑巴啊,十聋九哑,九哑九聋,不管我怎么叫,姐姐根本听不到。可是那天,姐姐跟我像是有了心灵感应,就在瘸子把一只手伸进我内裤的时候,姐姐光着身子过来了,拉瘸子,抽打瘸子,却被瘸子打了一耳光,姐姐转身出去,再返回来,手里提了一把菜刀,手起刀落,砍在瘸子脖颈上。血哗哗淌下来,流了我一身,我吓傻了。

好在瘸子没有死,躺了个把月,痊愈后脖子上留下一道疤,像是盘了一条蛇,头也成了歪的。姐姐被刑拘半年,我怕瘸子报复,不敢待在家里,出来找工作。起初在饭店端盘子,不累,就是时间长,一干到半夜。那时候是七月份,虽然在北方,也很热,我穿着店里定制的工作服,黑色的T恤短裙。有的客人喝多了,趁点菜的工夫,摸我的大腿,我觉得恶心,又不敢做声。学着穿丝袜,安慰自己,他们摸的只是丝袜,不是腿。

到了八月份,店里来了个暑期工,男的,附近学校的大学生,听说前面一个月在KTV,受不了那里的环境,才换了工作。又高又瘦,比你还瘦,白静,头发长,挡着眼睛,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了,像只狮子狗,让人想上去摸一把。他很笨,刚来那几天,经常上错菜,我主动帮他,没多久,他就跟我表白了。于是我们谈起恋爱,上班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他会拉我的手,或者偷偷亲我一下。谈起恋爱来,他可一点不笨。九月初,他开学了,我们继续保持关系,他每个周末来看我,后来他提议在学校外面租个房子,住在一起。我想了想,同意了。

我们在饭店和学校中间找了所房子,一个单间,租金300,住进去第一天就发生了关系。到了十月份,我感觉有些症状,去医院检查,得了脏病,而且容易复发,很难治愈。回去质问他,起初他死不认账,后来被我逼急了,说了实话,说是在KTV工作时,被一个坐台小姐染上的,接着他又忏悔,说以为自己好了。那段时间我伤心坏了,甚至想过自杀,模拟了很多死法,跳楼痛快一点,但是过程很可怕;割腕又太慢,死得不利索;上吊吧,死得慢不说,样子还难看。其实也就想想,终究不敢死。但恨啊,不甘啊,感觉自己就这样被毁了。

有一天,一个客人喝多了,我扶着他打车,他胳膊搭着我的肩,手垂下来,罩在我胸上,故意捏了两把,我真想抽他个大耳刮子,但是忍住了。他紧紧搂着我,把那张喷着酒味烟味的臭嘴贴在我耳朵上,说,陪哥一晚,给你一千。我的心像是木鱼被敲了一下,敲过了,还在嗡嗡响着回音。我心动了,同时对他的恨,对那些摸我大腿的男人的恨,对我男朋友的恨,好像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我跟他走了,做第二次的时候,他说不戴套,我同意了。从此我踏上了这行。

基本上,每半年我会回家一次,尽量穿得朴素一点,陪姐姐几天就走,从不久留。我姐在家种着几亩地,我劝过她把地租出去,她不干,那就随她,她开心就好。她问过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我骗她说在饭店当经理,她信了,还跟我要了饭店的地址。

2012年十二月份,就是在我认识你的前些天,我之前工作的饭店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女人找我。女人又聋又哑,很难沟通,他们费了老大劲才从她复杂的手势中猜出来我的名字,于是马上试着联系我,向我求证。我急匆匆赶过去。还没到饭点儿,饭店里空空荡荡,一眼我就看到我姐。我姐正坐在大堂中间的圆桌上,扎着条马尾辫,穿着军绿色小棉袄——就地摊上十几块钱一件那种,正在努着眼睛运气。脚下还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后来我知道里面是红薯。我跑过去抱住她,她推开我,问我为什么骗她,当然是用手势。我看了看四周,收银台里面的老板娘笑吟吟看着我,看得我脸上火烧火燎的,我冲她点点头,拉着我姐出了饭店。

我说我换了工作,她也许信了,也许没信,我知道早晚都瞒不住她,但我也不想让她过早对我失望。当天晚上——我本来想把她安排在旅馆,但她不干——她跟我回到出租屋,一切伪装就都在频繁进出的男人和姐妹们的叫床声里败露了。她的两条胳剪刀一样开合挥舞,好像要将我碎尸万段,同时嘴巴里吱吱呀呀的,质问我是不是在当小姐。我知道再说谎已经无济于事,只好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用沉默来回应她。她两只巴掌轮番在我背上捶打,一边打我一边哭,后来泣不成声,蹲在地上,啪啪抽自己的脸。她打我没什么,但她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时,我感觉心被捣得稀碎,疼得不行。

我决定跟她回家,第二天,我领着她逛商场,购物,给她买了件大红色羽绒服,还买了一些护肤品,中午吃的小肥羊,吃得大饱二足,打车回家,进了胡同,发现比平时冷清了很多,一个人都没有,全都大门紧闭,进了出租屋,麻将桌空着,房东也不在,上了楼,发现姐妹们全躲在房间,一问,原来是房东和胡同里另外一个老板因为抢生意打起来,动了家伙,一个进了局子,一个进了医院,所以当天胡同里歇了业。

我和我姐挤在那张木板床上,开着灯,四只手家伸在被子外面,高举着聊天,她说今年雨水足,地里收成不错;说我小时候最爱吃红薯,烤红薯,煮红薯,特别是红薯粥,一顿能喝两大碗,肚子鼓得像待产的孕妇,腰都弯不下;说村里著名的媒婆王婶给她介绍了个对象,邻村石家疃的,感觉人还行,就是有癫痫,偶尔犯,不影响生活,离过婚,带两个孩子,征询我的意见,我说只要你自己喜欢,我都没意见。

到十一点多,隔壁房间小美在门外叫我,我打开门,她扒头看了看我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便说,我说,没事儿,我姐,听不见。她说,我的一个老客户,在酒店开好房了才给我打电话,可我来大姨妈了,不方便,要不你替我去一趟?我想推辞,小美说,土豪,伺候好了,钱都不是事儿。我还想推,她又说,帮帮忙。我只好答应。骗我姐说出去买点东西,她问我买啥,我说,卫生巾。

下了楼,发现天阴得挺沉,夜色浓稠,还起了风,唰唰往脸上撒刀片子。我穿的套头衫,从后背翻上帽子,罩头上,手插进口袋,埋头出了胡同。回来的时候刚过十二点,街上比平时热闹些,有些店铺还开着门,街上不时看到行人,不少喝了酒,走路东倒西歪。我坐在出租车里,走到半路,路灯突然灭了,司机闪了下远光灯,对面辅路上一男的指着车子骂骂咧咧,隔着车窗,听不清,司机说,傻逼,酒蒙子。踩了脚油门,车子窜出老远。没一会儿,远处响起了鞭炮声,还有人放烟花,天上一亮一亮的,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被染红的乌云。我问司机,今天啥日子?司机说,世界末日啊,纯属扯淡,哪就那么容易末日了。

到了胡同口,司机停车,我付了车费下车,发现胡同里灯光晃动,人影绰绰,仔细分辨,竟走错了地方,显然这是另一片红灯区。不怪司机,确实相像。又叫了辆出租,往回走,怕我姐等急了,催司机快点,五分钟到了,胡同里飘着两个人影,还能听到呜呜的类似哭泣又类似低吼的声音,我一激灵,分明是我姐,我喊了一声,谁。两个人往胡同另一侧跑去,在胡同口一拐,不见了。我跑过去,果然见我姐缩在墙根,穿着刚买的羽绒服,一条腿挂着半截裤子,另一条腿光着,这时候飘下来一片雪花,落在我姐光腿上,擦出一道花火,刺得眼疼。

我去抱她,她把我推开,默默穿着裤子,然后站起身,从身上掉下两张纸来,是二百块钱,她捡起钱,双手上下剪动,撕得粉碎,扔在脚下,系好腰带,一瘸一拐向胡同口走去。我紧紧跟着她,她并不回头。走出一段儿,我发现地上什么东西闪着微光,捡起来,凑到眼前,勉强看清,是一张学生证,上面写着:狮城政法学院10级律师事务1班李浩然,贴着照片,一个干瘦的男生,精修了,还是能看出满脸青春痘。

是的,就是你。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你了吧?实际上,从我决定引诱你开始,我就在那张床的海绵垫子下藏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花了15,形状奇特,刻着诡异的花纹,老板说是波斯刀,我知道他说谎,波斯刀怎么可能只卖15?不过我看中的并不是它的产地,而是老板将它轻轻一挥一根小手指粗的竹筷就断为两截的演示。我想,用在人身上,会不会有更加出色的效果?可是,看到你那软不拉几的玩意儿后,我的心也跟着软了。

你问我姐?那天我跟在她身后,后来跟丢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她,雪越下越大,我又穿得单薄,冻得我浑身发抖,于是回了出租屋,披了件棉衣,再下楼,发现我姐站在门口,羽绒服不见了,头上,毛衣上全是雪,我忙把她拽上楼,打开了小太阳,给她倒了杯热水。我问她去哪了,她呆呆坐着,好像不光聋哑,又成了瞎子,眼前的一切都被她吞进眼睛里,搅拌成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姐姐独自回了老家,我留下来,留下来就是为了找你,当然还有另一个人,那天的两个人,一个都跑不了。找到你之后,我发现另一个好像不用找了,而你,似乎也遭到了报应。

你在一个失眠的夜晚——大概凌晨两点多钟,大街上传来轰鸣的摩托声——和我说起小时候骑摩托车的事情。你说,你大舅有一辆五羊125摩托车,买来之后就拔了消音器,他常常骑着摩托车溜街串巷,听声音你就能判断出他的大体方位,他到了巷口,到了门前,进了院子,你迎出去,眼巴巴看着一块铁一样的你大舅,和一团火一样的五羊125。你大舅停好摩托车,走到你面前,摘下墨镜,说,想不想学?你说想。你大舅把摩托车推出院子,交给你,告诉你要领,并把墨镜戴到你头上,说,就仨字儿,胆大心细。我说那是四个字,你说这是你大舅在展示他的幽默感。你骑上摩托车,踩了四五次才打着,你默念着大舅教你的要领,依次操作,却不知哪个步骤出了差错,摩托车一下子窜出去,你耳朵里灌满了风,眼前的景象像是在极速向后分解,变得模糊不清,你害怕极了,除了踩油门,什么都忘了。最后摩托车倒在离起点两百米远的巷口,烟筒压在你腿上,烫了个大燎泡,一个月才好。接着,你把右腿从被子里抻出来,指着腿肚子上一块鹅卵石一样的疤痕给我看,你说,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骑摩托车了,一看到摩托车就胆儿虚。

可是在那天晚上,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你竟然从床上弹起来,拉着我,说要带我去骑摩托车。我们穿上衣服,下了楼,走上大街,刚进五月,天气很好,有点风,风一吹,月光就起了褶皱,在身上舒缓爬行。我们站在路边的等待,摩托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个黑影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你冲着黑影招了招手,黑影没停。你说,等下一辆。在下一辆摩托车逼近之前,你走到路中央,迎着摩托车,双臂张开,上下挥舞。我叫你,快回来。可你像是没听见。那辆红色摩托车像一枚炮弹向你射来,你毫无惧意,身体像一棵树,长在地上。我的心一阵收缩,感觉被人掐住了脖子,快要窒息了。最终,摩托车在你面前五十米处打了个横,停下来。骑手摘下头盔,露出一颗粉红色的脑袋,骂道,操你妈,不要命了?你说,我想借一下摩托车,就十分钟,给你钱。骑手愣了愣,说,不借,这他妈就不是钱的事儿,摩托车和女朋友,概不外借。显然,你不善言辞,缺少社交经验,被骑手一呛,有些不知所措。我意识到该我出马了,要知道,让一个吝啬的男人变得慷慨,也是我们的必备技能之一。

很快拿下。粉红头下了摩托车,把头盔递给我,说,小心点儿,你男朋友会骑吧?我说,放心吧帅哥,他骑摩托车就跟哪吒踩风火轮一样,保证万无一失。你骑上摩托车,却没戴头盔,摩托车扭了两下,缓缓启动。我说,小心点儿。你盯着仪表盘,没回应。粉红头说,你男朋友有驾照吧?我说,哪吒有驾照吗?粉红头嘟囔了句什么,淹没在摩托声里,我没听清。你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三晃两晃,最终笔直地冲进黑暗之中。五分钟后,你从大街另一侧返回,停在我面前,你的头发全都支棱起来,脸色煞白,你说,再来一圈儿。粉红头说,还来?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对他笑笑,说,就一圈儿。随后上了摩托车,坐在你身后。你很意外,说,你也来?我说,当然啊,是你说要带我的。你说,那戴好头盔。我戴上头盔,紧紧搂住你的腰,你的腰真细啊,感觉用力一勒就会断了。

你骑得很稳,很谨慎,街两旁的楼房树木变成了柔软的液体,缓缓向后流淌。我说,快点。你没加速,说,最快了。在那五分钟里,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肥沃,在月光的浇灌下,长出了花草,枝蔓,它们迅速生长,郁郁葱葱,一层层将我们两个包裹。我们第一次融为一体。回家后,你对我说——在第一圈结束前,你已经确信,如果速度够快,人的意识会被甩出去,好像开辟出了另一个维度,在这个维度里,肉身和精神各自独立,互不干扰,你原本打算在第二圈的时候抛弃肉身,那样就可以避免痛苦,但最终没能成行。我半开玩笑说,是因为我坐上去了吗?你很严肃地说,是的,因为你。

就是这句话,让我在你走后哭了很久,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稀里哗啦的,好像要将我淹没了,要将这个世界淹没了。

你不要这样,都过去了。说回我姐。

是的,我姐没死。现在是上午十点,她就快到了,你可以在她来之前离开,我马上讲完了。我不想让她见到你,她现在很好,不要再让她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有些记忆应该被销毁的,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物质是可以完全消于无形,大概没有,尸体火化了还有骨灰,纸撕碎了还有纸屑,食物吃掉了会形成粪便,水蒸发了也会变成气体,大概记忆也不会,记忆会变成什么?心底的石头还是皮肤上的脓疮?我不知道,我更希望它变成影子,跟随着你,陪伴着你,它会融进黑暗,只在阳光下显影,平时你不会在意,只有当你背对阳光的时候,才会发现它。

后来,你毕业了,回了老家,我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用手头上的积蓄开了一家网吧。我姐过来帮忙,作用有限,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远离学校和闹市,生意没那么好,勉强维持。我没什么野心,赚的钱够我和我姐吃穿也就知足了。

去年这时候,我查出了宫颈癌,于是把网吧倒出去,钱用来治病,可远远不够。没办法,我姐只好出去打工,开始瞒着我,后来还是被我发现了。我想我能早点死了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拖累我姐了。现在,她终于快解脱了。

我也解脱了。

她应该快到了。对了,她现在就在我之前住的那条胡同工作,从那儿打车到医院,大概要十五分钟。

三、摄影师

他把车停在公园外的停车带,背上相机,从侧门进入,爬上位于公园中央位置的那座假山。假山占地一百平米左右,高约一百米,上面假模假式种了几棵树,很少有人叫得上树的名字,因为种上之后,就没长过叶子。假山中间铺了一条石阶,他爬到山腰,感觉双腿酸胀,他不得不停下来,坐在台阶上缓一口气。

步入四十岁后,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从抛物线的顶端迅速滑落。首先是头发。从小到大,头发都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之一,黑且浓密,去理发,理发师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略带夸张说,好家伙,理您一个头,顶别人两个了。可是,近来他洗头时,总会有很多发丝水草一样浮游在布满白色泡沫的洗漱盆里,而且,两鬓之上,悄无声息多出了许多白发。其次是身材。之前的裤子已经完全穿不下,腰上不知什么时候填充了一圈鼓鼓囊囊的赘肉,每次洗完澡不小心瞥见镜子中那具毫无线条可言的身躯,都会觉得窘迫。再有床事,更不复当年之勇。为了满足情人,他偷偷在网上买了药片,不知道是不是碰到黑心商家,买到假药,吃下之后除了烧心,毫无作用。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他想,大概是昙花,昙花一现,说得就是床事时间。

他摸出一颗烟,点着,抽了起来。天阴得很沉,气温迫近零下,有一点风,北风,从他侧面吹过来,划疼了他的鼻尖儿,他裹紧大衣,满意地吐出一个烟圈儿。天气预报里12月21号这场雪势在必行,他想起来,这一天还是预言中的世界末日。狗屁世界末日,他相信天气预报,不信预言。

抽完烟,继续往上爬,到达山顶之前,他就看到那座红色的凉亭,四角翘起,像是给假山戴了一顶博士帽。山顶边缘堆砌着一米高的围墙,之前没有,两年前有人从山顶滚下去,肚子被尖石划破,人到了山脚,肠子留在了山腰,没来得及塞回去,人就不行了。第二天就有了防御工事一样的石墙。

他记得死者,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他就在现场,事故前一分钟,他在给模特拍照,他对模特说,往后一点儿,双脚前后交叉,对,对,再往后靠靠。模特照做了,然后就滚了下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模特已经在镜头里消失。

模特是他的学生,一个21岁的女孩,来自山东,长相酷似舒淇,身材高挑,爱笑,一笑左边那颗虎牙就在双唇间闪烁。拍照前,两人刚刚里在宾馆里过了一夜。对于床上生龙活虎的自己他感到颇为陌生和意外,由此,他确定了一件事,自己不是不行了,而是对妻子的身体产生了生理上的倦怠,当面对鲜活的异性肉体时,他就会焕发出不逊于青年时代的勃勃生机。其实,他遭遇过很多爱慕自己的女生,她们含蓄,不会公然表达爱意,却又大胆,敢于在课堂上用毛茸茸的目光掸拂他。目光中的爱慕,崇拜,羞涩,挑逗缠绕在一起,调和出一种欲说还休的意味,他表面上无视,内心却很受用,暗搓搓享受目光的滋养,每天把自己打扫得光洁明亮。他以为这种局面永远不会被打破,直到遇到“舒淇”。不同于其他女生的含蓄,“舒淇”直白,毫不掩饰。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很快沦陷。

拍照前的那天晚上,是他们的第一次,事毕,“舒淇”不顾他的反对,在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第二天周末,他们在宾馆睡了一整天,晚上出来吃饭,喝了点酒,“舒淇”突然说,老师,我想让你给我拍照。于是二人走出饭店,回到宾馆,在床上拍了两张,窗前拍了两张,都不太满意。她看着窗外,说,滨河公园,你去过吗?顺着她的手指,他看到楼下马路对面并排四个荧光大字闪闪烁烁,他说,去过,去年才建的,里面景致不错,配你。于是,他扛了相机,她换了一套衣服(没穿内衣),携手走出宾馆。已是午夜,天黑得彻底,路灯恓惶。信步走进滨河公园,先在民心河畔拍了两张,光线不好,又没带补光灯,她的半张脸总会被阴影覆盖。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假山,山顶灯光流转,映得那座红色凉亭流光溢彩。二人上了凉亭,凉亭里凉亭外站着坐着半躺着拍了个遍,她看着假山边缘,突然说,我们拍一张向死而生。他不明白,问,什么叫向死而生?她说,死亡前迸发出的生命力才是人一生中最强悍的生命力。他还是不明白。她继续说,你看,假山边缘,像不像悬崖?(他点点头)我假装跳崖,你拍下来。他为她的创意感到兴奋,马上跃跃欲试。她面对着他,站在假山边缘,拉开拉链,上衣从肩头滑落,她看着她华光四溢的肉体,愣住了,她催促着,快点啊,冻死了。他忙架好相机,把她框在镜头里,调整着她的姿势,张开双臂,好,就这样,保持住。往后一点儿,双脚前后交叉,对,对,再往后靠靠。她照做了,然后就滚了下去。

这件事后,他被学校辞退,婚姻也受到波及,跟妻子冷战了个把月,终于离婚。妻子质问他,大半夜跑山顶上,还脱了衣服,究竟是拍照还是野战?他负隅顽抗,努力把“舒淇”的死往艺术上靠,可每次争论的结果无不被妻子以奸情强行结案。

过不下去了。

那就不过了。

离吧。

离就离。

于是离了。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整日混迹酒吧,抵触异性搭讪,钟情威士忌。怕见人,昼伏夜出。后来,在同学的撺掇下,合伙开了家影楼,收入靠婚纱摄影和婚礼跟拍,后来干脆兼营婚纱和婚车租赁,生意火爆。他常看着自己的作品产生一种错觉,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服装,不同的姿势,还有性别。但就是同一个人,本质上他和她没有区别。一样俗不可耐。

他爬上山顶,站在凉亭前,风没了阻拦,更野了,凉亭还是那座凉亭,只是稍有褪色,时间总会带来点什么的同时再带走点什么,他想。凉亭四个飞檐上吊了四盏日光灯,在风里微微晃动。他坐在凉亭里的长椅上,看了看表,晚上十点一刻,距相约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还有时间再抽一颗烟,于是又点了一颗烟,望着另一侧山下的民心河出神。民心河跟这座假山一样,是人为造就,它九曲十八弯,网罗住滨河公园,没有源头,也没有出口。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将如民心河一般堕入死寂时,“小舒淇”出现了。震惊之余,他不得不感叹造物的神奇,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又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又想,大概女娲造人时偷工减料,捏出一部分模板,后面全部照葫芦画瓢。后来,他又从她脸上,身上,品味出诸多差异来,比如眉毛长度,鼻子高度,嘴唇厚度,肤色,身高,包括方位相反的虎牙,处处相像,又处处不同。

她走进他的工作室,他看了一眼,惊呆了,以为眼花,或者在做梦。直到她走到近前,他分辨出那些不同,才稍稍安心。她对他说,她看过他的作品,在一本杂志的封底上,一口井的照片,俯视镜头,井台的青砖上布满苔藓,裹住一个幽暗的洞口,她隔着书页,感觉有一缕寒意从井口涌出来,刺透她的肌肤,直入骨髓。她不知道井里面有没有水,但除水之外,一定有别的什么东西,冤魂,幽灵,或者是一句被尘封的咒语,只要有人逼近,就嗡嗡作响。带着这些疑问,她找到他,求一个解答。她从包里掏出那本杂志(一本文学期刊,隶属于某省作家协会),在他面前展开,翻到封底(她的手指纤细灵活),他赫然看到那张拍摄于五年前的照片。那时候他还在学校任教,假期背着相机全国各地去拍摄(有几幅作品获了奖,在学校之外,开始有人喊他老师,一度,他甚至想辞去工作,当一个全职摄影师,但考虑到经济问题,终没成行),在玉龙雪山,他拍到一株顶着冰雪的花,在川藏线,他拍到一只断了翅膀的老鹰。在陕西潼关县的桐峪镇,他拍到了这口井。

井里有什么?“小舒淇”问。

他看着那张照片,回忆被井口吸附,卷入潼关县桐峪镇那个雨后的下午。

一只鸡,他说。

小女孩儿坐在井台上,左手捧着一把玉米粒,右手不停捏起玉米粒投掷到井中,然后偏过头,耳朵对着井口倾听。她不停重复着投掷倾听的动作,直到手中的玉米粒消耗殆尽。他走过去,探头向井口,一条黑色的隧道,不知通向何处。

井里有什么?

一只鸡。

你家的?

是的,我养的。

怎么掉进去的?

王二家的大花狗追它,它自己跳进去了。

井里有水吗?

不知道。

有水它会淹死。

那就没水。

那它也会摔死。

不会,它会飞。

哦,我忘了鸡会飞。

是的,鸡会飞。

女孩儿每天去喂那只鸡?

是的。

后来呢?

路口拐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二妮,她在叫女孩儿,回家吃饭了。

女孩儿默不作声。妇女走过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二妮,回家吃饭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女孩儿站起身,默默朝女人的来路走去。

那只鸡,他问女人,还在井里?

半年了,女人说,早就成了一堆鸡骨头。

他站在井口旁,看了一会,除了固体般的黑暗,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又听了一会儿,好像听到了呜咽声,后来确定是风声。他举起相机,拍下那张照片。

那只鸡到底死没死?

他从五年前的照片中抽身而出,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烟,含在嘴里,打火机举到面前,看了“小舒淇”一眼,没点,把烟吐出,放在桌上。

不知道,他说,不过,女孩儿相信鸡没死。

“小舒淇”双唇微张,愣了一会,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他们相对坐着,一时无话。2012年深秋的风穿过梧桐树枯黄的叶子跃进房间,在四面墙壁之间回旋,最终悬停在那本文学期刊上,尽情撩拨,那本文学期刊突然躁动起来,沙沙翻动。

他用五分钟抽完了一颗烟,差十分钟十点半,还有时间吃一块木糖醇,在此之前,他在超市买烟,结账时顺手从货架上取了一盒木糖醇(人到中年,口气变得污浊)。他的眼睛越过民心河,盯着公园的入口,终于看到一条红色的身影,像一片叶子,轻飘飘漫进公园。她跨过一座石桥,又跨过一座石桥,到了山脚下,在他视线里消失。他吐掉嚼得无味的木糖醇,口腔感到清爽,站起来,走到台阶前,低头往下看,那条红色的影子被风吹拂,一路飘上山来。年轻真好,他想,年轻能好。他坐回凉亭,背对台阶入口,以免焦急的情绪被戳穿。他听到脚步声,她穿了高跟鞋,她居然穿了高跟鞋。脚步声停在他的背后,然后他听到轻微的喘息声,他回过头,“小舒淇”的脸上满含歉意。

老师,对不起,“小舒淇”说,我来晚了,我的车开到半路,突然熄火了,怎么都打不着,打了个车,司机还是个变态,车上放了条死狗,跟他吵了两句,就耽误了。

不晚,才……他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说,十点三十五,才过了五分钟。

她坐在他身旁,他闻到一阵幽香,类似某种花蜜,甜腻,富有攻击性,刺激着鼻腔,也刺激着味蕾,他吞了口唾沫,尽量不发出声音,可他还是分明听到唾液砸向胃的巨大声响,轰——隆——,类似打夯。他偷偷看她,还好,她好像并没在意。

老师,她紧了紧枣红色的风衣,说,为什么选这里拍照?

他扯谎,风景不错,有山有水,有亭台,有楼阁。

她四下张望,看起来真不错,就是快入冬了,如果是夏天就更好了。

嗯,他用鼻子应和,心里说,可我等不及了。

他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有什么物质在他体内复苏,随着交谈的深入,那种物质顶破土壤,长出枝叶,捋着血管生长,随即填满他的身躯。他像一条冬眠中被春天第一缕阳光晒醒的蛇,整个儿活了过来。

都是因为她吧,他很快确认了这一点,眼前这个长相酷似自己两年前死于非命的情人的女孩儿,她好像承载着另一个她未竟的使命,专程为了他而来,断开两年的——剧情、线索、时间、道路,此时全部续接起来,她还是两年前她,他还是两年前的他。

为了多挽留她一会儿,他不得不调动全部脑细胞,运用此前并不擅长的语言能力,努力让自己变得滔滔不绝。他先向她介绍了那口井,他说那段时间,自己突然对井热衷起来,他翻阅了很多资料,从中得知关于井的诸多隐喻,譬如家乡,譬如女人,譬如性器。(当他说到性器的时候,他的目光微微抬起,装作无意地从她脸上扫过。他发现她满含笑意。)他又说,很多文学作品里面,很多影视作品里面,都会涉及到井,比如苏童的《妻妾成群》,比如日本电影《午夜凶铃》,他要拍的,不是作为道具存在的井,他要让它们从隐喻里走出来,成为主语,成为绝对的主角。在他意识到世界上的井将越来越少,最后有一天完全消失,成为平地时,他动身了。他走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井,知名的,不知名的,废弃的,重新修缮过的,大约有一百张,其中最满意的还是潼关县桐峪镇这张。他认为,它已经不是一张单纯的照片,一口井,因为那个女孩,因为那只鸡,它具有了更多意象。

我能看看其它照片吗?她说。

他又吞了一口唾沫,说,都在家里。又自嘲似的看看四周,墙壁上满满当当,挂着年轻男女的合照或者单人照,一个个色彩浓艳喜气洋洋:

在这里贴井的照片,太阴郁,会影响生意。

她表示好奇,想看那些照片。

他提出第二天上午可以一起观摩,就在附近的茶楼见面。

她欣然同意。

第二天,看完了井的照片,话题不可避免深入,由他的工作,她的工作,触及到彼此的家庭,他坦言自己离婚了,不知有意无意,她马上回应自己单身。她说上学时交过一个男朋友,比较黏人,而且多疑,跟异性稍微有些交集就能惹得他醋意大发,没多久就分了手,发誓再谈恋爱一定要找成熟稳重的男人,但几年过去了,一直未能如愿。喝完一杯茶,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她说她每年都会拍一组写真,好记录逝去的年华,本来每次都是夏天拍,今年耽搁了,眼看入冬了还没拍成。他说,可能是在等我。她说,应该是吧。又说,一定是。

那,老师,我们开始吧。

嗯嗯,好,开始。他又(又,又,又!)一次咽了口唾沫,打开背包,取出相机。灯光在她脸上流淌,使她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

从凉亭开始吧。红色会不会太艳俗?不会,虽然你穿的红色,但是在晚上,灯光会使衣服颜色变深。凉亭也是红色,会不会撞色?你看过张艺谋的电影吗?看过《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满城尽带黄金甲》。同一色调大面积铺张,艳俗吗?艳,不俗。他的是热烈的艳,你的是冷艳。我也想热烈。你不冷吗?不冷,而且有点热。

他把相机擎在手里,突然静止,他从镜头里看着她,她的身子被等比例缩小,没有巴掌大,他可以把她托在手心,甚至一口吞下。她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白色毛衫和灰色牛仔裤,身材紧致,灯光渲染了凸起,加重了阴影,使她显得丰盈。他被感染,也觉得燥热起来。

好,身子侧躺下去,手肘支起来。老师,这样可以吗?好,很好,领口,领口可以往下拉一拉。这样吗?哦,是拉链,不用拉那么多。老师,把我拍美一点。你很美,本来就很美。

他向她靠近,按动快门,拍下胸部的特写。饱满的花骨朵,等待绽放。

向死而生,他想到没有完成的那张向死而生。到此刻他才清晰意识到,自己约“小舒淇”来滨河公园的终极目的,是为了那张没有完成的向死而生。

我还想拍得更艺术一点。怎么艺术?就是,我有一个创意。老师,你说。需要你脱光衣服。会更艺术吗?是,更艺术。那为了艺术。为了艺术。

他又(又,又,又,又!)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在2012年12月20日的深夜里砸出沉重的回响。

她开始脱衣服,毛衫,牛仔裤,内衣。每脱一件,他的心脏就随之紧缩一下,当她一丝不挂呈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呼吸困难,快要窒息了。不远处的天空突然被点燃,随后传来一声巨响,地面微颤,他的身子随之晃动起来,她也晃起来,幅度更大些,他顺势抱住她,她后背的皮肤像一块凝固的油脂,光滑,又充满奇异的阻力,他们一起扭过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恰在此时,公园外的两栋楼宇之间升起一串粉色的光亮,好像划燃一根巨大的火柴,光亮升到顶端,炸开,盛放一朵金色的花朵。菊花。随后,是另一朵,满天星。另一朵,玫瑰。很多朵,将半边天空栽种成一座花园。噼里啪啦的响声相伴而来。

她轻轻推开他,说,烟花。

烟花,他说。

可以拍进去吗?

当然可以。

他让她背对烟花,调整她的姿势,手掌不可避免接触她的身躯,冰凉,比他的手凉。

冷吗?还好。那我抓紧时间。不用,主要是拍好。放心吧,一定拍好。烟花没了。没了。拍了几张?十来张。够吗?够了。那就好。你冷吗?有点。

他再次抱住她,她没抗拒。他把她裹进大衣里,低下头,嘴巴寻找她的嘴巴。她的唇很热。她推开他,还拍吗?拍。那先拍完。好。

向死而生。

身后传来呜呜哇哇的叫喊声,他们不知道这个穿红色羽绒服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女人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全没察觉。女人窜过来,隔在他和她之间,对他怒目而视,他觉得女人的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了。

他试图解释,我们在拍照。然后他失望地发现,女人是个聋哑人,他无法用语言与她沟通。他示意被吓傻的“小舒淇”先穿上衣服,却发现“小舒淇”已经完全被女人“保护”起来,女人两只手倒背,紧紧箍住“小舒淇”的双臂。

呜呜哇哇……

你误会了……

呜呜哇哇……

我们在拍写真……

呜呜哇哇……

山下灯光晃动,有脚步声传来,最少四只脚,后来又有两只加入进来。前前后后六只脚,急急向山上赶来。

你放开她,让她穿上衣服。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扔掉相机,抓起小舒淇的衣服,扑向女人。

三束手电光扫视着三个人,掠过女人,在“小舒淇”身上略微停留(她已经蹲下身子,浑身发抖),最后捅在他身上——头,腰间,大腿,三束光将他绑扎。

干什么的?

拍照。

耍流氓吧?

没有,真是拍照。

耍完流氓还拍照?

没有……你说……

她把目光投向“小舒淇”,希望得到她的帮助。他发现她已经穿上了女人的红色羽绒服,缩在女人背后,像一只受到惊吓的无助的无辜的小鸟。

你快说啊,我们是不是在拍照?他听到自己吐出口腔的声音粗糙,带着毛刺,锈迹斑斑,与夜空摩擦,生出一串刺目的火花。

“小舒淇”沉默不语。

一名保安走近他,抬起手电筒,在他面前晃动,他的眼球被光线刺激,陷入一片明亮的黑暗之中。

日了,两年前就是你吧?把人姑娘搞死了。

他用手挡住脸,说,意外,那是意外。

狗改不了吃屎。

大哥,别声张,他做着最后的努力,我有钱,咱们有事好商量。

人渣!“小舒淇”挣开哑巴,向山下跑去。

一片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的鼻尖上,他感到一阵疼痛,好像被灼伤。他突然想起,今天是12月21号了,传言中的世界末日来了。

世界末日。

操他妈的世界末日。

四、出租车司机

是的,我来自首,我杀了那个女人。就在前天,12月20号夜里,确切说应该是12月21号凌晨,一点左右,地点是滨河公园里那条河边儿上,哦,民心河,原来它叫民心河。我一开始没想来,做了两天思想斗争,还是来了。

这事儿我得从头说。原来我上班那地方,叫昌荣鞭炮厂,名儿起的大,其实就是个小作坊,生意挺红火,特别是到了年根底下,天天加班儿。去年出了点儿事儿,败落了,你们应该知道,那事儿闹得挺大:一个小孩儿放二踢脚,捻子燃得急了,加上小孩儿反应慢,不等跑开,二踢脚窜了起来,从小孩儿下巴钻进去,在脑袋里炸开。小孩儿才十岁,就这么没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孩子爹妈伤心坏了,发完丧,有明白人给出主意,不能这么拉倒了,炮仗是人造的,咱找不到炮仗算账,那就找造炮仗的人。于是两口子先去找卖炮仗的,又跟卖炮仗的找来厂里,要价三十万。老板看着家业挺大,都是吹起来的,手头上没钱,拿出来10万,两口子不答应,老板耍了,就这些,爱要不要,大不了你们把我送进去。于是经了官,一查,鞭炮厂无证经营,产品不合格,直接封掉,这还不算,老板也进去了,判了两年。他进去不要紧,欠我们半年多的工资,本来说年底发,这下没着落了。

我们十来个工友堵在老板家门口,见了老板娘几次,她在附近开了家诊所,生意一般,流感季节会有几个老太太或者小孩子在那挂水,我在那买过一包板蓝根。我们把她堵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她人倒和气,只推说没钱,等老板出来再说。按我意思就算了,何苦为难一个女人,领头的不肯善罢,带着我们闯进人家里,威胁说拿不出钱就抄家,老板娘也换了嘴脸,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你们看啥值钱尽管拿,我们刚要动手,她又说,拿了我就报警。就又僵持住了。从早上一直耗到晚上。

中午还好,老板娘炒了锅大白菜,一人两个馒头,喝的稀饭,领头的还从外面小卖部买了瓶牛二,几个人分着喝了。到了晚上,老板娘自己吃榨菜馒头,一袋榨菜,一个馒头,稀饭都省了,更没我们的份儿,摆明了让我们自生自灭。到了十点来钟,我们肚子饿得吱儿哇乱叫,在人客厅里团团坐着,像是蹲了一群蛤蟆。领头的打了退堂鼓,说,要不明天再来吧。我们纷纷同意。领头的又觉得这么走了太便宜老板娘,想起之前老板藏在家里几百斤炮仗药,就问起来。老板娘说,是有点儿火药,具体多少不清楚,就放在地下室,不知受没受潮,你们想要就拿走,不充钱,欠款该多少还是多少,唯一的要求是别再来滋扰。我们答应下来,她把我们领进地下室,一开门儿一股霉味,两个麻袋放在墙角。我们七手八脚抬出麻袋,有人说,要这玩意儿有啥用?齁儿沉的,放家里还危险,万一掉上去个烟屁股,把房子都点了。领头的说,有要的没?没要的我拉走,给孙子搓滴滴筋儿。我说你们都不要,给我得了。没人反对。我雇了个三轮儿,把火药拉回家,我家是平房,挺宽敞,旁边有个小仓库,平时放点粮食青菜啥的,我腾出点地方,把火药挪了进去。

别看我家地方大,没人住,爹妈死得早,也没兄弟姊妹,娶过媳妇,过不到一块儿,没两年离了。相过几个对象,有的她看不上我,有的我看不上她,还有的互相看不上,反正一直不对付,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从鞭炮厂出来以后,我用手头上的钱买了辆二手捷达,跑起了出租,一般在城内,上车五块,超过五公里另加钱,长途我不敢跑,腰不好,在鞭炮厂干活时一直弯着腰,落下毛病了,开车久了就疼。刚开始摸不着门道儿,拉的活少,慢慢总结出经验,白天在商场或者医院趴活儿,晚上在饭店或者KTV。开出租是个勤行,懒的不行,起早贪黑是必须的,我早上一般五点起,提溜个保温杯,灌满热水,有时候泡点枸杞,放在车上,够半天喝的。开到医院门口,医院两边儿都是卖吃食的,在那买两根油条,或者一屉小笼包,坐在车里一边吃一边等活儿。中午晚上赶哪算哪,凑合一口就得。时间一长,胃也出毛病了,像是揣了快烙铁,吃啥都烧心。一直拿药煨着。

还有段时间,背上长火疖子,不敢挨靠背,一碰就疼,只能挺直了,拉趟活儿累够呛;吃的,抹的,用了个遍,怎么都治不好。有一次去北环市场拉活儿,门口看到个算卦的瞎子,就想死马当活马医吧,瞎子掐指一算,说家里阳气太盛,得用阴气中和一下。我一想,可不是嘛,家里就我一个老爷们儿,横着一根光棍,竖着光棍一根。得找个对象,阴阳调和,男女互补,可哪去找呢?再说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就又问算卦的,大师,望指点迷津。他一指旁边摊位说,你看到那个卖狗的没?我两边瞅瞅,说,看到了,一脸大胡子,是个男的。

看到那条狗没?

我说看到了,黑色的,小柴狗,蔫头耷脑的,好像有病。他说,对,你把它买回去,养在北房,你家有北房没?我说有,四间都是北房。他说,那就随便了,北方属阴。我说这就能引来阴气?他说,它就是阴气,母的。我明知瞎子胡说八道,可还是把狗买了,看它可怜巴巴的,心里不忍。路过商店,买了斤香肠,一箱牛奶。小狗看着弱不禁风,吃东西还蛮带劲,半根香肠三口两口吃光了,完了伸舌头舔舔鼻子,巴巴看我,我摸了摸它肚子,鼓得像个碌碡,不敢再喂。

我这人天生爱说话,嘴闲不住,从前在厂里跟工友说,一唠半天,开上出租跟乘客说,大到国际形势,小到鸡毛蒜皮,从宇宙洪荒到未来科技。不管乘客接不接茬,我自管说我的,有的乘客会反感,我从后视镜看他们的反应,如果皱眉或者把脸扭向车外,那我就闭嘴。有了狗,多了个说话的对象,我给它讲笑话,它不笑,也不皱眉,只拿身子蹭我脚脖子。我给了它取了个名字,叫二丫,我问它,觉得好听不?它摇了摇尾巴,看来挺满意。那就二丫了。

有一次我出车,忘带水杯,拉个两趟活儿,渴得要命,回家取水杯,一进门发现二丫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直抽抽,嘴边还有半只死老鼠。我把它抱上车,拉到医院,医院不收,说我们不是兽医。吵了两句,惊动了保安,俩人架我胳膊,俩人抬腿,还有一个拖着二丫,把我们扔出来。我再想理论,却见二丫抽抽得越加厉害,只好作罢,抱起二丫,发动了汽车。出了医院,我想起鞭炮厂的老板娘,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大夫,只能找她碰碰运气。在路口掉了个头,一脚地板油,车子蹭就飞出去了。

诊所离医院十里地,之间有三条路,北环路,车少红绿灯少,路最远;平安大街,路最近,红绿灯也少,但是道路颠簸,不好走;昌盛路,路好走,不远不近,但是红绿灯多,人也多。略做盘算,上了北环,一路飞驰,过了两个路口,全是红灯,看左右没车,直接开了过去。十分钟到了诊所,门敞开着,里面没人,中间拉着道帘子,我喊了声,有人没?帘子里面说,等下。我说等不了了。一把拉开帘子,老板娘穿着白大褂,手里按着针管,针管下方压着个屁股,挺白。老板娘和屁股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然后屁股提上裤子,换了张脸,脸骂我,有病吧。老板娘一把把我推出去,也说,有病吧。我把二丫举到她面前,说,帮帮忙。她看了二丫一眼,转头对里面说,好了,明天这时候再过来,再打一针基本没事儿了。

送走屁股,老板娘把我拉进帘子里,说,咋弄的?我说它吃了只老鼠,老鼠可能吃了耗子药。老板娘皱着眉,说洗胃吧,不一定救得过来,我尽力。折腾了俩小时,二丫吐了一地,老板娘身上也斑斑点点,满屋子恶臭。二丫总算缓过来,趴在屁股趴过的架子床上,耷拉着眼皮喘息。

帮老板娘清理屋子,忙乎完,到了中午,我给她钱,递过去一百,她没接,我以为嫌少,又掏出来一百,她看着我,还是没接,说,你去我家讨过债吧?我说你记性真不错。她说,像你这么黑的人不多。我说,全狮城不超过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爹,不过他前几年死了,现在我就是狮城最黑的。说完瞟了她一眼,没笑。她说,对不住你们。我说没事儿,也不是你的错。越聊越近乎,我说请她吃顿饭,她拒绝了,说早上就发了面,准备中午烙大饼。于是各回各家。

出了这事儿,我再不敢把二丫放家里,出车都带着它,开始在车上,乘客有意见,后来干脆放后备箱,一停车赶紧打开后备箱给它透透气儿。有一回,跑了个长途,其实也没多远,狮城到豹县,一百公里,去的时候没啥事,回来又捎了个人,晕车,开得慢点,到家已经擦黑。放下乘客,我打开后备箱,发现二丫直挺挺躺着,嘴巴张老大,两条后腿叉开,直哆嗦。我一看不妙,开上车直奔老板娘的诊所。到了地儿,老板娘正在拉卷帘门儿,我叫住她,给她看狗,她在狗身上摸了摸,说,都湿透了,大概是中暑。又打开门,叫我,我跑进去,她指着门口的净水机,说,你把水桶拎下来,太沉了,我弄不动。我摘下水桶,问她,这是干啥?她说,往狗身上浇水啊,或许有用。真别说,医生都不是白给的,半桶水浇下去,二丫软下来,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次请她吃饭,她没拒绝,附近找了家东北菜馆儿,点了两个菜,两罐王老吉。她不喝酒,我还要出车,也不能喝。边吃边聊,主要是我说她听,我说十句她能接个一两句,不过接得恰到好处,刚好能引出我后面十句。二丫开始蹲在我脚下,后来跑到老板娘跟前儿,跟她腻歪。我说狗比很多人都强,懂得感恩。她说可不是嘛,比人强,我还挺喜欢它。吃完饭,我送她回家,路上,她说,要不你出车就把狗放我那儿得了,马上到夏天了,后备箱多热啊,谁受得了。我想想也是,就这么说定了。

我出车早,收工晚,一头一尾老板娘都在睡觉,不好打扰人家,二丫只好由她带着,我路过诊所就逗留一会儿,买点熟食放下。她吃肉,剩下骨头可以给狗。

一晃到了年底,忙了一年,得好好歇几天,我一个人,过年没滋味儿,就想把二丫接回来。去找老板娘,她面上没说啥,不过看得出对二丫有些不舍,我说还处出感情了?她说,人非草木,又说,非得带走?我说就过个年,过完年马上送回来。她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厂里欠你多少钱?我说三万。她说,我给你三万五,你把二丫留下。我当时愣住了,有点懵。要不说女人都是感性动物呢,我算见识了,一合计,怎么都不亏,但我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欠我的我该拿拿着,多的我不能要。于是把狗给她留下,让她给我转了三万块钱。

有的人吧,天生命贱,比如我,闲下来浑身难受,随便置办点年货,还有两天过年,没事做了,听到零星鞭炮声,想起仓库里的炮仗药,过年总该有个响动,就买了点纸板,卷成筒,往里填药做炮仗。做了十来个二踢脚,两挂大地红,剩下的全做了烟花,原来爱听个响儿,现在不知咋了,只想看个亮儿。到年三十中午,两麻袋炮仗药全做完了,我装了一后备箱烟花,去老板家里,锁着门,门两边贴着对联,字迹褪色,挂着灰尘,还是去年的。再去诊所,果然开着门,里面两个老太太在挂吊瓶,一个靠着墙,缩脖儿抱肩膀,看样子睡着了,另一个在跟老板娘唠嗑。我隔着玻璃门看了一会儿,发现老太太挺能白话,一张秃嘴噼里啪啦,像是点钞机,老板娘也不落下风,唠得有来有回,还点缀着笑声。我推门进入,俩人都闭了嘴,扭头看我,二丫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跑来迎接我。

我抱起二丫,发现沉了不少,坠手,赶紧放下,它抖抖身子,又围着我转圈儿。我跟老板娘说送她点烟花,她推辞不要,说不敢放,小时候过年听到鞭炮声都不敢出屋儿,只敢隔着玻璃看。我开玩笑说,我给你放,你只管看就行。旁边的老太太就笑,一咧嘴露出一颗孤零零的门牙。老板娘忙解释,这我表弟。老太太说,一看就实诚,长得跟李逵似的。我怕老太太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就退出来,坐在车里等,二丫也跟出来,蹲在副驾驶,对我摇头晃脑,喷的仪表盘上全是口水,我拍了它一巴掌,它老实了,伏下身子,两只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两侧,时不时瞄我一眼。

天快黑时,周围已经响起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出了诊所,随后,老板娘也走出来,拉上了卷帘门,我打着车,按了下喇叭,她看了一眼,笑了笑,径直走过来,上了车,我说,过年还营业?她说,没办法,本来想歇的,可最近闹流感,一早就有人打电话,看完一个,又来一个,结果一天没闲下来。我说,还好,没耽误了年夜饭。她叹了口气,说,啥也没准备,就我一个人,年也过得没意思。我想说我陪你过,觉得轻浮,忍住了,轻点油门,开动了车子。

她家住滨河公园东边,本来是建行家属院,一溜二层楼,独门独户,当初低价转过来的,滨河公园建起来后,这一片儿房价飙升,翻了好几倍。站在二楼,恰好可以看到滨河公园,看到那条大蚊香一样的民心河。我把车停在门口,下车搬烟花,她又阻止了一回,我没听,把烟花全卸在了她家院里。院子挺大,中间种了棵树,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分辨不出品种。天黑透了,她打开灯,说歇下?我擦了把汗,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屋里清冷,没半点过年气氛。她打开冰箱,伸手扒拉,说,菜也忘买了,泡面吧。听到泡面两个字,我突然兴奋起来,我出车时经常吃方便面,快,省事儿,除了煮和泡,还开发出很多新吃法,就说,你吃过炒方便面没?老板娘说没。我说,鸡蛋有没?她说,有。我说,西红柿和火腿呢,她犹豫了一下,说,也有。我说,那就齐活了。

没发挥好,味道欠点儿,不过还凑合,老板娘和二丫都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方便面,外面鞭炮声越来越稠密,天上也一闪一闪的,开出各种花来。我说,把烟花放了吧,我敢说,咱这烟花一放,他们的都得自惭形移。老板娘瞥了我一眼,说,秽,自惭形秽。我赶忙找补,说,逗你玩呢。她又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在院子里放烟花,老板娘把门关紧,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放了四颗,还剩下三颗,不放了,我进了屋,老板娘还捂着耳朵,二丫缩在它脚下,一动不动。我说,剩下的留着吧,后面还有元宵节。老板娘说,好。又说,确实好看。把二丫踢开,又说,比别人家的都好看。

我回到家,炉子灭了,懒得点,打开小太阳烤手,身上一暖,又觉得饿了,炒了一包方便面,料放得足,却吃不出味道。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是浪头,一片片滚过来,轧着我的神经。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在播春节联欢晚会,王菲穿着大红裙子在和一个卷毛儿矮个儿男人唱歌,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我对着电视说,幸福个鸡毛。出了门,看看天上,亮堂堂的,像是一座大花园儿,我把梯子支好,抱着两个烟花,上了房顶,房上有风,嗖嗖专往衣服里面钻。点着烟花,站远了看,放完,不过瘾,又放了两颗。就这样,我进入了新的一年。

我没想到自己会迷上放烟花,过年之后是元宵,元宵节以后是五一劳动节,劳动节之后是端午,端午之后是儿童节,儿童节之后建党节,建党节之后是建军节,建军节之后是教师节,教师节之后是国庆节,国庆节之后是中秋节,其间还有我的生日,在劳动节前面,还有老板娘的生日,在中秋节后面。每次放烟花都是在老板娘家里,晚上。我放她看。原来她隔着玻璃看,后来敢走到院里了。到了她的生日,她说,让我自己点一颗。我把防风打火机交给她,她蹲着身子,蹭到烟花前,抻直了胳膊够捻子,歪着身子,随时准备逃窜,够到了,她一撤步,脚下打绊,坐了个腚墩儿。我提醒她,你没点打火机。她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最后一次和她放烟花。十月底,我路过诊所,去看二丫,里面没患者,老板娘坐在桌子后面玩手机,二丫照例蹲在桌子下。见了我,她表情冷淡,说,刚想给你打电话。我说,咋了?她说,他快出狱了。我说,不是两年?她说,减刑了,提前释放。我有点木,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能开车久了,手脚发麻。过了一会,我说,恭喜。她说,有个事儿,得跟你说,又觉得不好意思。我说,你只管说。她说,他小时候被狗咬过,留下后遗症了,怕狗。我说,明白了,二丫也该跟我回家了。牵着二丫上车,它有点不情愿,我在它屁股上踢了一脚,它叫唤了一声,乖乖跟我走了。老板娘送出来,说,你别打它。我说,知道了。上了车,二丫坐在副驾驶,把头伸出窗外,看着老板娘,我说,你要想它了,给我打个电话,我把它送过来。她点点头,说好。

回来以后,二丫一直不怎么吃东西,情绪也不太高,蔫头耷脑的,没几天就病倒了,我把它带去诊所,它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一张皮,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进了诊所,老板娘正捏着手电往一个女人嗓子眼儿里照,另一只手用棉签压着女人的舌头,说,啊,啊——女人苦着一张脸,说,啊——啊——

老板娘关了手电,掏出棉签,扔进脚下的垃圾桶,说,开点药吧。低头开药单,开完往身后一举,说,抓药。我这才注意,她身后原本拉帘子的地方垒起了半截墙,上面安了玻璃窗,透过玻璃窗能看到两排药架和半个脑袋。

半个脑袋浮上来,然后我就看到了老板那张马脸。老板也看到了我。老板娘也看到了我。老板开了窗,指着我说,张,张,张什么来着?我说,刘大猛。他说,对,张大猛。我懒得纠正他,抱着二丫坐在长凳上。女人拿了药,离开诊所。老板走出来,站在老板娘身后,说,你咋了?感冒还是发烧?我说,我没事儿,狗病了。老板说,你闹呢?我老婆又不是兽医。说着两只手搭在了老板娘肩膀上。老板娘脸有点红。我说,我不知道该找谁。说完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老板说,那也别往我这儿抱啊,赶紧抱走,说实话,我怕这玩意儿,看见狗就腿肚子转筋,就算催债,也别用这种手段。一直没说话的老板娘这时开了腔,说,咱不欠他了。我看着她,她一直没看我。我又看了看二丫,它眼皮耷拉着,呼吸微弱。

出了诊所,二丫挣了一下,又不动了,我把它放在车上,它鼻子哼了一声,又不出声了。我说,走吧,她不认你了。开车走人,一路上,二丫很安静。到了家,停车去抱二丫,发现它身子僵硬,已经死了。天黑了。

我把家里所有的烟花装进后备箱,拉着二丫,围着城区转了一圈儿,到处是车,到处是人,到处是耀眼的灯光。收音机里说,明天是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了。是不是世界末日跟我没关系,我慢慢开着车,想着该把二丫埋在哪儿。路边突然窜出来一条红影子,拦在车前,我吓了一跳,赶紧踩下刹车。是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人,她拉开后排车门,一屁股坐进来,说,师傅,滨河公园。我说,今天不营业。她说,不营业你瞎转悠啥呢?我说,看风景,你管得着?她语气软下来,说,师傅,帮帮忙,我要迟到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她身子往靠了靠,说,给你加钱。

车子停在滨河公园门口,她掏出来五十块钱,扔在副驾,正好盖在二丫头上。她说,不用找了。我说,这趟免费,钱拿回去吧。她说,那不行。打开车门,语气突然变了,说,你车上拉着狗?我说,别怕,死的。她叫了一声,跳下车,说,你有什么毛病?拉条死狗在车上?说完看了看表,快步进了公园。我关好车门,突然想去公园看看,把车开进去,过了两座石桥,到了假山前,山下停着辆车,白色英朗。继续开车。假山在公园中心,山下就是民心河,我沿着大蚊香转圈,一直转到顶端,到了滨河公园边缘。这里少有人来,四处杂草丛生。我下了车,踩进杂草里,冬天到了,草都枯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河边草更厚一些,埋了脚脖子。河水黑黝黝的,上面漂浮着什么东西,仔细看,原来是一只死猫。

我取出铁锹,抬头看了看,前面不远就是建行家属院,左数第六个窗口,老板家二楼,没亮灯。我挖好坑,埋下二丫。又把烟花搬出来。放烟花之前,我发了条信息,睡了吗?收到回复,没。我说,二丫死了。回复,对不起。我说,我把它埋在滨河公园了,我现在在这放烟花,你在二楼就能看到。等了一会儿,十二点整,第六个窗口没亮灯,我开始放烟花。烟花放完,第六个窗口依然没亮灯。

我坐在河边,突然觉得冷,紧了紧衣服,黑暗中白色的碎影乱飞。下雪了。身后沙沙响,我回头就看到之前坐车的女人,只一会没见,她像变了个人,脸上亮晶晶的,似乎是泪,也许是融化的雪,换了件红色羽绒服,光着腿,没穿鞋。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有些人是不是不值得爱?我说,所有人都不值得爱。她说,我是不是活该?我上下看了看她,问,被欺负了?她摇了摇头,说,我自愿的。我就有些憎恶起来,心里像长了一把带刺的刀子,剌得疼,得取出来,还得刺向别人,都毁了才好,就说,那活该,不自爱怨谁?她说,今天是世界末日了。我说,扯淡。她说,也是我的末日了。我说,可能也是我的。她说,活着没意思。我说,确实。她说,死了算了。我说,死吧,人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多活多遭罪,要死赶紧死,省得一会后悔。说完,我就听扑通一声,女人消失了,河里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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