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河水静悄悄的。
家畜大概都还睡着,猪圈、鸡笼、牛棚等等,都是关着的,整个谷地一片静谧。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火,是烛光。光亮从窗子里透出来,泛泛的,使窗外的一小圈地方都变得明亮,其中一家的窗外是一条水渠,没有水流,安静而沉稳,但是是湿润的,在一跳一跳的火光之下时而呈油亮的样子。水渠里面或边上,长了一些无名的野草,上面已经托起了露珠。偶尔还过来一阵风,这家人门口的灯笼轻轻地摆动。
进村的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条路沿着河水,一直指向屋舍密集的村落深处。在第二个与小路交接的地方向左拐,经过好几个巷口,一直走到头,就到了那条名字叫“荡失路”的地方。而实际上,算上这里,村子里面也只有两条有确切名字的道路,另一条是河水边的大路,名字跟村子的名字一样,采芝。把范围再缩小到村民的口语中,“采芝路”三个字也几乎不再出现,用“大路”来称呼显然更方便些。那么,“荡失路”为什么不叫“小路”呢?因为这个名字已经被另一条巷子占据,再加上“瞎子巷子”、“郎中那道儿”、“祠堂口”、“水井头”这样的名字,就可以明白这个村子里的人最初给地方起名字时,完全抱的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态度。
在荡失路的路口,右手边是一道矮墙,墙角放着一个大水缸,水缸上沿再往上,有一层不厚的蜘蛛网;左手边一眼望去,在大约两百步的地方有些树木,标志着这个巷子的尽头。树木下面有一条小径,仿佛能通向旁边那户人家的菜园。那户人家原先住在荡失路口的一座老屋里,那屋子对于原先只有四口人的家庭来说,也算宽敞。三年前,家里添了新丁,虽然原先的老屋也完全够用,但正赶上近两年村子里新修房屋的潮流,于是也在街尾开辟了一块地方,在村民的热心帮忙下,建起了一座小楼。老屋干脆就空着,只有老人时不时会回去做些打扫的工作。
“荡失路”据说是村子里风水比较好的一个地方,因为在路的尽头,树木的上空,与两边的楼房形成了一个开口,站在路口向那边望去,可以看见远处龙首山的一角,那座山也恰好因为这一角而得名——仿佛一只水龙的头部,须发由可辨别,嘴巴也是大张的模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使整个龙头一下有了活力,村里的老人说,那双眼睛原先黯淡无光,根本不成样子,直到有一年,晴空中现出两道彩虹,在龙头上大放异彩,那双眼睛从那以后就如同附了魂一般奕奕有神。可能是得益于这样的景致,“荡失路”原先的住民大都背井离乡,许多年后又荣归故里,大有飞黄腾达的意思。只是近来村子与外界完全隔绝,不再有出入的人了。
在天色仍很昏暗的时候,从那栋新修小楼里走出一个人,那个人身形并不高大,步履也很缓慢,仿佛是在思量着什么,他慢慢地朝前走,走到路口处往回望了望,看见一扇窗亮了起来。他转过头,往大路走去。
在那扇窗户里面,一个少年在他的房间里忙活着,他在翻找着什么东西,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要带上的东西都通通放进了一个竹篓里。他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下,却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偷偷地在灶台生起了火,把昨天准备好的几个馅饼放在锅里热了热,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也投进了竹篓,再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鱼竿抄上,一切终于准备完毕了。此时天已破晓,村子传出鸡鸣,少年大步踏在荡失路夹苔的石板路上,房间里忘记熄灭的灯火此时已不再耀眼,烟囱上仍有一片未散的炊烟。
他在经过这条路上的其中一座宅子时,双手包成一个圆,大声地学起了狐狸叫,但是声音完全不像。他似乎对此也没有在意,笑嘻嘻地跑起来,于是整条路上回荡着奇怪的呜呜声。
在一年将近四百天的时间里,其中有一天,少年的生活是这样开始的。
少年跑到小河边,河水浑浊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少年沿着小河走,一直走到了林子里头。
在那棵大榕树的后面,小河变成了一圈湖水。少年左看右看,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开心地把竹篓放下来,拨开纸张和饭盒,拿出了自己的小旗子,那是用鲜红色的纱布黏在一小截榕树枝上做成的。他透过薄幕斜斜地看早晨的太阳,几棵树的叶子留出了一片空隙,让太阳光透进来,在少年的脸上映出一层轻纱。他心满意足地准备把旗子插在大榕树下,却发现那里已经稳稳当当地插好了两支小旗子,一支嫩绿色的,一支淡紫色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他左看右看,还是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是一片小小的豌豆荚,“啪”!又是一次,这次掉在了少年的头上。他抬头望望,发现两张顽皮的脸。
“你输咯。”其中一个这样说。
“我们等了好久啦。”另一个这样说。
少年把自己的旗子插在另外两支旁边,说:“我不是最慢的!”
树上的其中一个站起来,用一只手搭着树干,一只手搭在前额上,向远处看去。“太慢啦”,他说。
他们两个下到树下来,身上蹭出一道道棕色的痕迹。
“小鱼,你出门的时候,看见先生了吗?”那个刚才远眺的少年问新来的。
“没有,我出门的时候还很早呢。”
“你觉得先生今天会来这里吗?”
“我觉得他会去山上,荔枝树林那边。”
“为什么?”
“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先生就不到这里来了。”
“哪件事?再说了,我之前明明听说先生到这里来过。”
“他就是去山上了!”
另一个少年没有加入这场争论,他坐了下来,摆弄着他的钓竿和鱼线。在他们两个终于通过猜拳来决定胜负之后,他已经在湖水边等了好一会儿。
“先生会去哪里呢?”他问。
那个叫小鱼的少年说:“你问羊儿。”然后就唱起了歌,去拾掇他的东西去了。叫羊儿的少年好像没有听见提问,转向河水流出树林的哪个方向,“太慢啦”,他说,“阿狗,你说虎头怎么还不来?”
终于他们三个都到了湖边上,开始比试谁能把鱼线抛得更远。羊儿看见小鱼的鱼线上系着一个两头尖、中间鼓的东西。
“诶!那个是什么?”
“哪个?”
“线上绑的那个。”
小鱼笑嘻嘻地看着羊儿,显得很得意,“那个是鱼漂”,他回答。
“鱼漂是什么?”
“就是……就是方便钓鱼的东西。”
“你耍赖!凭什么你有这种东西!”
“呼”地一声,旁边的阿狗已经将鱼线甩到了湖水中。另外两个也纷纷效仿,于是现在是三个人坐在了湖边上。
羊儿似乎还在为伙伴的迟到愤愤不平,他嘟囔着:“虎头还不来,还不来。明明昨天说好了一大早出门的,最慢的人要给大家望风。他怎么还不来呢?如果他现在才出门,给大人们看见了怎么办?我觉得他根本就不会来……一觉睡到中午,然后去找先生,他怎么还不来呀?”
小鱼看上去很轻松自在,他转过头,对羊儿说:“哎!你别吵!你把我的鱼都吓跑啦!”
阿狗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们说,今天会不会有大人过来这里呢?”
“不会的,他们现在可忙了。”羊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了,我家马上也要盖新房子啦!”接着他转过头看着小鱼,又看看阿狗,但是两边都好像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他又继续说:“你们阿爹阿妈也会来帮我们家的,对吧?”小鱼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羊儿又说开了:“你们说,为什么要盖新房子呢?阿狗,你家虽然生了个小娃娃,但是也用不着三层楼,虽然新房子很漂亮……大人们没事的时候就凑在一起,说要给谁家盖下一座房子,整天都跑来跑去的,小鱼阿爹病了,于是大家就给他在荡失路盖了一座,新房子还都一个样!你们现在的家不是都一样嘛?虽然很漂亮……但是……我家可不能这样,要不一样!……家家都在盖新房子,是为什么呢?”
小鱼说:“盖了新房子……阿爹好像挺满意的,但是又好像还不够满意,他整天说,荡失路是个好地方,然后就叫我去看那个龙头,可是又不给我们到那儿去……”
“不能出村子,不能出村子,阿爹阿妈天天跟我说这个,不能到湖边,不能到山上,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真是烦死啦。”羊儿接上了小鱼的话。
这时鱼漂动了动,小鱼急忙把竿猛地一提——什么也没有。
羊儿看着再空中摆荡的鱼线,嘿嘿一笑:“看来你的东西没有用!”两个人又开始斗起嘴来。就在这时,旁边的草丛里钻出个人来,把大伙吓了一跳。
“虎头!你迟到了!”羊儿马上大声指责。
虎头慌忙地摆摆两只手,表示不要做声,他用捏得很细的声音说:“先生来啦。”
羊儿一个咕噜站了起来,然后对着虎头发愣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他先是骄傲地向小鱼表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然后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小鱼也跟着悻悻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阿狗没有动身,只是把鱼竿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身边,抱着膝盖对着湖水坐着。羊儿和虎头急切地招呼他,他却不为所动,用两只懵懂的眼睛望着他们,然后轻微地把脸上扬,摇了摇头。小鱼看着他,露出了淡淡的惊讶的表情,终于还是在另外两个急得不行的人的拉拽下离开了。
他们东张西望地穿过草丛走到了林子口,确保没有人看见他们以后,终于大舒了一口气,走到了大路上,这时候后面响起了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诶,你们。”
他们转过头,发现正是先生站在林子口,先生两手相握站在那儿,后面的林梢间透出的光照在他的身上,使他显得很温柔。他低了一下头,继而马上抬起,对他们说:“刚去湖边了?”还没等对方回答,他接着说,“跟我来”,就一个转身进入了密林之中。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小鱼率先跟了上去,紧接着三个人又再进到了林子中间。
他们一路回到了湖泊的边上,阿狗仍然一个人在那儿,只是他这时已经仰躺着,透过枝叶的缝隙看蔚蓝的天空。他听到树枝被踩踏发出吱吱的声音,稍微转了转头,看见先生正在打量着他,于是他站起来,问了一声好。
“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呢?”
“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先生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少年转过头来,脸上确确实实是非常疑惑的表情。
先生没有回答,而是走到湖边坐了下来,拍拍两旁的土,示意他们坐在他的身边,然后他就转头看着那个一本正经的少年。
“先生,为什么你不上课了呢?”
“小宝,你们已经可以自己读书认字了”,他又是淡淡的一笑,“你告诉我,从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呢?”
“从前……我们坐在族塾里,现在我们没有学堂了。”这是小鱼回答的。
“从前,你们坐在学堂里上课。现在我虽然在村里到处游走,你们遇到我,我也还可以给你们讲点东西,这样更自由些,不是吗?”
“自由,自由是什么呢?”阿狗问。
“就是……你们可以更多地做你们想做的事情。你们可以去摸鱼、摘荔枝、抓小鸡、投壶射箭,你们能够选择。”
“可是我们不能出村子,也不能到湖边来,还有很多不能做的事情。先生,为什么我们不能到湖边来?”
“你阿爹阿妈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他们说……说这里是山上龙女休息的地方,龙女喜欢安静,打扰她的人会被变成木头。”
“你们不相信吗?”先生看着湖面。
“先生,去年那位哥哥,就是在这里被变成木头了吗?”
“这里的木头,可能都是人变的,这个我也不知道。”先生很认真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树木,最后目光落在那棵大榕树上。
“先生,如果这里的木头是人变的,在我小的时候,为什么人们要在这里砍树?砍了好多好多的树。”
先生显得有些惊讶,他问道:“怎么,这件事情你们也知道吗?”
“听我阿爹说起过。”
“你看,他们现在也不到这里砍树了。周围有很多山,也有很多树,他们用它们来当木材,用来造东西,用来烧火,但他们不再砍这里的树了。”
“他们现在在盖房子。”
“是啊,种地、畜牧、养鱼,也在盖房子。”
“先生,为什么要盖这么多新房子呢?”
不知不觉地,交谈完全变成了先生与“小宝”两个人的对话。
“小宝,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好吗?”
“阿爹阿妈说挺好的。”
“你自己觉得呢?”
“我……我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阿爹阿妈以前常常给我讲村里的事情,阿爷也是,他最喜欢讲了,他会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现在他们再也不讲这些事情。他们只是一天到晚出门干活,有时候做得手也脱了皮流了血也不停下,我阿妈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织东西,有时候织完了又解开重新再织一遍。我想起……郎中每天走街串巷,问人们有没有生病,明明小鱼阿爹生病了,他却不愿意一直呆在那,他就从村口跑到村尾,有时也跑到比较近的野外去采药草,我听说,他所有的草都愿意尝一尝。还有村尾的铁匠……他这两年打了好多好多东西,有时打完又放回炉子里熔掉,……和阿妈一个样。”
先生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五年前,有一场大雨吗?那阵雨过后,村子里遇上了从没见过的好年份,之后的几年一年比一年好,地里无论种什么都是丰收,牛羊也都养得肥肥的,村里办起了集市,大家随便挑东西带回家去。风调雨顺,衣食无忧,你明白吗?生活有了盼头,有了希望,所以大家都愿意努力干活,都想要更好的日子,比起从前……其实……有时候只是太美满了,所以更要珍惜……他们……他们可能是为了将来做打算……你只听说铁匠把打好的东西放回炉子里,其实他的铺子里已经堆满了各种用具,生活用品也有了……刀子、斧子……盖房子也是这样,大家把生活填得满满的,就会很充实……大家都挺满意的,大家实际上都挺满意的。”
“恩……他们开了很多次宴会,不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大摆筵席。而且每个人都争着摆,村长把他家里藏了好多年的酒都搬了出来,大家常常喝个通宵。可是我夜里常常听见瞎子的哭声。”
“瞎子……那个半仙?”先生凄惨地一笑,“你肯定是听错了,很久以前,他的生活比现在不如意多了,那时候他生活是靠着大家的好心。如今大家都抢着把多出的东西送到他那里去,多出的东西又太多了,有时候他收下别人的东西,对别人来说简直是一件感激不尽的事情一样。”先生自己笑着摇起了头。
“瞎子有一次对我说,村长的婆娘留下的话会应验的,所有人都被丢下了,那是什么意思?”
“他一定是喝醉了说胡话呢,你知道他以前一直装神弄鬼的。我当年走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那个时候他在二巷口摆个摊子,说自己是半仙,能测字,能算命,可是他说的话没有几次是准的,那时候村里人请他做客,纯粹是为了让他能有个活命的路子,他算命的时候会唱歌,手舞足蹈的,村里人也爱看,给他一点赏钱。后来他就瞎了,硬要说自己是阴间的事情看得太多,凡间的眼睛被收回去了,说一些没人能懂的话……后来我走的那段日子也就不知道他变得怎么样了,我回来以后再看到他,倒是正常了许多,人也胖起来了,没想到他还在跟你们招摇撞骗。”
“先生,那为什么你之前会出去……到外面……你回来以后,也再没有再到外面去……村子的外面。先生,阿爹阿妈说走到界石外边的人会变成石头,是真的吗?”
先生一时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看着他。
“先生,我曾经折过几只这里的树枝,把它们丢到了界石的外面……它们没有变成石头。”羊儿在这个时候插了嘴。
“木头变成石头?木头变成石头……”先生似乎在沉浸在这句话里,想理出一个头绪来。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四个少年都认真地看着。
“你们的问题……有时候我也要思考很久,说实话,我也不一定能给出解答。”
“可是先生你知道很多事情,你看过外面的世界。”虎头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唔……其实,书里面能告诉你们的事情,比我能告诉你们的多得多……祠堂旁边的老书房你们去过吗?”
“诗人在的时候,带我们去过,可是后来他常常呆在那里,我们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阿狗,你那时候常去的。”羊儿说。
“呵,诗人”,先生似乎有所触动,他问阿狗,“小宝,你读过什么呢?”
“我……记不清了,我向诗人问问题。”
“诗人的话,你不要信。”
“为什么?”阿狗皱起了眉头。
“诗人他……他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他就不该来到这里。”
“先生,什么是爱,什么是牺牲?”
先生又露出惊讶了的表情,程度远超过上一次。他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是诗人告诉我的一些事情……我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我也不明白,况且……你还太小了,你现在多少岁了?十五岁?……太小了,我刚刚说了,诗人的话你不要信,而且毕竟诗人也已经不在了。”
“先生,诗人为什么要走呢?”阿狗问出这个问题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以至于他回避了先生的目光,看着林子口的方向。
“诗人的事,我也不能回答,他有他的想法……我要走了。”
阿狗有些惊慌,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也要走了吗?”
先生显然被这一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急忙解释:“不不,我只是……要回村子里去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来,大步走开。
“先生!今天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羊儿大声地说。他又对伙伴们小声念叨着,“我可不想挨打……”�
先生停下来,回头对他们说:“我也请你们不要告诉别人。”他接着走,渐渐走远了,留下三个小伙伴看着他愣神。
“哗”的一声响,三个小伙伴齐齐转过头来,只见虎头一手拿着阿狗的钓竿,一手奋力地想要抓紧一只不大不小的鲤鱼,鱼身上的水扑腾得到处飞溅。他抬起头,嘻嘻一笑,“没想到吧?”